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忘川(2/2)
李水说:“你这话听起来跟路上坑蒙拐骗的人贩子没什么两样啊。”
“闭嘴!”宓爷皱眉道,“不光河伯难泡,河伯府里的水鬼也那么难泡,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李水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一瞬间竟动弹不得,顿时大骇。
宓爷奸笑了两声道:“别怕,我们来聊聊人生啊。”
“……你别过来!”
“爷偏要过来。”
只见宓爷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炷香的时间后,宓爷摸了摸李水的头:“如何?”
李水的嘴里塞满了吃食,双手还在不断地抓起餐点往嘴里送,口齿不清地嘟囔道:“好吃!”
“你刚才吃的都是出自御厨之手,现在我再给你弄一点儿别国的小吃……”
李水不住地点头:“好好好!”
“看你衣服也不合身,我知道楚国有一家有名的裁缝铺子,他们用的衣料可讲究了,而且做工精致,连条衣襟都要对齐纹路!”
李水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棒棒棒!”
宓爷的视线往下移,问道:“你腰上系的是什么啊?能感觉到一丝神力,是法宝吗?”
“是法宝,但是被水泡坏了。”一想到这是自己从高山门带走的唯一的纪念品,居然没几天就坏了,李水顿时伤心不已。
“拿来给我看看。”
李水解下已经坏了好久的乾坤袋,递给宓爷。宓爷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抖了抖,就见乾坤袋竟迅速地膨胀起来,又在一瞬间变回了原来的大小。
李水惊喜不已:“是修好了吗?”
“我看看。”宓爷打开袋子,伸手往里面摸了摸,发现里面躺着几件衣服、鞋子和一些干粮,还有一个硬硬的东西……李水刚要阻止,宓爷已经拿出来了。
赫然是李水当时被水祭给河伯时戴着的新娘头冠……
两人相顾无言。
李水猛地摆手:“我没有女装癖!”
闻言,宓爷“扑哧”一笑,说道:“你这么美,扮成女生也很好看啊。”
李水心中暗爽,于是问道:“那你觉得我脸蓝吗?”
“小傻瓜,”宓爷宠溺地笑道,“在我眼里你最美。”
太会聊天了!
李水感动极了,说道:“让我们做最好的朋友吧!”
宓爷也笑:“我也恰好有事找你帮忙,你先告诉我……河伯的房间在哪里?”
推开只有一张椅子的房间,宓爷没忍住,发出了和李水一样的爆笑声:“真不愧是河伯,也只有他才会弄出这样的房间。”
她轻轻一拉,椅子就从门口飞了出去。
椅子的位置下面有一个一人大小的圈,上面发出七彩的光芒。
李水很不解,问道:“你在做什么?”
“马上你就知道了,小宝贝,”宓爷转过头,问李水,“你见过河伯所有的珊瑚吗?”
“见过。”
“他一般按什么顺序给它们洗澡?”
李水回忆着:“小红、小翠、珍珠、蓝鸟……”
他每说一个,宓爷就以指为剑,在万千色泽中选中那个颜色,待李水报完,宓爷刚好按下最后一个黑色,只见那个圈顿时泛起了耀眼的金光。
那金光和之前将他劈成两半的神光并无二致,李水直觉不好,想要退后却已来不及了,只见宓爷一下挡在了他的身前,说道:“抱歉,忘记你是水鬼了。”
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见金光逐渐暗淡了下去,那圈里竟然横空悬着一挂卷轴,卷轴周身包裹着云团般的雾气,不断向四周扩散。
“李水,你叫李水对吗?”
“是啊,宓爷。”
“如果我现在发誓,绝对不会害你,你能信我一回吗?”
李水斩钉截铁地说:“我一直都信你啊。”
宓爷说:“这个卷轴叫河图,它能逆天改命,但其他神明皆不能沾手,否则就将灰飞烟灭。”
李水有些茫然:“逆天改命?”
宓爷定定地看向李水:“是的,我必须得到它,可我是神明,不能拿它,你不是神明,不会有任何反应,你可以替我拿吗?”
“好啊。”
李水笑了笑,把手伸向了河图。不知为何,他手指经过的水,皆不断地凝结、霜冻,最后成了冰霜,当他第一根手指触碰到河图边缘的时候,整卷河图突然开始剧烈颤动,接着那雾气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迅速包裹住了李水的手掌,之后竟悉数钻进了他的手指里。
李水连忙缩回了手,反复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发现并无不妥后,他再次伸出手,河图便乖乖地掉到了他的手里。
“给你。”李水将河图递过去。
宓爷看了他许久,说道:“你是个好人。”
“很多人都这么说。”
宓爷不再说什么,变出了一块布,将河图收了进去。
与此同时,眼前突然凭空出现了一块裂缝一般的水幕,将两人隔了开来。
紧接着,面色凝重的河伯从水幕中走了出来,一把将李水护在了身后:“宓姬,你疯了,你竟然打河图的主意!”
宓爷却笑着说:“你来得刚好,河伯,让我来为你改命吧。”
李水有些不解,拉了拉河伯的衣袖:“到底怎么回事?”
或许,时间应该倒回宓爷求婚的那一刻。
面对宓爷期许的眼神,河伯只是干脆利落地答道:“不能。”
宓爷不明白,自己已经如此明示了,竟然还是被拒绝,她不甘心地问道:“为什么不能?”
河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原生神只能与原生神通婚。”
天界中,神明所生的孩子,被称作原生神。
“我还以为你根本不怕这些天规呢,”宓爷笑起来,“只要我向父神求情,他必定会网开一面答应这门婚事的,你不必顾虑这些。”
河伯却摇摇头:“不行。”
“究竟是为什么?”
河伯说:“本神明,已没有可能嫁娶。”
宓爷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在脸庞上。
“你……难道说?”
河伯点点头:“的确,如你所想。”
宓爷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这世间,如你这样的转生神,在成神时都能保有一情,为了普度众生,所有的神明都会留下‘爱’,故神明间定会有嫁娶之事——那你告诉我,你留的是什么?”
河伯不语。
宓爷咆哮道:“你说,你究竟留了什么?”
“宓姬,你放弃吧,”河伯皱着眉,“本神明留的是‘恶’。”
宓爷震惊无比:“为什么会留下‘恶’?你……”
河伯看了她一眼,依旧没有半分表情:“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本神明无须对你说明太多。”
宓爷离开后,依然日日泡美人,好不自在。
直到某一日,她自仓颉口中得知河伯的至宝——河图可以逆天改命,重写神明的过往,她就又想起了河伯这个美人,如果可以重写河伯的这一段过去……
只要她能回到河伯的过去,令他选择留下“爱”……
河伯蹙眉怒道:“宓姬,多年不见,不料你竟任性至此。”
宓爷说:“我不是任性,我不知道你为何会独独选择留下‘恶’,也许是你当时选错了,但如果你的生命中只有‘恶’,会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我愿意为你改变。”
“你又怎知我痛苦?”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河伯叹了一口气:“你魔障了,你可知使用河图要付出何种代价?”
“我哪里会不知道,”宓爷忽地笑靥如花,“无论是人还是鬼,都将沦落成尘土,从头来过……”
河伯打断了她:“即便你是原生神,也会神格消散,重回轮回之道。”
宓爷将忘川抵在了自己的额头上,轻声笑道:“为了你,这神明我不做了又如何?你看我这样的觉悟,算不算是牡丹花下死?”
不知是不是因为河伯的原因,李水突然觉得周身的河水骤然变得冰冷刺骨,他忍不住环抱住自己,却依然温暖不起来。
河伯的声音听起来第一次带了些情绪,似乎有着一些愤怒的东西在里面:“即便你真的这样做了,我们也是不可能的,我不会感激你,只会怨恨你。”
宓爷觉得很冷。
这很奇怪,她明明是个神明,竟然会觉得冷。
或许这种冷意是从体内散发出来的。
她忽然笑了起来:“河伯,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没有。”得到的回答是如此显而易见。
宓爷有些不甘心,又追问道:“自始至终,一丝一毫都没有?”
河伯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从未有过。你别胡闹了,赶快把河图还回来,若是误伤了……”
宓爷捂住了脸:“你到底有没有心,你觉得我是在胡闹吗?我已经把心都挖给你了,你还是不信我吗?是不是要我赌上我的神格——”
“我信。”
“你既然信,为何还是不愿娶我?”
为什么呢?
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看不到她的一片真心呢?
如果能把时间都拨回去,就能看清真相。
那时候,她攀在屋顶,仅仅看着河伯的侧颜,脸就绯红一片。
她听说过这个家伙,听说他无论是神力还是智谋,在转生神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只是独独没有想到,竟然长得还如此好看。
那一刻,游走花丛数年的宓爷就知道,自己这一回是栽定了。
但她哪能就这么承认自己栽了呢?
她可是传闻中,恋爱从不走心,追美人从未失手的宓爷啊!
天界人人皆知她宓爷泡美人有一手,但她其实从来都只是投机取巧,送什么说什么,只要找对规律便好。
只是遇到了河伯,她的“泡美宝典”好像一夕之间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她头一次学生灵之语,就是为了指挥鱼蟹给河伯拼成字。
她头一回阅花木之书,就是为了给河伯意外的惊喜。
还有那些珊瑚,每一株都是她走遍天地间、半求半抢地夺来的珍品,光是一个名字,就要想上半宿,更何况是一百零八株珊瑚,皆是她的心血。
某日酒后,仓颉曾问她:“你可是对河伯动了真心?”
宓爷大笑不止,拍着他的肩说:“你在开什么玩笑呢,我是那种神吗?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仓颉说:“那就好,你要知道,真心……是顶顶不能给的。”
“对……不能给。”
即便她又一次将面前的美人认成了河伯,她依然不愿意承认。
是啊,求婚失利后,她明明一次都未曾忘却河伯的容颜,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欺骗自己。
谎话只要说多了,把自己都骗过去,那就好了。
其实,她又如何会不明白呢?
什么天规,什么七情,什么六欲,皆不是问题的根源。
宓爷叹了口气:“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河伯别过眼去。
宓爷的语调很轻,轻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在水里:“只是你即便有了‘爱’,也不会喜欢我,对不对?”
“其实……”
河伯刚要说什么,忽然觉得衣袖被扯了一下,扭过头去看,就见李水笑得一脸抱歉:“河伯……不好意思,打断你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吐血吐得停不下来……”
话语间,大量的鲜血自他的口中喷涌而出,接着他整个人向前倒去。
河伯伸手去接,却发现他几乎没有重量。
他转过头去,看向宓爷,蹙眉问道:“你让他拿河图了?”
宓爷见此,也是一脸茫然:“是啊……他不是普通水鬼吗?只要不是神明,拿了河图应该不会有事的啊?”
河伯忽然觉得胸口一堵,怒不可遏道:“谁告诉你他是普通水鬼的!”
“难道……”
宓爷终于想到了一种可能,瞬间觉得惊骇无比。
李水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不知是什么原因,此刻竟然浮在水流之中,脑海中不断闪回过去在高山门的日子。
他想起自己离开前的那个子夜,师父以为他睡熟了,偷偷到他房中,坐在他的床边,用慈爱的眼神看着他。
“李水啊,师父其实当真舍不得你……但这都是命数啊。前路不知是福是祸,但若是你累了,痛了,想要放弃了,你就闭上眼,想一想你的师父我啊,还有陪伴了你这么多年的师兄弟啊。”
师父父……李水好想回来啊,回到鸟语花香的高山门,和师兄弟们打打闹闹,一辈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该多好。
眼看着李水危在旦夕,宓爷也急得团团转:“他快魂飞魄散了,这还有救吗?如果我拿神格出来,能保住他一命吗?”
河伯叹道:“他的身体受不住的。”
宓爷焦急不已:“那该怎么办才好?我本无心害他的!”
“他七情只缺最后一道了,唯有这样才能稳住魂魄,”河伯说,“罢了,这个‘恶’我不要了,你可带了神器?帮我一个忙吧。”
宓爷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河伯催促她:“还不快动手?”
宓爷笑了,但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疯的人不知究竟是你还是我,你竟要将自己唯一的情给他?”
河伯说:“你不动手,那我便自己来。”
宓爷摇着头说:“河伯你疯了,你什么都不要了……”
“疯就疯吧。”
河伯伸手定住宓爷,从她手中夺过忘川,接着往自己的手臂上狠狠一划,那些喷涌而出的银色液体,生灵一般在水中舞蹈。
河伯一把抓住,然后尽数塞进李水的身体里。
光芒瞬间将两人包裹在了一起。
忘川在水中慢慢漂浮,宓爷一伸手,将它握在手中,突然觉得自己无比可笑。
忘川忘川。
若真能轻易地忘记一切,那该有多好。
一见河伯误终身,用来形容宓爷最合适不过了。
爱过吗?
开玩笑,这世间最荒唐不过一个“爱”字。
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
即便我曾爱你大过一切,也长不过流年,爱终究会被时间带走,或许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我将你连同记忆一块儿埋葬在这黄河之中,你只需要安静地看着,一切回到我们初见之前,回到什么都还未发生之前。
只要当我从未有过真心便好。
耳边,传来了仓颉的千里传音:“宓爷,喝花酒去不去?”
“去去去,走起啊。”
我还是那个游戏人间的宓爷。
你也还是那个冷面冷心的河伯。
你我再无交集。
再见面时,请记得向我道一声:初次见面。
李水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如往常地躺在榻上。
他推开门,只见河伯正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小红。
他小跑过去,跑到了河伯的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河伯。
河伯瞥他一眼:“做什么?”
“你没事吧?”
河伯头都不抬,只是冷冷地说:“我能有什么事?”
“那就好,”李水双手支在下巴上,笑着说,“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见了我师父,还有高山门,原来我也不是那么可怜。”
“唔。”
李水轻声喊了句:“河伯。”
“嗯?”
“谢谢你。”
河伯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谢我什么?”
“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但我觉得你一定是为了我好。”
河伯低下头继续擦拭:“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想送你个礼物,是我从高山门上带下来的小石头,你不要嫌弃……形状很好看的……”李水从乾坤袋里摸啊摸,摸啊摸,终于摸到了一小块硬硬的东西,猛地拿出来,“看!”
他手中的,赫然是一节小红的枝丫。
河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了脸。
“呵呵。”河伯面无表情地发出了两个音节。
“呜哇哇哇——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李水拔腿就跑。
“李——水——”
“呜呜呜呜——小红对不起嘛!”
“什么小红!那是霞玉!你认字吗?”
李水爬起来,忽然看见自己身后别着一卷画卷,他拿下来一看,竟然是河图。
“你为什么把神器背我身上?”李水问道。
“怕再被人偷了。你替本神明保管着,但你可不能偷看。”河伯说道。
“鬼要偷看啊。”
“你本就是水鬼。”
“……”
李水走过去问道:“河伯,你以前是不是很寂寞?”
“谁告诉你的?”
“宓爷。”
“她的话能信就有鬼了。”
“可我本来就是水鬼呀。”
“……睡觉去。”
“好。”
棋局已过一半,满盘的黑白子,看起来似乎平分秋色。
伏羲说:“终究是没想到会有这一手。”
帝俊说:“我早说过了,这世间没有永恒的输或赢。”
“且看下一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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