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敛笔(2/2)
仓颉知道他有些不高兴,于是安慰道:“不是不让你喝,只是你如今年纪还小,不能喝酒。”
“年纪小?年纪大?我从下人嘴里听说了,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妖怪,自出生还不足两月,看起来已经像是十几岁的人了。”于豪说,“你倒是说说,若按照年纪,我是不是还应当去喝我母亲的奶?”
仓颉不知为何,竟有一丝莫名的愧疚,此刻竟然有些鼻酸:“若你觉得不畅快,那便喝吧,我陪着你喝,不醉不归可好?”
这样说着,他又叫了几碗酒,两人碰了下,同时一饮而尽。
几杯下肚,于豪忽然就呜咽着哭出了声来:“我也不想如此,但我着实好怕啊,我也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妖怪一样。”
仓颉摇着头说:“你怎么会是妖怪,你是……你是……”
于豪探过头去道:“我是什么?”
仓颉喝得有些茫然,但于豪却连一点儿脸红的迹象都没有,在他桌子下,是一摊又一摊的水渍。原来这小子竟然从头到尾一口酒都没喝,全都倒掉了,此刻竟是要借着酒劲套仓颉的话呢。
太坏了。
呵呵,像极了他自己。
仓颉佯装醉了,一头倒在桌上,就听对面的人站起来,对着店小二说,账记在这人身上,然后脚步声越来越远。
等仓颉走出来,就见于豪站在布料铺的边上,和一个妙龄少女搭话,不知是说了什么,把那少女逗得笑作一团。一阵风吹过,少女头上的花被吹跑了,于豪拿笔在掌心涂了几笔,竟变出了一朵花来,手一晃,就将花别在了少女的头上。
少女好生惊讶:“你这花究竟是怎么变的?”
于豪笑得眉眼弯弯:“这怎么好告诉你呢?”
不知为何,仓颉心里竟有一种自家儿子长大了的感觉,横竖都不是滋味。
而这一幕,竟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深夜,于豪房间里的灯还没有熄灭。
仓颉轻轻戳破了他的窗纸,就见于豪拿着毛笔,在纸上画着什么。
他用神力细细看了,发现他竟然在画美人的肖像,那肖像,竟像极了白天他看到的那个少女。
眼看着就要画完最后一笔,仓颉如一阵风一般进入了房间,一把将于豪手中的毛笔抽走,愠怒道:“你不知道自己的画会变成真的吗?”
于豪挑眉道:“所以呢?”
仓颉说:“如果你画完了这最后的一笔,她就会变成真的走出来!”
“有什么关系。”于豪笑起来,“反正不要多久,就会消失的啊。”
仓颉将毛笔举起来,双手抓在毛笔的两端,一掰为二,说道:“永远不要做这件事,即便会消失,那也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于豪像是受了气,露出了有些烦躁的表情。
仓颉觉得自己话说得重了,他本意其实并不是要责怪于豪,于是又说道:“我也不是要骂你……”
于豪说:“其实你根本不必对我解释什么,只需要折断毛笔。”
仓颉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于是默默走开。
不知为何,他再一次觉得这一幕在哪里见过。
仓颉走得狼狈而且仓促,全然没有发现自己其实落下了一本册子。
于豪从地上捡起来,翻了一遍,脸上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这是天界赫赫有名的《百美图》,当然于豪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本册子里的女人一个赛一个的好看,无论哪一个都比他今天遇上的那个少女要美上十分。
有人间的红颜、绿翘,也有一些精怪变作的美女,当然也有天界的美人。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于豪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天下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美人!
画像的旁侧写着“巫山神女”四个字。
这样的美貌已经不是凡人可以想象的,那已经不是可以分开而看的五官,而是会震慑人灵魂的存在。
尽管只是一张没有嘴唇的半成品画像,却如此传神,仿佛那已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能感觉到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每一个表情动作……
嘴唇……如果能看到她的嘴唇……
于豪从柜子里,抽出了一支毛笔,沾上了早已研磨好的墨……
只要一下……只要一下……
耳边又想起仓颉的话来,让他绝对不要画完一个人,但他只不过是添上最后一笔而已,应该不算什么吧?
这样想着,他的毛笔落了下去。
那一页不断地颤抖着,而那书页也不断地发出瑟瑟的声音,耀眼的白光包裹着整本书,从里头突然伸出了一只青葱玉手,手指根根纤长,接着便迈出了一个女神来。女神低着头,头上覆着一层轻纱,无法看清她的面容,而她身上穿的,是仿佛能飘在空中的衣裳,裙带始终旋在空中,这一切的一切,都衬得她如此高贵而华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真实的她看起来要比画里美上百倍!
但于豪却不敢接近她,甚至稍稍后退了一小步。
他感到害怕,却又觉得欣喜若狂,小声喊道:“神女……”
但是,他刚刚说完这句话,神女的手脚便像是浸没在水中的沙土一般,很快消散在了空中。
于豪伸手去抓,却发现什么都抓不到。
他急忙拿起那张美人图,又依样临摹了一遍,最后一笔涂完的时候,巫山神女又再次出现。
她始终不言不语,却又像是说了许多话,她面无表情,却又像是已经互诉衷肠。
于豪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神女,又一次消失在空中,然后,他忽然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甚至是有些疯狂的笑意。
下一刻,他又再次拿起纸笔,不断按照自己的记忆反复地描绘着神女的模样……
等仓颉发现于豪已经一天没有出来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有些恐惧。这种恐惧里也包含着一种无奈,仿佛那就是命运,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无论如何都逃不过。
是的,当他打开于豪房间的门时,他看到的,是已经深陷在自己的异能里、已经变得有些丧失理智的于豪。
房间里到处都是画纸。
仓颉捡起一张离自己最近的纸,就看见那上面赫然是自己当年绘制的《巫山神女图》。
“于豪!于豪!”
满天宣纸的碎片中,仓颉看见那里站着一个身影,他的手中握着毛笔,在纸上一遍又一遍地涂着相同的画面,周而复始,只为了让那个自己心仪的神女能够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尽管每一次神女都只能出现一会儿,他却不间断地画着,没过一会儿,就能看见神女像是离得他近了一些,近得好像一伸手,下一刻就能触碰到。
仓颉觉得心头一阵悲哀:“为什么,你总是不听我的话呢?”
但于豪已经听不到了,他已经深陷在了他自己的世界里。
就像是沿着一条既定的轨迹,终于……还是到了这里。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久到仓颉都快忘记那时候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了。
他身为原生神,自然有着原生神的尊严,虽然离经叛道,却总以为自己足够聪慧,许多事总能无师自通。
父神的教诲他从不听从,甚至觉得他们许多的做法愚蠢不堪。
就比如父神劝诫他,不要过于依赖神器。
明明是自己的神器,为什么不能依赖?
他不光依赖,还要用自己的神器来做许多前人不敢做的事,就比如,父神反复告诫他不要做的……画一个美女出来。
那时候,他记得自己有一个玩得很好的天界侍女,模样相当可人,他凭着记忆将侍女画了出来,于是那侍女便婷婷玉立地出现了。
她和那真正的侍女尽管长相一样,但其实还有一些不同,不会言语,也没有什么动作,就像是一幅立体的静态肖像。
不需要多久,那侍女就会自己飘散如尘,多么方便。
有这样的神器,收集上下三界的美女凑成一部百美图也是轻而易举,一旦想念,只需要画出来一了相思之情……
仓颉原本是这样想的。
直到遇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神女。
在天界中,那个神女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所有人都只敢叫她“巫山神女”。
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掌管何物的神,甚至不能过多地提及她的名字,一旦提及,大家都讳莫如深。
但仓颉偏偏不信邪,他就是想要一睹这美人的模样。
于是他踏上了寻找神女的路途,终于有一日在三生桥上找到了她。
桥的那头是神女,桥的这一头就是仓颉。
他甚至没能看到神女的整个模样,但神女的眼眸却像是已经说了一生的话语。
那一刻,仓颉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相隔的远不止一座三生桥。
这个世上有许多种的爱。
仓颉栽得不冤。
因为百转千回,终究逃不过一眼之间。
仓颉想要抓住一切,却看见自己身下的桥木片片碎裂,从远至今。
无论他如何奔跑,都始终无法跑过这不断下坠的桥。
“求求你见我一面……”
“哪怕一面也好……”
无论他如何嘶吼,那声音都像是没有传达一样。
心悦君兮知不知。
知不知?
回去以后,无论他画多少张巫山神女的画像,也终究画不出神女的神韵,她既美艳又纯真,既成熟又稚嫩的模样,哪里是纸笔可以绘出的?那样子早已经深深镌刻在了他的心中。
最后,他只留下了一张神女的画像,终究没有勇气点下绛唇,忽然觉得,或许这就是他心中神女的模样。
求而不得,那便不求了。
将神笔系在腰间,从此不再画任何人。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神笔竟然会经历一次一模一样的事。
但如果是现在,让早已活了千百年的仓颉再来做一次抉择,他或许依旧会再次深陷泥足。
只有知道被束缚的滋味,才能再次迈开脚步。
于仲不忍心看到始终浑浑噩噩的于豪,便央求仓颉道:“他眼看着已经是个大人了,却仍旧沉湎在这神女的幻象之中,毕竟这本《百美图》是你落下的,你无论如何也应当帮忙啊。”
“这也是他命中的劫数,我也无能为力。”仓颉说。
于仲悲伤道:“无论如何,我也当他是我于仲的儿子,若是别人,或许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但他原本便只有一个月的时间,继续沉溺于此,他岂不是将荒废一生?”
仓颉听了,微微有些震动:“您说的也有道理。”
于仲一把握住仓颉的手:“神明,既然他是你的神笔,无论如何,请你救救他吧,就当是我求你了。”
仓颉转头看着屋子里的宣纸碎片,淡淡说道:“如果硬要让他振作,或许直接断了念想便好了吧。”
李水默默地看着床上的人,他已经连续睡了好几天了。
李水尽心尽责地喂了好几天的药和水,一步都不敢离开,但这人似乎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弄得他好生担心。
他心里暗暗想到:不会真的杀生了吧,回去河伯会不会打我?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河伯早就因为自己频繁弄坏他的宝贝珊瑚而怀恨在心,找个借口将他暴打一顿也是情理之中,于是自言自语:“看来我要先下手为强。”
这么一说,床上的人似乎就颤了那么一下。
李水忽然明白了什么,立刻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后者立刻跳起来,要死要活地喊了一句:“娘亲我要死啦!”
李水怒火中烧:“你装什么睡啊?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一直昏迷不醒。”
那人吓得缩在角落,原来他不知这里是医馆,加上李水既美且蓝的脸庞,导致他直接怀疑这里不是人间,所以一直在装睡。
“浪费我时间……我还要找七情六欲的好不好。”
李水话音刚落,就被仓颉一把拉了过去。
后者一脸难以置信:“你在找七情六欲?”
李水点点头:“是啊。”
仓颉听得一头雾水:“为什么水鬼需要七情六欲?”
李水皱眉道:“说实在的……其实我也没懂,反正这是河伯告诉我的,他说如果我找不齐,就会魂飞魄散……”
“河伯说的?难道他……”仓颉欲言又止,忽然掉转话头说,“如果我给你一个欲望,让你帮我做一件事,你愿意吗?”
李水不明就里:“什么事?”
仓颉说:“你先去拿走欲望吧。”
李水走进于豪的房间,脚一踩进去,顿时觉得有些无言,整个房间里铺着厚厚一层宣纸,李水捡起一张,发现上面画的都是同一个女人。
她很漂亮,但不知为何,眼神却有些不对劲。
于豪一直专心致志地画着,甚至没有看见走入房间的陌生人。
当他画完手中那画像的最后一笔,他的面前便会出现一个和画中一模一样的女人。
女人从不微笑,也没有任何的话语,始终淡漠地看着于豪,但后者却露出了如同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糖果一般餍足的微笑。
仓颉将于豪一把抓住,示意李水:“就是现在。”
李水立刻伸出手,在于豪的身上摸索着,一时间光芒万丈,名为“色欲”的图腾已经被李水所碰触到,图腾泛着诱人的色泽四散开来,一半被李水吞噬而去,另一半又进入了李水胸口的河图中。
当这个东西离开于豪身体的时候,他突然就软倒了下来,始终不肯放开的毛笔,也终于从手中掉落下来,落在地上,溅起一地的墨水。
那被墨水浸没的神女的脸庞,依然像是一幅写意的山水画。
于豪已经很老了,如果按照人间的年龄计算法来计算,他现在已经到了古稀之年,甚至要比他的父亲于仲显得更年迈了。
没有了色欲之后,他工工整整地记录了自己的一生,所见所闻,以及心中所想。他也跟着于仲学习医术,只几天,他便已经学得相当不错了。
他问于仲:“若是我离开之后,你可会想起我?”
于仲一把将他抱在怀中:“无论你是什么模样,你始终都是我的儿子,我从未后悔过有你这个儿子!”
于豪闻言,泪满衣襟。
原本仓颉以为,他就会这样平静地去了,如果不是他突然想起自己曾答应于豪,要为他作画一幅。
他走进于豪的房间,忽然发现他正用他那已经颤颤巍巍的手,画着一幅画像。
那竟是巫山神女的画像。
为什么?
他的色欲不是已经被拿走了吗?
照理说,不应该有女色之情了啊?
仓颉看着于豪画完最后一笔,巫山神女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而这一次,已经年迈的于豪,伸手抱住了神女,竟然如孩童一般大哭不止。
“我好想你……”
他这样说道。
仓颉突然明白了。
原来,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色欲,这份感情已经融入了骨血,变成了一生的信仰。
即便得不到,也成为毕生的动力,已与他如影随形,一生都无法摆脱。
戒得了爱意,却终究戒不了心。
怀中的巫山神女如灰尘一般飘散。
于豪抓着纸笔,想要再次绘出神女的模样,结果大门却打开了,他抬起头,看见午后耀眼的阳光下,那巫山神女竟然站在那里。
怎么回事?他还没有画呢。
神女走近了些,又近了一些,她与记忆中的神女并不一样,面容更纤细,而五官则更为灵动,但无论如何,即便是蒙着一层纱,也还是这样的好看。
于豪心中一动,问道:“你是真的巫山神女吗?”
神女点点头,一步步走到了于豪的身边,然后伸出手,触碰了一下于豪的额头。
于豪说:“我很开心,我从未奢想过什么,但能见到真实的你,就觉得非常开心了。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选择把你画出来。”
神女怔怔地看着他。
“或许这就是我之命,也是我之幸。”
说完这些话,于豪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变成了如水珠一般的液体,在空中逐渐拼凑成了一支毛笔的形状,就和他背上的胎记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他过去是黑色的,而如今,成了鲜红色的。
仓颉一把接过神笔,轻轻说道:“辛苦了。”
李水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说道:“我还以为会被戳穿,毕竟我和巫山神女长得完全不一样好吗?”
仓颉笑着说:“人到了最后,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也愿意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所以那便是他一生所愿了。”
“但是我有些不解,”李水说,“他不过是一支神笔,不小心转世投胎已经很难理解,为什么还会有欲望?而且那欲望还可以让我拿走?”
仓颉笑得前俯后仰:“笔当然不会有什么色欲。”
“啊?”
仓颉说:“你还没有明白吗?巫山神女是我的心魔,是我逃不开的魔障。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父神给我下的一个局,他只是用一支笔的一生来让我看透,让我放下,你拿走的色欲,其实是我的。”
李水听得似懂非懂,但仓颉却再也不肯细说了。
“放下,说得如此轻巧,”河伯看着水幕说,“但真的放下了吗?”
李水说:“我不明白,但我很惶恐。”
“你惶恐什么?”
“连神明都被父神这般戏弄,那么凡人的命运,是不是一开始就注定了?”李水这样问道。
“呵。”
发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声后,河伯说道:“或许吧。”
云端之上。
“这一次,看来你是势在必得。”帝俊笑道。
伏羲说:“不到最后,谁都不知道结局,谁不知道你也是天界数一数二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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