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离魄(2/2)
说着就要推开李水,他的手一接触到李水,立刻就被李水反手抱住了。
李水平日里挨打习惯了,立刻可怜兮兮地说出了平日里每天都会说的话:“不要打我……”
白灵霄呼吸一窒:“我并没有要打你啊。”
李水见他面上的厌恶有一丝松动,立刻乘胜追击,一抬头,大颗大颗的眼泪就从眼角滚了下来:“我饿了……我好饿……我快饿死了……”
白灵霄被李水的眼泪逼得不知所措,说话都开始结巴:“本……本来就要……要开饭了。”
李水用袖子抹了抹脸:“我可以吃吗?不用跪下吗?”
“当然能吃,你想吃多少都没问题。但你别那么恶心好吗?”白灵霄见他的鼻涕糊了满脸,立刻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忍不住就拿出了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为他擦脸。
这个时候,师父就很开心:“你看,我就说你和小师弟很投缘嘛。”
“投缘个屁啦!”
他只是比较心软而已……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是熊孩子,那么李水就是熊孩子中的熊孩子。
李水入门三天,师父就再没对之前的四位徒弟提过“你们这些不争气的逆徒”这样的话。因为背负着师父所有期待入门的小徒弟除了睡觉,压根儿就不能在凳子上坐上半炷香,一个不留神就溜了个无影无踪,总要找个大半天才能找到。
师父找了几次之后就没了耐心,将责任推到了白灵霄身上。
“反正他现在就认你了,你就负责到底嘛。”师父这么一说完就脚底抹油溜走了。
白灵霄着实无奈,便双手负于身后,一路跟着小混球。
小混球爬树了。
小混球摔跤了。
小混球又爬树了。
小混球又摔跤了。
……
小混球又又又又又爬树了,嘿,还挺有毅力的嘛。
白灵霄走上前去,问他:“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水拍拍摔疼的屁股,垂头丧气地说:“我想掏鸟蛋。”
“给我一个理由。”
李水支支吾吾说了什么,白灵霄听不见,就把耳朵又凑近了些。
就听那孩子小声说道:“怕以后没东西吃。”
白灵霄愣住了,忽然意识到,这孩子是真的在害怕被抛弃。
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李水的肩膀说:“鸟蛋怎么管饱,我们去搞一票大的。”
“大的?”
“对,比你的脑袋还大。”
李水一把抱住了白灵霄的腿:“谢谢师兄兄!”
夕阳西下,白灵霄和一只护蛋心切的巨鸟苦苦缠斗了四个时辰,这中间李水睡了醒、醒了睡,还吃了三个白面饼,终于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巨鸟退缩之后,白灵霄御剑飞行,抓起李水,将他一起带到了高不见顶的铁杉树上。李水面前的鸟窝里,躺着三枚巨蛋,每一颗都比他的脑袋还大。
“哇!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鸟蛋!”
他小心翼翼地抱出来一颗,将它紧紧地抱在怀里,抬头看着二师兄,甜甜地笑道:“谢……谢谢师兄兄!”
白灵霄也跟着笑。
忽然觉得不对劲,自己的脑袋也是被驴踢了吗?和这小屁孩耗了那么久,修仙的功课都落下了,于是一把将鸟蛋抢回来,又放回了窝里,然后将李水一脚踢了下去。
是夜,白灵霄去找师父,关上房门后说:“师父,徒儿有一事想问。”
“说。”
“师父可是要放弃徒儿了?”
师父觉得奇怪:“你怎会这样想?”
白灵霄说:“徒儿愚钝,实在不明白为何师父要将这样一个小魔星托付给我,我修炼也并没有偷懒过啊……”
师父笑了:“我知道你会觉得奇怪,只是没想到你竟真的会出言相问。”
白灵霄问:“我总觉得有些蹊跷,那究竟是为什么?”
师父不再多言,只是笑曰:“李水和你们是不一样的,你现在不知道并不奇怪,待你学艺再精进一些便会知道了。”
从此以后,白灵霄便过上了带着拖油瓶的日子。
李水喜动,一有风吹草动就要跑出去玩,爬树下水完全没有顾忌,入门袍干了湿、湿了干,天天在泥地里打滚,很快就变得一团糟。
每每见此,白灵霄都恨不得用绳索把李水捆在椅子上。
但李水的眼睛简直就像是两口井,随时随地都能流下眼泪,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白灵霄面冷心软,每每都手下留情。
但有时候,白灵霄也会觉得他哭的样子挺有趣的,就故意将他弄哭。
时光飞逝,李水成功地成为高山门最大的毒瘤。
吃喝打诨无恶不作,每日除了玩闹就是恶整门人,所有门人包括师父在内都不能幸免。每日丢一两样法宝不稀奇,打坐前要先仔细检查坐垫,吃饭时要试毒,喝水前要看杯底,修习时要再三确认自己的剑是不是已经断了或者根本就没有剑柄,就连如厕都不能懈怠,不然随时可能遭到灭顶之灾。
因为李水长期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门人的痛苦之上,终于惹了众怒。
他被痛打一顿后,一首儿歌就流向了山下。
高山门的天是蓝蓝的。
高山门的水是清清的。
高山门的人是团结的。
打死李水是有钱拿的。
本以为日子就这样晃悠晃悠着过去了,直到一日,白灵霄忽然心血来潮,想为李水算上一卦。
他一看卦象,手一松,八卦盘差点摔在地上。
“师兄兄……”李水有些奇怪地看向他。
“没事,”他说,“我们玩个游戏可好?”
李水点头道:“好!”
白灵霄伸出手来,笑逐颜开道:“你猜猜我哪只手里有糖?左手还是右手?猜对了给你吃糖。”
李水立刻兴奋地说:“左手。”
“错了,”白灵霄摊开左手,手里空无一物,他立刻打了下李水的手心,奸笑道,“猜错要打手。”
李水只好苦着脸说:“那右手……”
右手摊开,里面竟然也没有糖。
李水看傻了眼,瞬间泪流成河:“你驴我!我最讨厌二师兄了!”
白灵霄匆匆找到师父,开门就说:“师父,徒儿不明白。”
师父正在闭目养神,闻言,依旧闭着眼道:“不明白何事?”
白灵霄将八卦盘扔在师父脚边:“你曾说待我学艺长进,就会明白为什么你将李水托付给我。可我今日算了一卦,分明看到李水会早夭!你到底是何用意?”
师父缓缓睁开眼睛,双目炯炯,面若磐石,他似乎很久都没有露出过这样认真的神情了。
他缓缓开口道:“为师收了你们五个,自然不可能是随意收的,所谓卦,各有所长,大徒儿严谨,故我让他断生;你心思活跃,我便让你看死;你师妹多情,我就将姻缘交给她;而小师弟无情,给他看前程最佳;至于李水,我只教他看面相。你觉得这是为何?”
白灵霄愕然:“因为你早知他有一个劫数?”
师父摇头:“天机不可泄露,知道越多,越是不幸。”
白灵霄抓着师父的臂膀:“但是他会死,而且很快!他已有死相却不自知,我既能断死,我们又是同门,我理应帮他避祸啊!”
“万万不可,”师父说,“你若是泄露了半个字,我便将你逐出师门。”
“师父!”白灵霄难以置信,“你竟忍心放任李水枉死?”
“这几日,我便会送他下山,你不会看到的。”
“师父!”
“莫再多言。”
师父拂袖离去,白灵霄只觉得一身怒气无处发泄,只得一拳打在墙壁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内的,就见李水像个小动物一样,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就睡在他的门前。
“李水?”
“师兄兄……你回来啦?”李水打着哈欠,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把剑来,“你上次去后山斩妖把剑落在那里了,我今日爬树恰好看到,就给你捡回来了。”
白灵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下把袖口往上一撸,果不其然,就见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有不少血痕,看起来都是新伤。他叹口气说:“你定是闭息术用到一半又气息乱了,然后被一群妖物追杀了吧。”
“嘿嘿。”李水只是傻笑。
白灵霄接过剑,看着剑柄上的血迹,皱着眉说:“学艺不精就不要丢人现眼了,傻瓜。”
李水挠挠头说:“抱歉。”
听他道歉,白灵霄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伸手将剑上的白色挂坠扯了下来,扔给了李水:“剑脏了,我不要了,送给你。”
李水拿起挂坠,上面分明是一只白玉雕成的保平安的麒麟,他有些讶异道:“这不是师父送你的入门挂件吗?说不要就不要真的好吗?”
“少废话,”白灵霄说,“我们再玩一次猜糖的游戏可好?”
李水苦着脸说:“师兄兄,我能不玩吗?”
白灵霄摇头:“不成,猜中的话,我请你吃好吃的。”
“我不信你了……”
白灵霄伸出手来,催促道:“你猜猜我哪只手里有糖?左手还是右手?快猜,莫让我举得手酸。”
李水只好敷衍道:“左手。”
“猜对了。”
白灵霄摊开左手,里面分明是一块麦芽糖。
李水却不敢接,生怕他有诈,还抬头问道:“师兄兄,你发烧了吗?”
白灵霄瞪他:“没大没小,想死吗?”
李水却拿起糖扔进嘴里,笑逐颜开道:“谢谢师兄兄!”
不多时,李水忽然觉得有些晕眩,脚步晃了两下,就昏厥了过去。
“抱歉,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为你避祸的手段。”他将李水扛在肩头,向着荒无人烟的后山走去。
天已经很黑了,伸手不见五指。
他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了一丝丹药味,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转身就跑,却被大师兄拦住了去路。
再转头,师弟和师妹举着剑就在他身后。
不远处,师父缓缓走来,开口说:“我就知道你会做出这样的抉择来,还不快把李水放下来!”
白灵霄将李水放在一边,扑通一声跪下:“师父,徒儿求你救救李水,他虽调皮,却身世可怜,就这样早夭……徒儿于心不忍。”
“你还是太天真了,”师父摇头道,“你以为帮他挡一次灾祸就能保全他了吗?”
白灵霄说:“只要我能断死,我就会一直帮他!”
师父却伸手一挥,淡淡道:“三人合阵,把白灵霄给降了,关到丹房内十日!”
白灵霄怒吼道:“师父!”
下一刻,三人袭来。
白灵霄觉得头有些疼,他睁开眼睛,问道:“这是哪里?”
“你方才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李水说道,“师兄兄,你没事吧?”
白灵霄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着除了李水外空无一人的房间,再看了看窗外。
月圆如斯,隐隐透着血意。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手里提着剑,剑尖指着李水的脖子:“方小小在哪里?你将他还来。”
李水却邪笑道:“方小小是谁?”
白灵霄说:“莫再装傻,师兄早为你算过卦,知你会早夭,恐怕你此时早已是一个孤魂野鬼。你今天是回来寻仇的?”
闻言,李水的脸忽然一片片崩落:“没想到师兄你早就知道……”
“是,我的确早就知道。”
李水的面孔只剩下了一摊血肉,身上的血肉也不断地往下掉,一直掉到只剩下森森白骨才问道:“那你为何不救我?为何不救我?为何不救我!”
白灵霄看着李水那副模样,竟然落下了泪水。
“对不起……小师弟……我……”
那森森白骨伸出手,一把抓在了白灵霄的脖子上,越勒越紧,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的脖子掐断,无论白灵霄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开来。
“我恨你……”
“我好恨你!”
“我要诅咒你!”
骷髅吐出了一句句恶言,白灵霄只觉得头晕目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忽然间,他不再挣扎了。
“若是你想要杀死我,那就杀吧。”
“幡悬宝号,普利无边,诸神卫护,天罪消愆,经完幡落……”
落幡咒在耳边响起,白灵霄知道定是自己的师兄师弟赶来了,心说不好,立刻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道:“不要杀他……他是李水!”
心中有个声音在问他:“那你该如何呢?”
另一个声音说:“既然当时无法救他,不如自己送走李水吧?”
如此一想,他反手捏住白骨的手臂,将朱砂符纸贴在他的身上,口中念咒:“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李水的表情突然变得无比痛苦。
“你要做什么,师兄兄……你要做什么……”那骷髅惊骇不已。
只要念完,你就可以得到完满,从此平安喜乐……
白灵霄刚要吐出咒语的最后一个字,忽然看见了一个白色的身影,那人一头银发,发际间有鱼耳,眉目神圣得令人不敢直视。
那人一把抱起骷髅,一瞬间,那骷髅又变成了李水的模样,紧接着,他伸手一推,白灵霄忽然感觉到一股神圣且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整个人推到了墙边。
啪的一下,四处的灯全都黯淡下来。
那个人说:“你该醒来了,白灵霄。”
白灵霄不解:“我原本就醒着,何来再醒一说。”
李水说:“师兄兄,你若再不回魂,恐怕就会变成一个孤魂野鬼,脸会变得很蓝的哦。”
白灵霄觉得难以置信:“你在说什么,变成鬼的不是你吗?”
“是啊,我的确是水鬼。”李水凑近他,鼓着腮帮子说,“你看,我的脸很蓝吧,是不是比以前丑了很多。”
“的确。”
“……”
白灵霄说:“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何要杀方小小。”
“这世间根本没有方小小,”李水叹口气说,“师兄兄你糊涂了。”
“胡说,方小小是师父新收的徒弟!”
“不是的。师父新收的徒弟叫明亮,而且早在我下山前就入门了,”李水说,“师兄兄,你快醒来吧,若是再不醒来,就真的来不及了。”
“不是的……不是的……”白灵霄抱住了头,“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银发的人说:“你此刻已是离魂,记忆有所错乱很正常。你且看一看周围,看一看这里是何处?”
白灵霄四下环顾,忽然发现自己竟身处水中,所有的灯皆是夜明珠点缀而成,亭台楼宇则是沉木,窗外有鱼虾经过,远处水草遍地。他的视线落回到了银发人处,那人说道:“本神明知道你想问什么,本神明是河伯,黄河之水神。”
白灵霄觉得有些冷,一瞬间,似乎什么都想起来了。
那时,他想要救下李水,却被关进了丹房十日,待他出来后,李水早已下山。
他又算了一卦,得知李水已死,顿时气急攻心,吐了一口血后就昏厥至今。
新收的小徒弟的确不叫方小小,而叫明亮,为人恭敬,和李水完全不一样。
而小小……是李水上山前的名字,后来师父说李水命中和水结缘,故改名叫李水。
白灵霄苦笑一声说:“弄了半天,原来真正离魂的……是我。”
他离了身子,成了一缕生魂,不远千山万水,找到了李水,又做了这样一场春秋大梦,只觉得这一切都变得太过好笑。
“虽然我已知道自己是离魂,”白灵霄苦着脸说,“可我却不知该如何回魂。”
“我知道你后悔没能救下我,”李水伸出手,将额头碰向了白灵霄,“师兄兄,如今我要拿走你的悔,或许这样你就可以醒来了。”
他伸出手,手指触及了师兄的胸脯,碰到了一个圆圆硬硬的东西,然后拿出来,一时间图腾光芒万丈,一半落入了李水的身体里,另一半直射出去,照得附近的鱼虾各处逃窜。
白灵霄小声说道:“李水,其实我一直……”
白灵霄的离魂逐渐变得透明了起来,就像是一团纱一般,他的面容逐渐在水里消散,李水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谢谢你……师兄。”
不知道白灵霄有没有听到这句话。
当李水转过身的时候,河伯只是淡淡地说:“去擦把脸吧。”
李水伸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记忆似乎又回到了高山门。
那时候白灵霄叼着一根野草,嘴里唱着儿歌。
高山门的天是蓝蓝的。
高山门的水是清清的。
高山门的人是团结的。
打死李水是有钱拿的。
李水很伤心:“若真的有人要来打死我怎么办?”
白灵霄仰天笑了笑:“那师兄就先帮你打死他。”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星盘两端,两人对弈。
伏羲说:“如你所见,情只会伤人,看来神明全然不需要。”
帝俊却说:“你只见情之伤人,却不见情之恩泽,还需要继续参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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