上部 第三章 旧事余音(2/2)
长林世子这句话,当然只是在跟自己弟弟开玩笑,但此时的林奚,倒的的确确是有些心烦。
两人之间的久远羁绊,她自小就知道,师父这几日在想些什么,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萧平章脱离凶险后的第一晚,黎骞之便假装随意地问过她对于初见萧平旌的印象,接下来的几天又连续找机会问了好几次,问得林奚十分无奈。
母亲临终之时,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说:“嫁给从军之人,送他出征,日日惊惶的滋味,娘最清楚。王府富贵终如烟云,娘只希望你将来……能有一个长相厮守,白头到老的人……”
林奚一直都记得母亲的这句话,也一直都以此为由,要求师父不可透露她的身份。但无论嘴上说什么,她自己心里明白,所谓母命难违,不过是一个借口,她其实并不介意将来的夫君要上战场,坚持躲避的真正原因,只是她根本不想出嫁,更加不想嫁入森森王府。
自小跟随师父学医识药,从救治第一个病人,到后来有能力坐镇医堂,林奚向来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不是相夫教子,不是一世安稳,更不是尊荣富贵和他人的艳羡。她的所有快乐和满足,全都来自于对医术的精研与执着。她想要见识更多的未解疑症,想要走遍天下,尝识百草。
侯门一入尚且深深如海,更何况七珠王府那般门楣。林奚不能想象自己嫁入深宅,如同其他女子一样,一生都只是夫君背后的影子。
与心底这份抗拒相比,长林二公子这个人品性如何,是否讨人喜欢,对于此时的她来说,根本就只是细枝末节而已。
回到单独供她居住的小院,林奚甩开了胸中的烦闷,静下心来,按照伤者最新的病情调改药方,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转暗。
黎骞之辞别老友归来,看上去心情甚好,认真地陪着女徒研讨了萧平章的方子,其间既没有提起长林二公子,也未曾像前几日那般,旁敲侧击劝说她坦露身份,让林奚稍稍放松了一些。
晚间一同用膳时,老堂主挑拣女徒喜欢的话题,跟她聊了好一阵子医理,到最后才辗转提起了大同府。
“这次甘州危局,起源就在后方沉船的那段河道上。因为这场劫难,咱们扶风堂也折损了五位大夫,为师一直很担心大同府的分号支撑不住。”黎骞之看着林奚在灯下沉静的面容,用商量的口吻小心地道,“若论办事细心沉稳,我带的这些徒儿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眼下世子爷的伤势已经稳住,为师想让你走一趟大同,料理善后如何?”
堂内大夫沉船遇难,林奚自然十分关切。黎骞之提此建议她倒没有想得太多,起身行了一礼,应道:“林奚听从师父的安排。”
黎骞之面上露出笑意,按了按手让她坐下,又道:“这件事疑点重重,长林王爷自然也要派人前往调查,若是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你务必全力相助。”
林奚怔了一下,有些不解,“王府派员,地方上岂敢不小心接待,何须我医坊相助?”
黎骞之摇了摇头,“这样的事情,明察很难有效果,不好从北境打着旗号带人过去。我琢磨王爷的意思,应该会先派一个人去瞧瞧。”黎骞之笑着解释道,“咱们医坊虽无权无势,至少地头还算熟,多多少少总能帮上些忙。”
林奚一时没有想到萧平旌身上,思索片刻也表赞同:“此事若真的与大同州府有关,那王府要应对的就是熟悉本埠的地头蛇,一下出现太多生面孔,确实难免让人起疑。”
黎骞之见她点了头,立时不再多说,又叮嘱了几句如何给遇难者善后的事,便起身离开,来到萧平章休养的内院。
由于日间服药的缘故,萧平章断断续续睡了许久,此时精神还好,正在翻看东青帮他偷送进来的军报,一见老堂主进门,忙塞进了枕下。
黎骞之笑了笑,也未揭破,给他诊完脉,方才责备道:“养伤最忌劳神,一旦伤情反复,延绵成了痼疾,那便是得不偿失。世子如此通透,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萧平章素来是个温润的性子,又知他好意,低头听了,未驳一字。可老堂主前脚刚走,他后脚又忍不住将军报翻了出来,边看边细细思量。
甘南之战的异常,守城之时他便已有所察觉,这几日躺着静想,思路更是越来越清晰。
众所周知,甘州营是由世子直辖的嫡部,称得上长林全军精锐中的精锐。自己早已赶来坐镇,大渝方面也不可能不知道。统观北境全线,甘南明显不该是集中主力优先攻击的地方。但皇属军除了虚攻过梅岭两日之外,总体兵力十之五六都在集中攻击甘州城,就好像他们心里很清楚城中已经断了补给,战力大损一样。
可大梁境内后方沉船,敌国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榻边小桌上的灯花轻轻爆了一下,发出噼啪之响。萧平章自思绪中惊醒,突然看见父亲不知何时站在门边,忙撑着坐起来了一些,叫道:“父王。”
萧庭生迈步进来,视线在他手中军报上停了停,不赞同地道:“你把伤先养好最是要紧,又急着看这些东西!”
萧平章笑了笑,“孩儿睡得太久,此时不困,闲着也是闲着。”
萧庭生走到他床边坐下,理了理被角,尽力把语调放得温和,问道:“我听平旌说,你到甘州之前,曾经连夜兼程,绕去了琅琊阁看他,是吗?”
萧平章原本已是灰白的唇角慢慢抿起,垂下了眼帘。
自昏迷中刚一醒来,他就发现原本贴身放在战袍中的那个琅琊锦囊,已被人好端端地塞在了自己枕下,想来应该知道的事情,父亲已然知晓。
见他沉默了下来,萧庭生便将视线移开,无声地陪他坐着,不催促,也不追问。这个孩子从小就太过完美,而世间所有的完美背后,无一不是巨大的压力与艰辛的自我控制。身为父亲,他并不希望再给长子增加一丝一毫的负担。
“您自然知道,我并不仅仅只是去看看平旌的……”默然许久后,萧平章终于抬起头,从枕下拿出了那个琅琊锦囊,“我向老阁主提了问题,而这就是他给我的答案,父王看过了吗?”
萧庭生眸色柔和,轻轻摇了摇头,“我什么都知道,用不着看。关键是你……你知道这一切之后,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平章怔了怔,眼底微微浮起泪光。
怎么想的呢?从琅琊阁上下来以后,他的思绪一直是那么的混乱,想要细想,又不愿细想。直到那当胸一箭几乎要刺穿心腑之时,他才突然发现,其实根本不需要多想。
如果就此逝去,再也见不到父亲,见不到平旌,见不到结缡七载殷殷盼归的爱妻,那么执念于过去的这些纠结还有什么意义?
“孩儿已经明白,以前发生的事情并不重要。”萧平章半撑起身体,将手中的锦囊丢入床边的火盆,看着火焰腾起,“父王生于那般忧难之中,最终尚能抛开自己原本的来处,只尽自己当下的责任,平章为何不能?我倒觉得现在比以往……更加懂得父王的心了。”
萧庭生的胸口漾起一团暖意,“为父记得你们兄弟俩小时候,性情完全不同。平旌飞扬跳脱,天不怕地不怕的,先帝和陛下都更喜欢他。”他拍拍长子的手背,将声音刻意提高了许多,“但是你心里知道,那个小子算什么,我最偏爱的,从来都是你。”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刻意提高了几分音量,刚刚来到门口的萧平旌扁起嘴,用侧面的额角敲了敲门框,道:“老爹,您明明听到我过来了,还非得要说这样的话,这么多年,还怕我不知道您偏心啊?”
萧庭生挑起眉,斥道:“你自己跟你大哥比一比,难道为父不应该偏心吗?”
眼见大哥笑得伤口作痛弯了腰,萧平旌赶紧过来帮他揉着背,趁机暗中挤了挤眼睛,目光中皆是急切,倒让萧平章突然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派平旌去大同府,父子两个昨天就已经商量好,也分了工。老王去请扶风堂加以匡助,而自己则故意吊着弟弟,压磨他素来的跳脱和没耐性。
可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至少从效果上看来,这一招实在不错。
“大哥,你跟父王说了吗?”萧平旌见兄长抿着嘴角不语,一时有些着急。
萧庭生清了清嗓子,板着脸道:“好啦,你也别再闹你大哥,他刚才替你说了许多好话,为父已经允准你前往大同府。只不过这件事情不同于你以往玩闹,既然是真心想要去做,就一定得给我做好。”
“父王放心。但凡是人为谋算安排的,再怎么机巧也会有破绽。孩儿此去,绝不会让父王失望的。”萧平旌抬起手来,一枚闪亮的箭尖不知怎么的就出现在他指间,“无论这件事最后指向了谁,无论他有什么样的身份,为的是什么缘故,他敢让我大哥伤成这个样子,就休想全身而退。”
凝视着雪亮的箭尖,萧平旌的眸中颇有几分凌厉之气,令萧庭生和平章的心头都不由一凛。
这个孩子的性情他们两人比谁都清楚,素来对于所谓正事不甚热心,能躲就躲。这次之所以如此积极地非要亲自赶往大同府,只是因为甘州的这场生死危局,实在是踩到了他的底线。
他们父子三人共同的底线。
片刻静寂之后,老王突然抡起一巴掌,扇在了萧平旌的头上,斥道:“补给断绝危及前线,还有可能是国中有人勾结外族,此乃朝廷大事,所以才要核查清楚。让你这小子一说,倒变成咱们长林王府的私怨了?”
萧平旌揉着头顶不服气地顶嘴,“我才不管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呢,对我来说,这虽然是桩公事,但也绝对是私怨!就是私怨!”
萧庭生从旁边抓起一只茶碗砸了过去,萧平旌护着头逃向门外。
床榻上,萧平章忍痛笑道:“父王计较什么,琅琊阁上养了这么久,可不就得长成这样么。”
萧庭生苦笑着摇了摇头,回身又看了看长子微白的唇色,眼瞳微微一收,“不过这小子也没有完全说错,此事不管是谁做的,他都休想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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