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多情多愁(1/2)
南宫平心中只觉万念奔腾,纷至沓来。
这两个性情孤僻、冷若冰霜的女子,黑暗却不能使其动心,毒蛇也不能使她们惊惧,即使是生死俄顷,她们仍然静如山岳,甚至连别人的轻薄与侮辱,她们都已忍受,但此刻南宫平的安危,却能使她们忘去一切。
万达目光望处,心中亦不觉大是感叹,他虽在暗暗为南宫平感到幸福,但老经世故的他,却又似在这幸福中隐隐感到重重阴影。
感叹声中,梅吟雪、叶曼青两条婀娜的身影,已有如穿花蝴蝶般将战东来围在中间,她两人实已将这狂傲而轻薄的少年恨入切骨。
此刻四只莹白的纤掌,自是招招不离战东来要害。
战东来心神已定,狂态又露,哈哈笑道:“两位姑娘真的要与我动手么,好好,且待本公子传你几手武林罕见的绝技,也好让你们口服心服。”
他笑声开始之时虽然狂傲高亢,但却越来越是微弱,说到最后一字,他已是面沉如水,再也笑不出来。
只因他这狂笑而言的三两句话中,已突然发觉这两个娇柔而绝美的女子,招式之间的犀利与狠毒。
只见她两人衣袂飘飞,鬓发吹拂,纤纤的指甲,更不时在或隐或现的星光下闪动着银白色的光芒,像是数十柄惊虹掣电般的利剑一样,十数招一过,战东来更是不敢有半点疏忽,数十招一过,他额上不禁沁出汗珠。
梅吟雪右掌一拂,手势有如兰花,却疾地连点战东来“将台”“玄机”“期门”“藏血”四处大穴。
这四处大穴分散颇遥,然而她这四招却似一齐点下,让人分不出先后,战东来拧腰甩掌,连退五步,只见她左掌却在轻抚着自己鬓边的发丝,嫣然一笑,道:“叶妹妹,你看这人武功还不错吧,难怪他说起话来那么不像人话。”
叶曼青怔了一怔,右掌斜劈,注指直点,攻出三招,她想不出梅吟雪此话有何含义,只是冷冷“嗯”了一声。
梅吟雪娇躯一转,轻轻一掌拍在战东来身左一尺之处,但战东来若要闪开叶曼青的三招,身躯却定要退到梅吟雪的掌下,他心头一愕,双臂曲抡,滴溜溜地滑开三尺,堪堪避开这一掌。
梅吟雪手抚鬓发,娇笑着道:“他武功既然不错,叶妹妹,你就避开一下,不要在这里碍手碍脚好吗?”
叶曼青柳眉一扬,银牙暗咬,扬臂进步,一连攻出七招。梅吟雪咯咯笑道:“好武功,好招式——好妹妹,我可不是说你武功不行,但是你要对付他昆仑朝天宫传下来的功夫,可真是还差着一点,你不如听姐姐的话,退下去吧!”
笑语之间,又自轻描淡写地攻出数招,但招招俱都犀利狠毒已极,有时明明一掌拍向空处,却偏偏是战东来身形必到之处,有时明明一掌拍向东边,但落掌时却已到了西边。
战东来心头一懔:“这女子究竟是谁?如此狠毒的招式,如此狠毒的目光,竟已看出了我的师门来历。”突地清啸一声,身形横飞而起,他情急之下,竟施出了昆仑名震天下的飞龙身法。
梅吟雪又咯咯一笑,道:“好妹妹,你既然不听姐姐的话,姐姐只有走开了。”话声未了,她身形已退开一丈开外。
南宫平霍然一惊,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梅吟雪满面娇笑,道:“两个打一个,多不好意思,让她先试一试,你担心什么。”
南宫平面寒如冰,再也不去理她,目光凝注着战东来身形的变化,只见他身躯凌空,矢矫转折,有时脚尖微一沾地,便又腾空而起,有时却根本仅仅借着叶曼青招式掌力,身形便能凌空变化,就在这刹那之间,叶曼青似乎已被他笼罩在这种激厉奇奥的掌法之下。
但数招过后,叶曼青身法仍是如此,虽落下风,未有败象,她双掌忽而有如凤凰展翼,忽而有如丹凤朝阳,脚下看来未动,其实却在时时刻刻踩着碎步,步步暗合奇门,却又步步不离那一尺方圆。
梅吟雪双眉微微一皱,似乎在奇怪她竟能支持如此长久而不落败,但秋波转处,又嫣然笑道:“原来‘丹凤’叶秋白还教了她一套专门对付这种武功的招式步法,但是叶秋白只怕也不会想到,她并未用这招式来对付‘神龙’弟子,却用它来对付了昆仑门下。”
南宫平冷“哼”一声,仍未望她一眼。
万达悄悄走来,道:“叶姑娘只怕——”
南宫平道:“即使以二击一,我也即将上去助她。”
万达偷偷望了梅吟雪一眼,只见她面上突然地泛起一阵黯然的神色,垂下头来幽幽叹道:“你放心好了,我……我……”突地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扬手向战东来拍出一掌。
叶曼青此刻已是娇喘微微,力不胜支,战东来攻势主力,一经转到梅吟雪身上,她便暗叹一声,退开一丈,呆呆地望着战东来的身形出起神来。
南宫平瞧她一眼,似乎要走到她身旁,但终未抬起脚来。
万达长长松了口气,低声道:“难怪‘孔雀妃子’名震天下——”他话虽未说完,但言下之意对梅吟雪的武功钦佩得很。
叶曼青暗自黯然一叹,缓缓垂下头去,星月光下,满地人影闪动,仿佛是春日余晖下,迎风杨柳的影子,她再次叹息一声,转过身去,缓步而行。
南宫平轻喝道:“叶姑娘——”一步掠到她身旁,接口道,“你难道要走了么?”
叶曼青仍未抬起头来,缓缓道:“我……我要走了。”
南宫平道:“但家师——”
语声未了,突听梅吟雪轻叱一声:“住手!”
南宫平、叶曼青一齐转过身去,只见战东来方自攻出一招,闻声一怔,终于顿住身形,缩手回掌道:“什么事?”
梅吟雪轻轻一抚云鬓,面上突又泛起嫣然的娇笑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和我拼命做什么?”
战东来满面俱是诧异之色,呆呆地瞧了她几眼,只见她明眸流波,巧笑倩兮,似乎正在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不禁伸手一拍前额,大笑道:“是呀,你和我无冤无仇,我和你拼命做什么?”
他一面大笑,一面说话,手掌却偷偷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梅吟雪嫣然笑道:“我们两人非但不必拼命,而且像我们这样的武功,若是能互相传授一下,江湖上还有谁是我们的敌手?”
她口口声声俱是“我们”,听得南宫平面色大变。
战东来却已变得满面痴笑,不住颔首道:“是呀,我们若是能互相传授一下——哈哈,那太好了,那简直太好了。”
梅吟雪笑道:“那么我们为什么不互相传授一下呢?”
战东来大笑道:“是呀,那么我……”
南宫平忍不住厉叱一声:“住口!”
梅吟雪面色一沉,冷冷道:“做什么?”
战东来双眉一扬,双目圆睁,大喝道:“做什么,难道你——”
梅吟雪截口道:“不要理他。”目光冷冷望了南宫平一眼,道,“我和你非亲非故,我的事不用你管,龙布诗的遗命,更与我无关,你还是与你的叶姑娘去替他完成遗命好了。”
南宫平木然立在地上,牙关紧咬,双拳紧握。
只见梅吟雪向战东来嫣然一笑,道:“我们走,先找个地方吃些点心,我真的饿了。”
战东来面上亦自升起笑容,道:“走!”两人对望了一眼,对笑了一笑,一齐展动身形,掠出三丈,战东来却又回首喝道:“你若要寻我比武,好好回去再练三年,那时大爷还是照样可以让你一只手。”话声未了,他身形早已去远,只有那狂傲而充满得意的笑声,还留在黑暗中震荡着。
南宫平木立当地,只觉这笑声由耳中一直刺入自己的心里,刺得他心底深处都起了一阵颤抖,他握紧双拳,暗暗忖道:“梅吟雪,梅冷血,梅吟雪,梅冷血……”心头翻来覆去,竟都是这两个名字,再也想不到别的。
叶曼青目送着梅吟雪的身影远去,突地冷“哼”一声,道:“你为什么不去追她?”
南宫平长叹一声,口中却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去追她?”
叶曼青冷冷道:“好没良心的人。”袍袖一拂,转过脸去。
南宫平怔了一怔,呆望着她,心中暗问自己:“我没有良心,她如此对我,还是我没有良心……”
突见叶曼青又自回转头来,道:“她对你好,你难道不知道?你难道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南宫平怔了半晌,缓缓道:“她这是对我好么?”
叶曼青冷“哼”一声,道:“她若是对你不好,怎会对你的安危如此关心,什么事都不能叫她动弹一下,但见了你……咳咳……”话声未了,忽然想起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轻咳两声,垂下头去,如花的娇靥上,却已泛起两朵红霞。
南宫平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心中实是紊乱如麻,梅吟雪往昔的声名,以及她奇怪的生性,奇怪的处世与待人的方法,使得他无法相信她对自己的情感,也因为这相同的理由,使得他不能原谅她许多他本可原谅她的事。
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也正是人类情感的弱点,他无法向别人解释,也不能对自己解释。
为了她没有好好地照顾狄扬,为了她故意对叶曼青的羞侮,她虽然也曾故意以冷漠来对待他,但是正直无私的南宫平陷入了感情的纠纷后,也不禁变得有些自私起来,他只想到:“我并未如何对她,她为何要对我如此?”
于是他不禁长叹着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叶曼青一整面色,抬头道:“你可知道她是如何喜欢你,见了有别的女孩子找你,就……就……”她故意做出十分严肃之态,接口道,“她却不知道我来找你,只是为了我曾答应令师。”
南宫平思潮一片紊乱,亦不知是愁、是怒、是喜,忽而觉得梅吟雪所做的事,件件都可原谅,只是自己多心错怪了她,便不禁深深谴责自己,但忽而又觉得她所作所为,毕竟还是有些不可原谅之处,于是他就想到她对战东来的微笑,于是他心底开始起了阵阵刺痛……
唉!多情少年,情多必苦。
暖风瑟瑟,乌云突散,大地一片清辉,老经世故的万达,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些少年儿女的情愁困扰,想起自己少年时的气短情长之事,心中又何尝不在暗暗感叹、唏嘘。
他深知多情少年堕入情网时情感的纷争紊乱,是以他并不奇怪南宫平此刻的惶然失措、忽忧忽喜的神态,他只是对叶曼青的幽怨、愁苦,而又无可奈何,不得不为梅吟雪解说的心境极为同情,因为他已了解这少女看来虽冷酷,其实也是多情。
于是他忍不住沉声叹道:“梅姑娘虽然走了,但她只不过是一时激愤而已,只可怜那狂傲而幼稚的少年,势必要——”
南宫平冷“哼”一声,截口道:“无论战东来多么狂傲幼稚,她也不该以这种手段来对付别人。”
万达叹道:“话虽如此,但……”
他语声方一沉吟,南宫平突地大喝一声:“叶上秋露!”
万达一怔,讷讷道:“叶上秋露,可就是——”
南宫平道:“就是家师留下给我的宝剑,我一直放在狄扬身旁。”他一直心绪紊乱,加以遭遇奇变,直到此刻,方才想起那口利剑。
万达怔了半晌,讷讷道:“狄扬狂奔而去的时候,他手中似乎有光芒闪动……”
南宫平猛一顿足,道:“走,我若……”
叶曼青目光霍然转了过来,冷冷道:“你要到哪里去?”
南宫平道:“我……”
叶曼青根本不等他回答,截口又道:“无论你要到哪里,先看了你师父的留书再去也不迟。”
南宫平叹道:“家师的留书,莫非已在姑娘身边?”
叶曼青缓缓自怀中取出一封信笺,秋波一转,轻轻放到地上。
南宫平俯身拾起,沉吟道:“但家师之命,是在三日之后……”
叶曼青冷冷道:“你此刻既已不回‘止郊山庄’,先看又有何妨,令师的三件未了心愿,若是定然要我一起与你去做,就最好快些去做,若非定要我做,我也好早些脱身事外。”她语气之间,似乎恨不得越早离开南宫平越好,她目光之中,却又充满幽怨之意。
南宫平木立半晌,缓缓拆开了那封信笺,那熟悉而苍劲的字迹,便又映入他眼帘,只见上面写的是:“平儿知悉!吾既去矣,‘止郊山庄’终非你久留之地,令尊一生事业,亦待赖你维持,令尊夫妇非常人也,老来已厌富贵……”
他目光一阵停留,心头暗暗感激,感激他师父对他父母的尊敬,思亲之情,思师之情,使得他心头一阵激动,良久良久,才能接着往下看去:
“你身世超特,际遇非常,日来之成就,乱未可限量,大丈夫不可无妻,内助之力,至紧至要,叶姑娘曼青兰心蕙质,足可与汝相偕白首,此乃吾之心愿一也。龙飞若无子息,你生子后望能宗祧二姓,传我龙氏香烟,此乃吾之心愿二也。”
南宫平只觉突地一阵热浪飞上面颊,再也不敢去望叶曼青一眼,他实未想到师父的“未了心愿”竟是此事,干咳一声,接着看下去:
“再者,武林故老之间,有一神秘传说,世上武功之圣地,既非少林嵩山,亦非昆仑武当,而在于一殿一岛,此岛名‘群魔’,殿名‘诸神’,俱在虚无缥缈之间,世人难以寻觅,‘群魔之岛’,乃世上大奸大恶之归宿,‘诸神之殿’,自乃大忠大善之乐土,然非武功绝高之人,难入此殿此岛一步。”
南宫平心头激荡,只觉此事之中,充满神秘诡异,目光不瞬,接着下看:
“吾少年时已听到有关此一殿一岛之传说,然说此事者,曾再三告诫于我,一生之中,只能将此事转叙一次,吾一生遨游寻觅,亦未能得知此两地之所在,今吾去矣,特传叙你与曼青,然汝等亦不能轻易转叙,切记切记,汝等若属有缘,或能一探此两地之究竟,继吾之未了心愿。”
南宫平一口气将它看完,不禁合上眼帘,脑海之中,立刻泛起了两幅图画……
烟云缥缈,紫气氤氲之间,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气象万千、黄金作瓦、白玉为阶的宝殿,殿中白发老人,三五成群,讲文说武,俱是人间难以猜测的精奥,殿外遍生玉树,满布琼瑶,时有仙禽异兽、玉女金童徜徉其间。
另一处却是恶水穷山,巨浪滔天,终年阴霾浓雾不散,时有阴森凄厉的冷笑,自黑暗中直冲霄汉,毒虫恶兽,遍生岛上,血腥之气,十里皆闻,大海中迷失方向的船只,时时都会被岛上的恶魔攫走……
叶曼青凝目望处,只见他手中捧着那方纸笺,忽而面生红云,忽而惊奇感叹,忽而瞑目含笑,忽而双眉紧皱,她心中不觉大是奇怪,忍不住问道:“你看完了么?”
南宫平心头一跳,自幻梦中醒来,道:“看完了。”双手一负,将纸笺隐在背后。
叶曼青冷笑一声,道:“你不愿将令师的遗言给我看,我不看也罢。”
南宫平讷讷道:“并……并非不愿……”
叶曼青面寒如冰,冷冷截口道:“我只问你,令师那三件未了的心愿,是否与我有关?”
南宫平轻咳两声,讷讷道:“这个……嗯……这个……”心中暗叹一声,忖道:“不但与你有关,而且,唉……”
叶曼青柳眉一扬,道:“若是与我无关,我就走了。”一理鬓发,大步前行。
南宫平道:“叶姑娘……”
叶曼青冷冷道:“什么事?”
南宫平道:“嗯……这个……”他心中既是急躁,又是羞惭,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又自在心中暗叹忖道:“师父虽已有命,但……这却是万万不能实行之事,唉!别了,今日一别,再见无期,但愿你……”突觉手掌一松,掌中的纸笺,竟被叶曼青劈手夺去。
叶曼青大步而行,走过他身侧,突地拧腰转身,一把将纸笺夺去,口中冷冷道:“令师曾叫我与你一同观看,你纵要违背师令,我却不忍违背他老人家托付我的话。”她一面说话,一面目光移动,才只看了两眼,已是红生满颊,方才在面上冷若冰霜的森寒之气,此刻全不见了。再看两眼,她突地“嘤咛”一声,将一只莹白如玉的纤掌,掩住了红如樱桃的娇靥,颤声道:“你……你……”
南宫平木立当地,满面尴尬,讷讷道:“我……我……”心中只觉既是羞惭不安,矛盾痛苦,却又有一种温馨甜意,粼粼荡漾,忍不住瞧她一眼,只见她一双秋波也恰巧向自己瞟来,两人目光相对,叶曼青突又“嘤咛”一声,放足向前奔去。
她虽在大步奔行,却未施展轻功,似乎正是想等别人伸手拉她一把。
南宫平呆望着她的身影,脚步却未移动半步,晚风来去,静寂的深夜中,突地异声大起!
叶曼青脚步微顿,只听一阵阵有如吹竹裂丝的呼哨,随风而至,由远而近。
南宫平面上亦自微微变色,只觉这哨声尖锐凄切,刺耳悸心,一刹那,天地间便仿佛都已被这奇异的哨声占满。
叶曼青遍体一寒,拧腰纵身,“唰”地掠回南宫平身侧,道:“这……是……什……么?”这哨声中那种无法描述的阴森之意,竟使这冷漠而刚强的女子,说话也颤抖起来。
南宫平侧目望向万达,道:“这是怎么回事?”
夜色之中,只见万达面色灰白,目光凝注前方,一双手掌,却已探入怀中,却又在怀中簌簌颤动,只震得衣衫也为之起伏不定,竟似没有听到南宫平的问话似的,这老江湖面上竟露出如此惊悸的神态!
南宫平心头更是大震,面上却只能向叶曼青微微一笑,道:“不要怕,没有……”
话声未了,前面荒墟中已现出一条人影,倒退着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仿佛是在他身前所出现之事,已令他不敢回身奔跑。
吹竹之声越来越急,此人身形却越退越缓,竟已骇得四肢麻软,不能举步。
南宫平干咳一声,道:“朋……”他话声方自发出,此人突地惊呼一声,霍然回转身来。
只见他面容枯涩,目光散漫,头顶之上,全无一根毛发,服装之奇异,更是骇人听闻,有如半只麻袋套在身上一般。
南宫平呆了一呆道:“朋……友……”哪知他方自说出二字,此人又是一声惊呼,躲在他身后,道:“朋友……”下面的话,他竟然也是说不出来。
叶曼青惊异地瞧了他一眼,目光转处,突见数十条青鳞毒蛇,自黑暗的阴影中拥出,暗淡的星光月色,映着它们丑恶而细致的鳞甲,发出一种丑恶而摄人心魄的光芒。叶曼青娇唤一声,情不自禁地靠入南宫平的怀抱。
只听万达猛然大喝一声,双掌齐扬,一片黄沙,漫天飞出,落在他们身前五尺开外。
吹竹之声,由高转低,每一条毒蛇之后,竟都跟随着一个褛衣乱发、阴森诡异的乞丐,这些人高矮虽不同,形状亦迥异,但面容之上,却各个带着一种阴沉之气,慢无声息地自黑暗中拥出,仿佛一群自地狱中拥出的幽灵。
叶曼青右腕一伸,将南宫平紧紧抱了起来,突觉南宫平全身竟在颤抖不已,她不禁奇怪,秋波一转,才知道原来是那奇服秃顶的怪人,也已将南宫平紧紧抱住,他全身不住颤抖,南宫平也不禁受了传染,此刻转目瞧了叶曼青一眼,心中亦不知是惊恐?是诧异?抑或是一种能够保护他人的得意快乐之感,也许是这三种情感都有一些。
冰凉的青蛇闪动着它那丑恶的光芒,在冰凉的泥地上蠕蠕爬行,看来虽慢,其实却快,霎眼间已爬到万达所撒出的那一圈黄沙之前。
万达神色凝重,目光炯炯,见到这一群青蛇俱在黄沙之前停住,有的盘作蛇阵,有的伸缩红信,这一群其毒无比的青蛇,竟无一条敢接近那一圈黄沙的一尺之内。
南宫平目光一扫,已数出这一群乞丐竟有十七人之多,此刻这十七人俱是目光阴森,内含杀机,但口中竟都在哀哀求告:“行行好,大老爷,请你把口袋里的东西,施舍一些。”
这求告之声微一停顿之后,便又重复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十七张口一齐发出,一齐结束,不断重复,永无变更。
南宫平既是惊诧,又觉奇怪,忍不住回首望了那奇服秃顶的怪人一眼,只见他鹑衣百结,身无长物,双手却紧紧抱着一条麻袋,麻袋之中,亦是虚虚空空,哪里有丝毫值得被人乞求之物?
他目光数转,心念亦数转,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究竟有何玄妙之处,但是一种路见不平、帮助弱者的侠义之气,却使他对身后这贫穷而可怜的老人大为同情,突见万达一个箭步,掠在那一段未被掩埋的蛇尾之前,似乎有意将之隐藏起来,不被这一帮奇异的乞丐看见,他双臂斜飞,双掌紧握,掌中显然又满握着两把可避蛇虫的黄沙。
吹竹之声,久已停顿,哀告之声,亦越来越见低沉,若是不看他们的面目,这哀告的声音真是动人恻隐怜悯,但他们面上的阴森杀机,却使得这哀告声中充满寒意。
万达双臂一振,大喝道:“朋友们可是来自关外的‘狱下之狱’么?”
哀告之声,齐地顿住,十七双眼睛,瞬也不瞬地凝注在万达面上,一个身量颀长,瘦骨嶙峋,目中炯炯生光,面上却毫无血色的异丐,徐徐向前走了过来,他脚步飘飘荡荡,好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倒,身上鹑衣又宽又大,被风一吹,齐地扬起,仿佛幽灵一般飘过那道黄沙,望着万达阴阴一笑,一字一字地轻轻说道:“你认得我么?”
黑夜之中,骤见如此人物,万达虽然行事老辣,此刻也不禁遍体生寒,颤声道:“朋友们可就是江湖传闻的‘幽灵群丐’?”
这幽灵一般的异丐又是阴恻恻一声冷笑,道:“不错,狱下之狱,幽灵鬼丐,穷魂恶鬼,强讨恶化……嘿嘿,你未曾下过十九层地狱,怎会认得我们这一群恶鬼?”
他“嘿嘿”冷笑数声,忽又仰天哀歌道:“穷魂依风,恶鬼送终,不舍钱财,必定遭凶……”四下群丐,一齐应声相和。
远远听来当真有如幽冥之中的啾啾鬼语,声声摄人心魄。
万达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沉声道:“幽灵群丐,素来不讨千两以下黄金,万两以下白银,在下等身无长物,朋友们莫非寻错了人么?”
南宫平心念转动,亦自从记忆中搜寻出这一群异丐的来历,不禁回首望了一眼,暗奇忖道:“素来未曾入关的‘幽灵群丐饿鬼帮’此刻来到这里,难道竟会是为了这个有如乞丐一般的老人么?
只听这异丐笑声一顿,冷冷道:“寻的本不是你,你难道喜欢惹鬼上门?”
他身形忽然一闪,掠到南宫平身前,冷冷又道:“年纪轻轻的小孩子们,更不可惹鬼上身,更不要挡鬼的路,知道么?”
南宫平朗声道:“阁下是依风依帮主,抑或是宋钟宋帮主?”他面色已是沉沉静静,既不惊讶,亦不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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