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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顾此失彼(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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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身在半空,只觉耳边风急,阴冷潮湿之气从下涌来,下方黑沉沉的,不知其深几许。坠落之势快得出奇,他手足齐施,也没勾到借力之物。正感绝望,头顶一阵风响,跟着肩背一痛,似被什么死死抓住,陆渐抬头望去,上方一团黑影,发出咕咕叫声。

“鹤兄!”陆渐心生狂喜,叫出声来。原来,巨鹤一直歇在高处,忽见陆渐落崖,匆匆赶来相助,它体格虽大,却也承受不起二人之力,仅能减缓势头,尽管拼命扑翅,二人一鹤还是向下坠落。

四周越来越暗,除了风声鹤唳,几乎一无声响。陆渐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突然“哗啦”一声,双脚浸湿,奇寒彻骨,巨鹤应声松开爪子。陆渐和青衣人双双栽入水中,拍翅声响了两下,一阵风掠过头顶,四周忽又沉寂下来。

陆渐划水向前,摸索片刻,找到一片陆地,他爬了上去,坐在那儿呼呼喘气。

青衣人沉寂已久,不知死活,陆渐叫了两声“前辈”,一无回应,摸他肌肤,似乎还有余温。陆渐松了一口气,拔去青衣人肩头的匕首,封住血脉,再将“大金刚神力”注入他的后心。神功入体,青衣人的体内似有几股雄浑真气,刚柔不一,纵横纠缠,一遇神力,立刻生出凶狠反击。陆渐吃惊不已,若非神功绵长,几乎压制不住。

陆渐凝神与那真气较量,过了时许,真气稍稍屈服,忽听见青衣人唔了一声,苏醒过来。陆渐喜道:“前辈,你没事么?”青衣人虚弱道:“这是什么地方?”

陆渐将坠下栈道、巨鹤相救的事情说了,青衣人叹道:“这儿是地底阴河,日久月深,将这山下也掏空了。”陆渐道:“待我养好精神,就带前辈上去。”

青衣人举目看天,崖壁高绝陡峭,青空渺如游丝,不觉摇头道:“不必急着出去,我的对头又多又强,知道我尚在人间,势必蜂拥而来。还不如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我摔死了,过了这几日,再行潜出不迟。”

陆渐大觉有理,忍不住问:“前辈,那二人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青衣人冷冷道:“也没什么深仇,志趣不合罢了。”陆渐吃惊道:“志趣不合也要杀人?”

青衣人淡淡说道:“自古以来,因为志趣不合杀人的多了。说远一些,秦始皇帝焚书坑儒,汉武帝罢黜百家、唐武宗崇道灭佛,哪一次不曾杀人?说近些,本朝开国之时,思禽先生与洪武帝志趣不投,结果洪武帝屠灭九科门人,将思禽先生赶到西域不毛之地。至于从古至今,因为和当权者志趣不合,惨遭贬谪、掉了脑袋的文官武将更是数不胜数。苏东坡一代文豪,因为写诗讽刺新政,被投入大牢严刑拷打;岳武穆盖世武功,只因一意北伐,拂逆了宋高宗求和的心意,竟也冤死在临安狱中。”

这些典故陆渐有的听过,有的一无所知,想了想说道:“即便志趣不合会杀人,但前辈隐居深山,对他们又有什么妨碍?”青衣人冷哼一声,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活着一日,他们心里就会害怕。”他激动起来,牵动内息,剧烈咳嗽,直待陆渐在他后心渡入一股真气,这才缓过劲来,叹道,“惭愧,惭愧。”

陆渐道:“前辈病得不轻?”青衣人道:“当年练功不慎,留下痼疾,缠绵多年,倒也习惯了。”陆渐怪道:“没医治过吗?”青衣人冷冷道:“我这病岂是世俗庸医治得好的?”陆渐道:“那么有医治的法子么?”青衣人略一沉默,忽道:“你这孩子,真是好奇?”

陆渐不由面皮一热,却听青衣人叹道:“我这武功暗合天道,与众不同,你知道什么是天道吗?”陆渐想了想,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青衣人咦了一声,惊讶道:“这话谁告诉你的?”陆渐道:“谷缜说的,他还说:‘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人道不如天道。他还说,商道也是天道,可商人却是俗人。”

“这小子几年不见,精进不少!”青衣人似有所憾,轻轻叹息,“我当年何尝不是从商道中领悟天道,只可惜道心得来容易,守住却很艰难。武功本是恃强凌弱之道,神武不杀,谈何容易。我武功越强,野心越大,渐渐不能克制欲望,结果道心失守,坠入人欲……”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我道心一失,神通便生不谐,难以驾驭体内的奇门真气,抑且神通越强,不谐越多,体内真气不但难以运用,更有反噬之势。”

陆渐说道:“那可糟糕,前辈怎么抵御呢?”青衣人道:“这武功合于天道,人力再强,又岂能与天道相抗?是以遇上这种事,唯有顺天而行,强行抵御只会更糟,就好比治水,鲧用封堵,洪水越大,大禹疏导,十年成功。我当年自负才智,也想出种种法子,不料抵御之力越强,真气反噬之势越烈。到后来,我终于明白,人力渺小,天道至大,什么‘人定胜天’,统统都是狗屁。”

陆渐叹道:“怎么才能顺天而行呢?”青衣人笑道:“你不是说过么?”陆渐心念一动,脱口道:“损不足而补有余。”

“不错!”青衣人轻轻叹了口气,“老天爷与人不同,人类尊崇强者,上天却憎恨强者,因此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水满则溢,月盈必亏。故而我思索良久,但觉若要化解体内的不谐,唯有顺应天道,由强变弱,由有余变为不足。”

陆渐讶道:“怎么由强变弱,由有余变为不足?”青衣人道:“有两个法子,第一就是自废武功……”陆渐吃惊道:“那怎么行?”

“是啊。”青衣人叹道,“我这身武功练来不易,经历了无数辛苦。自废武功虽能治本,可又十分舍不得,于是退而求其次,用了第二个法子。那便是:自封经脉,不再动武!”

陆渐恍然大悟,点头道:“先生隐居在此,是为了这个缘故?”青衣人叹道:“可惜这法子治标不治本,反噬时有发作。今日对头一来,我忍不住破封动武,结果闹得真气大乱,如非你出手相助,我几乎做了泉下之鬼。”陆渐暗叫惭愧,说道:“今日的事由我而起,自当由我抵挡那两个恶人。不过,除了这两个法子,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地底沉寂一时,青衣人吐出一口气,缓缓说道:“有一个法子,只是施行起来十分艰难。”

“先生请讲。”陆渐慨然说道,“无论什么法子,小子必当全力相助。”青衣人说道:“我仔细想过,当年所以无法御劫,一则天道使然,二则势力单薄。你想一想,反噬真气是我自己炼的,抵御反噬的神通也是我自身练的,如此一来,好比用自己的手打自家的脑袋,要么手痛,要么头痛,怎么打也是痛。”

陆渐听到这个比方,不觉笑出声来,青衣人的声音却很沉重:“所以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若有一位绝顶高手助我御劫,或许能够成功。只是这高手世间稀有,找到了也未必肯帮我。”陆渐道:“为何难找?”

青衣人道:“第一,这位高手要到达‘炼神返虚’的境界,若不然,全无用处。”陆渐奇道:“炼神返虚?”青衣人说道:“自古修炼神通,不离四重境界,一是炼精化气,二是炼气还神,三是炼神返虚,四是炼虚合道。天下高手,大都停留在炼精、炼气两重境界,练了一身神力真气,充其量也是二流货色,遇上炼神高手,十九要输。”

陆渐沉思一下,说道:“世上有多少炼神高手?”青衣人淡淡说道:“就我所知,当世炼神高手,屈指数来,不过四个!”陆渐沉吟道:“万归藏算一个,谷神通、鱼和尚各占其一,剩下一个是谁,实在叫人猜想不到!”

青衣人轻轻发笑,忽地叹道:“剩下那位,就是足下!”陆渐吓了一跳,双手连摆,大声说道:“我可算不上!”

青衣人笑了笑,接着说道:“所谓助我御劫,并非助我抵御真气,而是助我抵御心魔,只要心明神照,我自能以神驭气,真气也就无法反噬。但若这位高手没有抵达炼神境界,就无法与我神意相合,更不能助我抵御心魔。”

陆渐叹道:“可惜,三位炼神高手,如今只剩谷神通了,他这人脾性古怪,很难求他相助!”青衣人身子一震,忽道:“你说什么,鱼和尚死了么?”陆渐轻声说道:“大师旧伤发作,数月前在东瀛坐化,当时我就在他身边。”青衣人沉默良久,吐一口气,轻声说道:“可惜,鱼和尚慈悲为怀,他若活着,也许还肯救我……唉,自作孽不可活。”陆渐怪道:“你说谁作孽?”

青衣人沉默不语。陆渐心中七上八下,迟疑一会儿,问道:“前辈,我真的是炼神高手吗?”青衣人冷冷道:“你说是,那就是!”陆渐吃惊道:“我说?”青衣人叹道:“你若全无自信,谁还敢相信你呢?”

陆渐一咬牙,扬声说道:“前辈,如果你不怕我连累你,陆渐愿尽绵薄之力!”青衣人唔了一声,说道:“孩子,你想明白了,助我御劫,未必成功,如有闪失,你我必然同归于尽。”陆渐决然道,“我想明白了,救人如救火,我帮前辈,只求心安。”

青衣人沉默一下,忽又轻轻发笑,说道:“你这孩子,真是有趣!”陆渐说道:“前辈,怎么御劫?还请相告!”青衣人笑道:“何必着急,吃饱睡足,养好精神再说。”陆渐说:“这里黑咕隆咚的,哪有什么吃的?”青衣人道:“你仔细听。”陆渐凝神细听,忽听一声轻响,仿佛鱼儿摆尾。陆渐惊喜道:“水里有鱼?”

“正是!”青衣人说道,“你手上功夫了得,捉它易如反掌。”陆渐听得吃惊,心想这人不愧是谷缜的师父,见识了得,自己的本事他都知道。想着跳入水中,抓到一条十斤大鱼,游回岸上,那鱼全无鳞甲,通体透明,可见五脏。陆渐好奇说道:“前辈,这鱼的样子可真怪。”

青衣人说道:“此地与地底阴河相通,这些怪鱼都是在阴河寒泉中长大的,只因生来不见阳光,月久年深,血肉化为无色。这阴河水至寒至阴,本来不能活物,此鱼长在玄阴之地,乃是阴中之阳,能够滋补元气。”

陆渐听得似懂非懂,将鱼肉分成两半,和青衣人分别吃了。怪鱼禀赋寒气,腥气绝少,肉味肥厚,生吃也饱口福。

吃了鱼,陆渐又喝了两口阴河寒泉,只觉冷冽入骨,急忙运起神通,驱散寒气。坐了片刻,问道:“前辈,你为何不问谷缜怎么死的?”

青衣人淡淡说道:“生就是生,死便是死,这世上无时无刻不在死人,有的老死,有的饿死,有的淹死,有的烧死,有的坠崖而死,更有被人杀死,死法千奇百怪,结果却只一个,既然万法归一,怎么死的,又有什么好问的?”

陆渐本想告诉青衣人谷缜的死因,却被他三言两语堵了回来,心中又别扭,又憋闷,正想再说,青衣人忽地斜卧石上,倒头睡去。陆渐大感无趣,也只得卧下歇息。

睡了许久,悚然惊觉,抬眼望去,青衣人已然苏醒,一双眸子灿如寒星,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你醒了么?”青衣人声音清冷,若有若无,“我传你一个心法,待会儿御劫,你依法行功。”说罢将口诀说出,大抵是一些收敛元神、以神驭气的法子。

陆渐依法修炼,他练成“金刚六相”,本有六种神意,与青衣人的法子异曲同工,故而入门奇快,练了两个时辰,但觉肚中饥饿,又捉了一条怪鱼,与青衣人分吃充饥。

吃完鱼,青衣人说道:“此事凶险,你后悔还来得及。”陆渐道:“前辈小看人了,我不是君子,说不来九个鼎的话,但说出来的话,七鼎八鼎还是有的。”

青衣人点头道:“好小子。”陆渐忽道:“前辈,有一件事,不知当不当问?”青衣人道:“你说!”陆渐道:“待会儿也不知是生是死,怕的是,小子死后也不知前辈名号,未免不敬。”

青衣人笑道:“我自号若虚堂主人,你叫我若虚先生便是。”他始终不以真名相告,陆渐甚觉奇怪,但也不愿强人所难,只得点了点头。

青衣人又道:“待会儿行功,你知觉任何异象,均莫理会。务必谨守心灯,不为所动,若被幻象激动,必然前功尽弃。此事关系你我成败,千万不要忘了。”

陆渐答应了,两人相对静坐,各演心法,不多时,万虑澄空,神意交会。陆渐忽觉身子轻轻一震,眼前明亮起来,一时间,涌现高天迥地,广袤无垠,目爽心开,神为之飞。

陆渐大感奇怪,自己分明身处地底阴河,怎会看到如此景象?心念甫动,耳边雷声大作,风云疾涌,万里长空乌云聚合,道道闪电裂云穿空,有如金蛇乱走,千万声炸雷此起彼伏,几如一声。陆渐的心跳也随那雷声越跳越快,似要挣出胸膛。

雷电持续不久,起了龙卷飓风,千百风柱扭曲摇摆,连接天地,斗大的巨石被风吹得满地滚动,疾如走马,快似流星,合抱粗的树木随风弯折,有如杂草偃伏。

狂风吹来,如被刀割。陆渐忍受片刻,忽觉身子发轻,宛如一羽鸿毛,在狂风里飘飞起伏。闪电道道从天而降,肌肤麻中带痛,仿佛置身于天地洪炉。

痛苦中暴雨如注,雨水粗若儿臂,打在身上,湿意漫生,四周水波万顷,只见洪波涌起,鱼龙潜跃,巨鲸吞舟,老蛟起舞,巨浪有如雪山银城,横天压来,伟力磅礴,似要粉碎万物。

种种幻境光怪陆离,尤其叫人难受的是,幻境里的感觉无比真实,陆渐如非经历“黑天劫”之苦,心志坚强,只怕早就惊骇崩溃。

海景越变越奇,突然间,万籁俱寂,雷静、电止、风息、云散、雨歇、潮退。一转眼,沧海桑田。陆渐踏足实地,不及庆幸,前方大地裂开,千峰万岭拔地而起,又见大地分裂,山峰断折,喷出百丈地火,陆渐身子向火,真是不胜酷热。

地火正盛,忽又天旋地转,天与地忽然易位,陆渐足下踏空,陡然下坠,茫茫苍穹化为无底深渊,山岭熔岩纷纷离开上方土地,有如大雨泻落,随他越坠越远。

陡然间,陆渐灵机震动,神智清醒,诸般幻象徐徐消失,冷风徐来,略带阴湿,张开双眼,四周仍是黑暗阴河。回想幻境,陆渐心跳不已。他心念方转,忽觉一股真气迎面涌来,笔直注入胸口膻中。那真气性质奇特,让人身子轻盈,跃跃欲飞,只一转,忽又从他小腹泻出。跟着又是一股沉凝厚重的真气涌来,亦转一转,流出体外。其后不住有真气涌来,或是炽热如火、或是凉如秋水、或如清风过体,或如雷电天殛,或刚猛,或缠绵,陆渐数了数,前后共有八种真气,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反复流转,变动不居,轻重麻痒酸痛冷热,给人的感受各不相同。

陆渐十分难受,忍不住凝神抵挡。他抵御之力越强,八道真气也转得越快,初时尚如小蛇,渐次化为洪流,有如一个绝大气球,在他的身体里滚来荡去。“大金刚神力”与之遭遇,好似雪崩瓦解,突然间,气团向内一缩,突然向外涌出,陆渐脑子里的“轰隆”一声,两眼一黑,失去知觉。

不知昏迷了多久,忽然花香扑鼻,鸟语啁啾,四周围绕怡人的清气。陆渐张开双眼,只见碧空如洗,天际升起一抹云气,淡如轻罗,袅袅飘散。

陆渐坐起身来,发觉自己躺在一棵古树上面,老根盘结,绿荫蓊郁,粗大的枝干盘曲如龙,树下姹紫嫣红,杂花锦簇,异香幽幽,飘荡在空气之中。

忽听咕咕之声,陆渐抬眼望去,巨鹤立在高处,俊爽皎洁。

“大家伙!”陆渐默想之前的遭遇,是耶非耶,恍如一梦。陆渐不由撸起裤脚,一道红痕赫然在目,伤痕虽浅,却是矮叟匕首所刺。他这才确信之前的经历不是做梦,只不过,昏迷前身在阴河,寒水深流,醒来时却是鸟语花香,天光恬然。

疑惑间,忽觉右手食指有异,举手一瞧,指上碧光莹莹,玉环剔透,三缕红丝宛如三条血脉,赋予玉环无比灵性。陆渐抚摸指环,心想看这情形,必是若虚先生将自己带来这里,他能从地底阴河脱身,想必已经炼回神通、摆脱痼疾了。

思索一阵,他跳下树来。巨鹤咕咕叫了两声,蹭着陆渐鬓角,模样娇憨亲昵。陆渐叹道:“大家伙,昨天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可死啦!”巨鹤咕咕连声,挺胸昂首,陆渐不觉莞尔,目光一转,忽见古木树皮揭去一块,霞卷云舒,刻画了几行字迹:“得君之助,赠君之环,天下之财,任君索取。吾神功已成,自此云纵龙飞,永无劲敌。”

字迹以指力雕刻,入木三分,字里行间流露霸气。陆渐怔怔望着那字,最后八字,均如飞龙在天,就要脱出树身飞走。陆渐又念一遍,心想:“若虚先生想是在深山里呆久了,别的不说,那谷神通也不是好惹的。永无劲敌,谈何容易?”想着叹了口气,心想这些日子,全为他人奔走,忘了返乡的初衷。算起来离家三年,也不知道祖父是否安康。想着归心似箭,一整衣衫,向北方走去。

他昼夜赶路,不几日来到姚家庄外。越近乡关,陆渐越觉心怯,只怕一去三年,家中多出什么变故

漫步沙滩,海风徐来,陆渐极目海疆,水天一色,几只海鸟在水云间时隐时现,呼应悠悠涛声,令人平生怅然。

不久望见小屋,陆渐胸中仿佛揣了一只小兔。还没走近,就听一个尖细古怪的声音叫道:“陆渐,陆渐。”

陆渐听得耳熟,左右看看,却不见人,惊疑间,又听那声音叫道“陆渐、陆渐。”陆渐上前几步,遥见小屋前方,几根竹竿撑着破烂渔网,一个白发老翁坐在小板凳上,身形佝偻,正在补织渔网。竹竿梢头,立着一只红嘴白毛的鹦鹉。老翁不觉有人走近,呵呵笑道:“好鸟儿,来,再叫两声。”

白鹦鹉又叫:“陆渐,陆渐。”老翁伸出大手,掌心有几粒谷米,鹦鹉啄了又叫:“陆渐、陆渐……”老翁伸手一摸,口袋里再无谷米,不觉叹了口气,说道:“好鸟儿,够了,够了……”白鹦鹉极不甘心,反复叫着陆渐的名字,老翁叹道:“痴鸟儿,再叫也没有米啦,就和我一样,再怎么想着念着,陆渐那孩子,唉,那孩子也没了……”说着嗓子发堵,伸袖在眼角揉弄,又叹道,“只怪我不成器,老爱赌,那孩子跟着我,从小到大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吃尽了苦头,还没落个好下场……”说着又揉眼角,白鹦鹉全无心肝,不知人间悲喜,不住口叫着“陆渐”,只盼主人再赐谷米。

老翁痴痴望着大海,亦随着鸟语,喃喃念道:“陆渐,陆渐……”叫了两声,衰朽身躯忽如风中落叶,簌簌颤抖起来。陆渐望着那萧索背影,嗓子一哽,颤声叫道:“爷爷!”

老翁浑身剧震,抖索索掉头望来,几疑眼花,使劲揉眼。陆渐道:“爷爷,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渐儿啊。”三年不见,陆大海须发尽白,脸上皱纹层叠,乍见陆渐,不由张大了嘴,跟着腾起一股怒气,几步上前,叉开五指,左右开弓,给了陆渐两个嘴巴。

陆渐被打得一愣,陆大海瞧了瞧手掌,又看了看陆渐,忽地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住,大笑道:“活的,哈,是活的……”笑着笑着,鼻间一酸,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陆渐正觉尴尬,陆大海忽又哈哈大笑,挥舞老拳,给他几下狠的,不料陆渐神功在身,一遭外力,自生反击,震得陆大海拳头疼痛,不觉惊喜道:“好个小兔崽子,身板儿长结实了。”

与祖父劫后重逢,陆渐欢喜得说不出话,只会张嘴傻笑,陆大海瞪他一眼,忍不住又骂:“他娘的,人长大了,心眼儿还是没长,憨头傻脑的太不像话。”他年纪老朽,经不起大喜大悲,笑骂两句,阵阵喘息起来。

陆渐将他扶了坐下,听那白鹦鹉还在叫喊自己,不觉悲喜交集,取出一个馍馍,捻碎了丢在地上,鹦鹉跳到地上,一阵乱啄。陆渐睹鸟思人,轻轻抚着鹦鹉羽毛,叹道:“白珍珠,三年不见,可还好么?”鸟儿早已忘了当年,只顾低头啄食。

陆大海招呼道:“小兔崽子,这边来坐。”陆渐傍他坐下,陆大海心中欢喜,扶着他的肩头上下打量,忽而笑道:“高了,壮了,唉,这些年你都上哪儿去了?到外边闯荡,也该给我送个信儿。”

陆渐望着他萧萧白发,心中歉疚,将这些年的事化繁为简说了一遍,只是他不爱自夸,对学成武功略过不谈,扬威挫敌的事也都省了。饶是如此,陆大海仍觉孙子遭遇之奇,罕见罕闻,怔忡良久,笑道:“不管怎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陆渐问起别后情形,陆大海说道:“也没什么稀奇事,不过打打渔,睡睡觉,有时候闲出鸟来,就去丢两把骰子,输光了钱,再来打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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