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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年年鬼哭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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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渐辛见方腊向自己看来,眼光中有询问之意,略一思索,说道:“方教主割据江南六州五十二县,即思凭江自守,果然是大大的失策。自古保江必保淮,须以偏师纵横两淮,以攻为守,方可保江南无虑,这是其一。湖广乃江南门户,且以上流之势,取江南最是便宜,因此但凡割据江南者,无不力争湖广之地,而方教主不先取之,这是第二个失策。”说完瞧向方腊脸色,生怕自己说错了。

方腊微微点头,说道:“你所言本来不错。但我当时故意露了这两个大大破绽,却是另有用意。湖广我虽未攻取,但早已命本教光明左使钟相经营多年,教众有数万人之多。以我当时想法,朝廷若攻江南,必以湖广为积储钱粮之地,待宋军顺流而下,钟相在宋军背后发动,不但宋军所积钱粮器械尽归我所有,我更可全歼宋军精锐,那不是比攻取湖广更划算得多么?我既未攻取湖广,宋军若是稍明兵势,即当自湖广进兵,两淮更是不必守了。我所说的百密一疏,却是另外一件事。”

秦渐辛又再想了一会儿,终于摇摇头,说道:“连方教主当年都没想到的事情,我自然更加想不到了。”方腊叹了一口气,说道:“原来你也同我一般,只知兵势,却不知人心。”秦渐辛奇道:“人心?”方腊叹息道:“我自接任本教教主以来,便有起事之心。本教教众数万,高手如云,以之争雄武林固然绰绰有余,但要以之逐鹿天下,却尚不足。是以十余年中,我虽苦心经营,却迟迟不敢发动。直到朝廷在江南设了应奉局,命朱勔采办花石纲,弄得江南一带天怒人怨,我这才乘势而起。”

秦渐辛心中一寒,心道:“我只道方教主起兵乃是为花石纲所迫,原来却是经营已久,不过借了花石纲的因由而已。”却听方腊续道:“我在帮源洞率八千教众起事,只数日之间,便有数万百姓景从,待得割据了六州五十二县,更是拥兵数十万之多。这些人十有八九并非本教教众,乃是被花石纲逼得家破人亡的寻常百姓。呵呵,朝廷说我们是反贼,我方腊是反贼不假,那些百姓却不是存心造反,这个叫做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秦渐辛插口道:“花石纲扰民,那可不能说是朝廷的不是啊。天下事大多是坏在一帮冗吏滥员手里。就如当年王荆公推行新法,原意是要富国强兵,谁料到地方上却借机重敛于民,以致天下凋敝。我读书的时候,常常觉得司马温公后来有些矫枉过正。花石纲害得百姓家破人亡,我瞧多半还是朱勔那恶贼的不对。后来朝廷也知道了,不是撤除了应承局,又将朱勔革职查办了么?”

方腊向他凝视,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不错,这便是我百密一疏之处。道君皇帝得知我造反之后,一面派了童贯率军十五万征讨,一面查办朱勔,道君皇帝又下罪己诏,承认花石纲的不对。如此一来,我手下的几十万人马,除了数万明教弟子,其余的大多心满意足,不再愿意跟着我造反了。我当时便知大事不好,但我筹划十余年,好容易有了这么个机会,自然不甘心就此偃旗息鼓。只得率军渡江,在淮南与童贯那厮打了一仗。”

秦渐辛想要说话,口唇微动,却终于忍住。方腊瞧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只管说便是。”秦渐辛道:“我曾和明教弟子交过手,果然个个舍生忘死,乃是世间少有的精兵。就算只剩得数万人,那也很了不起了。而童贯那厮治军无方,我虽没真正打过仗,但我瞧若是我有三万精兵,未必便打不过他的十五万人。方教主才智远胜于我,淮南一战却听说是吃了个大败仗,这是什么缘故,我可实在想不通。”

方腊凝视着他,说道:“你说你率三万人足以抵挡童贯的十五万大军,我且问你,若你是我,你却如何迎敌?”秦渐辛不假思索,说道:“上策是诱童贯过江,以精兵断其退路,聚而歼之;中策是俟其渡江之时,半渡而击;下策是凭江据守,迫童贯绕道湖广。方教主渡江迎敌,那是大大的不对。”方腊哈哈大笑,说道:“你想的三条计策,正和我当年所思一模一样。你若早生十余年,我非将你收罗至麾下不可。我当年渡江迎敌,却是另有缘故,你再想想看。”

秦渐辛沉思良久,方道:“是了,若是弃守长江,未免令童贯生疑。就算童贯自己不明兵法,他身边必有老成宿将能瞧出其中的不对。方教主渡江迎战,莫非是诈败以骄其心?”方腊轻轻一击掌,说道:“不错。若不诈败一场,童贯那厮出了名的胆小怕死,怎敢渡江?我当时所率万余人,正是我明教中的精锐,务求虽败而不溃,好将童贯诱过江来。我在江南伏下了十余路人马,只待童贯一过江,便即八面邀击,非杀得童贯片甲不留不可。”

秦渐辛惊道:“方教主适才说,朝廷下了罪己诏之后,大半士卒已无战心,难保没有通敌之人,那可……”忽然想到将朝廷兵马称作“敌”似乎大大不对,一句话说到一半登时打住。方腊叹道:“我和你想得一模一样,是以除了领兵的本教亲信兄弟,这聚歼之计并未通传全军。就是担心泄漏机密。唉,正因如此,大伙儿听说我亲率的精锐人马大败于淮南,竟是都信以为真了。那些士卒大半都是乌合之众,岂有不爱惜性命的?我才一渡江,便得到消息,十余路伏兵,竟然大半自行溃逃,甚有整营投降的。只剩得本教的数万弟子尚在。”

秦渐辛叫道:“啊哟!若只剩数万人马,却要分成十余路,那岂不是兵家大忌?”方腊瞧了他一眼,叹道:“也是我太过托大,若是只安排一两路伏兵,当时未必便无胜算。只恨太过贪心,一意全歼官兵,竟然想学淮阴侯的十面埋伏,以致变生不测,弄巧成拙。”秦渐辛默默无言,心道:“用兵之道,未虑胜,先虑败。先为不可胜,始可待敌之可胜。方教主之败,还是败在太过自负。以乌合之众行此险计,岂有不败之理?”

方腊又道:“我见士卒离心,知事不可为,只好尽弃州县,回帮源洞总坛固守。料想官兵围洞日久,必然骚扰周边百姓,到时民心生变,或可有所转机。不料竟然变生肘腋,中了叛徒的暗算。”秦渐辛道:“闻说方教主被诱出帮源洞,为辛兴宗所擒,我一直奇怪,以方教主的武功,怎会被一个寻常军官擒住。”方腊道:“其时那叛徒已掌握总坛大权,我虽受伤,却不甚重,原要立时清理门户。只是天师派的贼道又带了十几名大内高手潜入洞中,一场恶战,两败俱伤。我自知受伤太重,无力和那叛贼相抗,只得从后洞逃出。终于给官兵抓住。”

秦渐辛笑道:“妙计啊妙计。”方腊微微一笑,道:“什么妙计?”秦渐辛道:“我猜方教主定是故意让官兵抓住,那叛徒既然暗算了方教主,自然一不做二不休,定要看到方教主尸身方才安心。方教主既然受了伤,总得找个地方恢复元气,而最安全的所在,莫过于官兵的大营了。如方教主这等钦犯,自必有众多大内高手看押,方教主岂不是可以安安心心的疗伤?”

方腊笑道:“果然瞒你不得。不过当日擒住我的,却不是辛兴宗,而是一个叫做韩世忠的少年军官。好笑的是,那辛兴宗居然调动人马,从那韩世忠手中把我给夺了去。”说着哈哈大笑。秦渐辛陪着他笑了两声,心中却想:“原来我大宋官兵竟然不堪到这般田地,便是没有方教主设计,只怕汴京也保不住呢。”方腊又道:“那辛兴宗可不知道,他抢了这么一件奇功,可不是什么好事。我被押解到京师,虽然功力尚未恢复,天牢却也困不住我。我脱身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抓住那辛兴宗,放在天牢里。我原意不过给赵官儿开个大大玩笑。谁知朝廷竟然当真把辛兴宗当成我方腊,给处以凌迟了。”说着又是放声大笑。

秦渐辛大奇,说道:“难道那辛兴宗竟然和方教主面貌相似么?”方腊笑道:“那辛兴宗的容貌,和我半点也不相似。这其中的原委,你便再聪明一百倍,也是猜不出的。”秦渐辛好生不服气,但思索半晌,觉得此事绝无可能,只得勉强道:“那又有什么难猜的,定是方教主将辛兴宗给易容了。”方腊大笑道:“这等腌臜军官,我才不屑当真对付他呢。我告诉你吧,易容是有的,不过不是我,是看守我的那些大内高手。不但将那辛兴宗易了容,还将他折断了四肢关节,又割去了舌头,让他既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可怜那辛兴宗,在汴京菜市口上,泪流满面,叫得犹如杀猪一般,却是喊不出一个冤字来。倒叫那些无知百姓,将我方腊瞧得小了。”

秦渐辛瞪大眼睛,实不信世间有这等奇事,说道:“难道看守方教主的大内高手,竟然是方教主派入宫去的手下?”方腊笑道:“我明教中人,才做不出这等事呢。你想,那些大内高手竟然看不住我方腊,让我给调了包,上面怪罪下来,却如何吃得消?现成有一个辛兴宗顶缸,自然将错就错,好脱掉自己干系。官场中事,原本就是瞒上不瞒下,就算日后事发,谁又知道我是什么时候逃掉的?自然也怪不到那些看守的人身上去。”

秦渐辛骇然,只觉此事简直是匪夷所思,真不信人心之险恶卑劣,一至于斯。方腊笑了一阵,向他瞧去,说道:“我告诉你这些,是要你知道,我反大宋,乃是反得天经地义。如此不堪的朝廷,不堪的官吏,若没有人造反,才叫做没有天理呢。”秦渐辛忽然激动起来,大声道:“就算方教主你不满朝廷无道,要自立为王,那也罢了。总不成去做鞑子的走狗,将京师卖给金人。方教主,实不相瞒,我对你佩服之极,你对我的深情厚意,我更是铭感五内,但唯独这件事,让我好生不以为然。”

方腊点头道:“我知道你不以为然,我正是要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做。当年我逃出天牢,摆布了那辛兴宗,却放过那真正擒住我的韩世忠,你道是为了什么?因为其时那韩世忠虽然年少,却是个忠臣,更是个良将,将来必然是国家栋梁之材。我方腊一生,最敬的就是忠臣良将,就连那姚平仲,我也是有心救他。”

秦渐辛愕然道:“怎地又扯上姚平仲了?闻说他兵败后不知所踪,难道……”方腊道:“那日姚平仲兵败,是我乔妆神仙,骗得他出家修道去了。”秦渐辛大奇,问道:“那却为了什么?”方腊道:“当时他心灰意懒,欲待自戕,我瞧着可惜得紧。”秦渐辛怒道:“方教主既然可惜他,就该劝他振作志气,卷土重来才是。那时金兵兵临城下,正是用人之际,岂可令这等名将就此遁世?莫非方教主是怕他妨碍了你献城?”

方腊冷笑道:“便是我劝他卷土重来,他就当真能卷土重来么?你只瞧那种师道,他可是贪生怕死之人?何以直到金兵入城,竟始终不能与金兵一战?渐辛,你终归不明白,有忠臣良将,还须有能用忠臣良将之人,方可济世安民。你瞧朝廷可象是能重用忠臣良将的朝廷么?自来亡国之君,哪一个没有忠臣良将?又有哪一个真正重用了忠臣良将?只怕姚平仲若是不出家,回朝后只有死路一条。”秦渐辛默然。

良久,秦渐辛方道:“不知那叛徒,投靠了朝廷,后来又是如何下场。”方腊冷笑道:“那叛徒暗算我,可不是要投靠朝廷。你道他是谁?他便是我教中光明右使吕师囊。”秦渐辛惊道:“便是方教主被擒后,继续转战台州、温州的那个吕师囊?”方腊道:“那吕师囊确也是个人才,我现下倒是后悔,不该杀他。”秦渐辛叹了一口气,说道:“本朝实录记载,吕师囊于宣和四年兵败而死,原来竟是方教主所杀。他既背叛了方教主,方教主杀他,又有什么不该的。”

方腊叹道:“他虽叛我,却不是叛教。他的武功也还罢了,才具却甚是了得。本教之中,除了我之外,有此才具的不过钟相、王宗石等寥寥数人。我当日若不杀他,只怕他当真能做一番事业。”秦渐辛正要接口,忽然一个寒战,浑身又不自在起来。他不愿被方腊看出,一面运功抵御,一面装作若无其事。但方腊眼光何等锐利,见他神色稍有不对,已然看出,低声问道:“芙蓉膏发作了?”

秦渐辛勉强一笑,不置可否,脸上却渗出汗珠来,却见方腊一伸手,已握住自己右掌,将一股绵密浑厚的内力传了过来。方腊的内功何等深湛,只片刻间已将芙蓉膏的反噬之力压服。秦渐辛吁了一口气,正要道谢,却听方腊道:“果然我所料不错,你身中芙蓉膏之毒,或许反可因祸得福。”秦渐辛愕然道:“什么?”方腊不答,却问道:“你内力明明尚不足,却是怎生打通全身经脉的?能告诉我么?”

秦渐辛听他口气甚是凝重,心中惴惴,便将自己练功之法和盘相告。方腊微微点头,说道:“这等取巧的法子,原是不坏。只是这等速成的内功,较之循序渐进的终究差了一层,否则以你的功力,你师娘怎伤得了你?而且其中尚有一个大大不妥之处,只怕你尚未发觉。”秦渐辛大惊,忙道:“难道那支离心法当真是练不得的?”想到支离疏的古怪形状,不禁冷汗涔涔而下,心道:“我若变成那般模样,不如死了的好。”

方腊微微一笑,说道:“那倒不是,只是内功一道,要旨在凝气充实丹田,丹田之中的内息愈是密实浑厚,内功便越强。你此时内功已然不弱,但内息分散于经脉之中,不能凝聚,再要充实丹田,那便千难万难。只怕你这一生,内功是很难再有进境了,甚是可惜。”秦渐辛哈哈大笑,说道:“若是以循序渐进的法子修习内功,要练到我这般功力,却要多少时日?”方腊沉吟道:“以你的资质,十年足矣。若是资质较差之人,只怕需二十年罢。”秦渐辛笑道:“我练三年的功夫,旁人却须十年二十年功夫,便是从此不得寸进,总也比旁人多受用了好些,那又有什么可惜的?”

方腊点头道:“你既能如此达观,那便好说了。先前你昏迷时,芙蓉膏也曾发作一次,我曾助你抵御,你自己只怕不知。适才我将内力再度注入你体内,却觉你内功似乎比上次略强了些。只怕你运功抵御芙蓉膏反噬之力,竟能助你提升内力修为也说不定。”秦渐辛笑道:“我本来正奇怪,这芙蓉膏既然有害,天师却怎地用它。原来是这个缘故。”

方腊忽道:“芙蓉膏有害,你是现下知道的,还是服食之时便知道了?”秦渐辛面有惭色,低声道:“最早用它,实不知是芙蓉膏。后来虽猜到了,却是沉湎其中滋味,欲罢不能。”方腊叹道:“沉湎其中滋味,欲罢不能。唉,欲罢不能的何止你一个人。”秦渐辛奇道:“难道方教主你也……”

方腊不答,却道:“自圣统年间,宋辽檀渊之盟以来,大宋年年向大辽、西夏缴纳岁币岁贡,后来老苏学士作《六国论》以古讽今,论述岁币岁贡之祸。老苏学士虽有见识,却终究想得天真,只道朝廷知道了岁币岁贡之害,便能蕃然醒悟。其实朝廷里的皇帝大臣们,未必便不知道岁币之害,只不过也同你一般,明知有害,却沉湎其中滋味,欲罢不能罢了。”秦渐辛看过苏洵的《六国论》,当下随口吟道:“六国破灭,弊在赂秦。苟以天下之大,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方腊叹道:“我当年造反起事,人人都道我是想当皇帝。其实我想当皇帝不错,却不是贪图帝王的富贵荣华。当皇帝也未必便比当明教教主更威风自在。只是大宋,便如是一个中了芙蓉膏之毒的病人,总须有人出来整理经营一番。赵官儿既不愿那么做,只好我来做。想当年隆汉盛唐,何等富强。‘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是何等的气概。赵匡胤神武绝伦,古今帝王中罕见,怎么他的子孙,竟如此窝囊呢?”这番话句句打中秦渐辛心坎之中,他少年读书之时,即颇以大宋积弱为耻,这时不禁附和道:“方教主所言极是。那岁币岁贡,便如芙蓉膏一般,乃是饮鸩止渴。只恨朝廷昏昧,竟不明白其中道理。”

方腊冷笑道:“赵官儿不是昏昧。只是岁币岁贡,都是老百姓的税赋,又不要皇帝老儿自己出钱。大宋虽积弱,赵官儿未必便比汉武帝、唐太宗享乐得少些。赵官儿但求自己的龙椅坐得安稳,别的甚么哪里放在心上。哼,我方腊偏不让他们称心如意。现下姓赵的两个皇帝在金国五龙城坐井观天,可舒服得很那。”秦渐辛奇道:“坐井观天?”方腊道:“你不知道么?金国俘虏了姓赵的两个皇帝,投在五龙城中的一口井里面,让他们在里面享受荣华富贵那。”说着哈哈大笑。

秦渐辛三年中困居高崖,于世间之事一无所知。这时听到君父遭此奇耻大辱,登时勃然大怒,喝道:“方教主,纵然皇上和太上皇确有不是,你怎可引狼入室,让他们受此奇辱?自古主辱臣死,金人欺辱我大宋天子,便如同将我大宋千千万万子民一起欺辱了一般。你也是大宋子民,受列圣惠养恩泽,难道听闻这等惨事,竟不觉得羞耻么?”

方腊笑声登敛,森然道:“是皇帝的恩泽惠养百姓,还是百姓的赋税供养皇帝?皇帝被扔在井里固然甚惨,江南百姓被花石纲搅得家破人亡难道就不惨?皇帝不以国家积弱为耻,不以百姓流离为耻,百姓为什么一定要以皇帝倒霉为耻?”秦渐辛张口结舌。方腊连续三问,便如连续三招快攻一般,自己一招都应付不来。只觉方腊所言句句离经叛道,但偏偏言之凿凿,全然无从反驳。半晌方道:“再怎么说,也不能通敌卖国啊。”

方腊凛然道:“谁说我卖国来着?我卖的只是两个昏君罢了。当皇帝的,不能外振国威,内抚百姓,这等皇帝,要来何用?金兵犯境之时,当皇帝的不去调兵遣将,保境安民,却割让河东、河北三镇,又搜刮百姓金银,向金人讨好,不知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是那两个昏君先把大宋万千百姓给卖了。你说我不该将京师卖给金人,难道只许皇帝卖百姓以媚敌,便不许百姓卖皇帝以解恨?再说了,便是没有我方腊,如此昏君,当真守得住京师么?”

秦渐辛方寸大乱,只觉自己向来视作金科玉律的种种忠君爱国的大道理,霎时间变得支离破碎,便如乱麻一般。方腊又道:“我初时投入斡离不帐下,原是另有打算,本想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安排巧计,将十万金兵的首级双手奉上。不料见到赵宋昏君如此无耻,竟然不惜虐民以媚敌。我一怒之下,索性当真相助金人,灭了赵宋。我方腊生平志向,乃是让我华夏子民重振汉唐天威。当初起事造反是为了这个志向,将京师卖给金人,仍是为了这个志向。”

秦渐辛心中乱作一团,大声道:“你若见朝廷无能,想要取而代之,那还说得过去。要重振华夏天威,却将京师卖给金人,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方腊道:“有破方有立,吐故方能纳新。我便是要借金人之手,将汴梁城中一干昏君奸臣,滥官冗吏,扫除得干干净净。不但让韩世忠那样的忠臣良将能够脱颖而出,更让草野中无数英雄志士能够际会风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但教有人能够奋起,收拾河山,重振天威,何必定要赵宋,又何必定要我方腊?”

秦渐辛心思稍定,细细思索方腊所言,忽道:“方教主你弄得天下大乱,只是为了盼望能有一位大英雄出来收拾河山,但却明知此人决非自己,是也不是?”方腊道:“不错,当年我兵败之后,便知天命不在我方腊,早已断了痴心妄想,却不敢忘了心中志向。”秦渐辛道:“若是没有呢?若是始终没有此人呢?那岂不是将我万里河山,平白送给了胡虏?”方腊沉声道:“若是天下始终在赵宋手中,终究还是会零零碎碎的送给胡虏,无非迟与早而已。天下一乱,英雄奋起,却有一半的机会。这是一场豪赌,比当日赵匡胤以华山为注和陈抟老祖下棋,气魄还要来得大。但我不能不赌。”声音渐转凄凉,说道:“我老了,我好盼望有生之年,能看到我华夏子民重振汉唐天威的一天。”

秦渐辛心中感动,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方腊忽然失笑道:“年纪越老,竟是越来越看不开了。但教当真有那一日,我方腊能不能看到,却打什么紧。今日我将心事说与你听了,他日就算我墓木已拱,还怕你不会说给我听么?”放声大笑,飘然出门。

秦渐辛细细咀嚼方腊言语,越想越是佩服,心想:“方教主将一生心事都告诉了我,自然是盼我继承他的志向。我可不能让他失望了才是。”想到方腊所说的“大英雄”,心中怦怦乱跳,忍不住想到:“听方教主言中之意,莫非竟然有意于我?”随即哑然失笑:“我秦渐辛无论武功智谋,都比方教主差得远了。方教主都做不到的事情,我怎做得到?嗯,待我寻到这位大英雄,便全力辅佐他成就大业,最好能让方教主有机会看见才好呢。”想到人生短促,方腊年过六旬,只怕随时便会撒手人寰,心中忽又一阵伤感。

此后数日,秦渐辛便一直卧床调养。那芙蓉膏反噬之力虽不时发作,但秦渐辛既知运功抵御可增进内力,便也不以为苦。方腊却似甚是忙碌,每日只晚间来看他一次,和他谈谈讲讲。这时秦渐辛方知“靖康之变”后不久,康王赵构已在应天正位,改元“建炎”,各路义军纷纷响应,麾下更聚集了岳飞、韩世忠等良将,渐有中兴之势。只是年初金兵大举南下,攻克应天府,康王一逃至临安,再逃至海上,甚是狼狈。幸得各路勤王之师聚集,与金兵鏖战数场,眼下尚且胜负未见。

秦渐辛内伤虽重,但得方腊运功给他推拿了数次,激发他自身内力,这时已然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胸口三根肋骨给窦巧兰掌力击断,却是一时不得便愈。直到两个多月后,方才完全康复。这时方腊却似闲下来了,每日倒有大半天工夫,在和他讲论形势,切磋武学。秦渐辛武功虽远逊方腊,但石洞数百本秘本中的拳经剑理深印脑海,武学修为见识早已胜过武功许多,同方腊谈论之时,竟是丝毫不觉局促。

这日正在庭院之中,向方腊演示自创的“御天掌”。这掌法虽是自创,最初却是衍生自方腊的“断阴掌”,方腊自是看得分明。正自研讨间,忽听得墙外有人大声咳嗽。方腊笑道:“进来罢,王兄弟又在玩什么古怪了。”秦渐辛知道是他教中之事,不便参与,正要退开,却见月洞中两人已然转入,当先一人身材魁梧,相貌朴实,颈中筋肉虬结,两个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外兼修。后面一人却是旧识,正是江西西路的副香主陈谈。

两人向秦渐辛点首为礼,却不做声。秦渐辛微微一笑,说道:“方教主,你先处理教中事务罢,我出去转转。”方腊笑道:“你又避什么嫌疑了,我给你引荐几个朋友。”指着那魁梧汉子道:“这是我教中新任光明右使王宗石,是我最得力的心腹。”秦渐辛笑道:“原来是王右使。我曾听方教主说起王右使乃是教中屈指可数的才具过人之士。早就想见见了。不想这么快就见着了,当真是幸会。在下姓秦,名梓,草字渐辛。”

王宗石向他一拱手,却不说话。秦渐辛微觉没趣,又向陈谈道:“陈香主却是会过的。在下虽是天师派弟子,却已不容于师门,是以那日不敢从陈香主所请,还盼见谅。”陈谈忙拱手道:“秦公子潇洒豁达,在下一见便心折得很。我们王右使生性沉默寡言,却不是对秦公子无礼,还盼秦公子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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