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牺牲(2/2)
手上传来若有若无的粗粝感,并一些黏黏的东西,头发似乎被什么糊住了,迎香没有低头看,只朝着那点光走过去。
走近了,她才看清,那是一盏孤灯,点在房内,穿过窗上的木格子透出光来。迎香推门进去,这是自己熟悉的房间——昔年在京里,她就住此处。东面墙上挂着两轴画,一副是荷塘,一副是竹韵;桌上摆着一个大梅瓶,朵朵红梅开得正艳,枝条疏朗,馨香扑鼻。
她叹了一声,怀中头颅也跟着叹道:“原来你的闺房这般清雅模样。”
嗯,清雅。迎香微微一笑,她记得母亲生前常教导她,女子要贞静而坚韧,不可花枝妖娆,不可孟浪轻浮,宁可自愚守拙,也不要做那起名声在外的才女,引得狂蜂浪蝶,无端被人口头糟践。妙龄的姑娘,哪怕才不如王谢、貌难比西施,只要有两分长处,到了外头那些登徒子嘴里,也要翻作十分来,拿给他们每日嘴里念叨,甚至意淫出许多故事,简直冒渎不堪。
“……到那时候,即便你如何端凝冷漠,也架不住悠悠口舌,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抛头露面的好。这世道,一个女子想孤身立足,那是要付出千百倍艰辛、甚至血泪的”。母亲的身影浮现在房中,拉起她的手,一字一句,循循善诱,苦口婆心。
这场景是她极熟悉的,母亲总爱这般教导她。
迎香又微微一笑。
“所以……娘才不许我同外头人说会制香么?”
“是啊。”母亲叹了一口气,“你舅舅傅承芳是当世制香名家,你自幼跟他学习,比他亲传的徒儿还要得意几分,但你终究是女儿,家里又无需你制香贩售,这些本事于你女儿家无用,当个乐子也就是了,莫要太上心,更不可在外张扬,引人注目。”
母亲总是那么柔静端方,处处替她考虑妥帖。可是……迎香皱眉,脸上露出哀戚神色——母亲,你可知在你去后,爹爹忙碌在外半年有余,二娘把持家中事务,她看我十分不入眼,家中渐无我立足之地。母亲,你可知有朝一日,这“无用“的制香本领,竟成了女儿傍身保命的依托?若我不会制香,若我不认得两个字……今日的我,还不知流落去了哪里。是胡乱嫁个人,仰人鼻息讨口饭吃?还是卖身为奴,进入别家战战兢兢?抑或……遭遇歹人暗算,被卖入勾栏,甚至已化为一缕孤魂?
她心中悲鸣阵阵,渐渐落下泪来。泪水滴在那颗头颅上,顺他脸颊流到唇边,他便伸出舌头来舔舐,问道:“你母亲死后怎样了呢?”
“母亲死后……”迎香一阵恍惚,屋内摆设渐隐,换了一番局面,这是母亲的卧房。面前母亲面容憔悴,但眉梢眼角都映着喜气,朝她展颜一笑,走到床头的柜子旁,拿出一支簪子来,语重心长地道:“前些日子王家遣人来提亲,我跟你爹的意思呢,都觉着可行。王家在金陵也是上等的门第,家里又读书,门风素有口碑。那王家小子你见过的,你俩在后院里一谈就是半日,我看你对他当是有意。这簪子是我祖父往年给我的,让我给未来的夫婿,你爹固执,偏生不要,说留着给女儿。我想就拿这簪子当定礼,给王家带回去吧。”
迎香脸红了,低头不语。
母亲又叹道:“如今你也有了婚约,不可像往常那般随心,做事须得更有计较些,眼见着要嫁过去,给人当家作主母了……姑娘大了……我是不中用的,只盼多撑几日,能看你出阁……”她眼圈儿泛红,喉咙里哽咽起来,憔悴病容上喜悦与哀戚并举,却让人倍加哀伤。迎香扶住她,劝慰道:“娘莫要瞎说,胡大夫的药吃着不是挺对症么?这两天冷,过几日暖和了也就好了。”话虽这般讲,但她自己的嗓音也已控制不住地哑了。
“胡大夫也救不回娘。”迎香呢喃着:“母亲死了,我自然要守孝,王家那边的婚事就暂时压了下来……”
“啊,那可不妙,你二娘容不得你,肯定想早早将你嫁出去才是。”头颅轻声道。
“是啊……她骂我年纪大了还占着家里的吃喝,若真多养我三年,还不把家都掏空了?其实……我家虽不是高官豪爵,仍有两分薄产,我又吃得了几口饭?二娘趁爹在外忙碌,跟王家连去了几封书信,催促金陵那边快来接人。王家被烦了一年多,架不住她三催四请的念叨,承诺转年来接我过门。”迎香又一阵恍惚,声音停顿下来,手臂渐渐收紧,搂住怀中的头颅。
“这中间发生了何事?”头颅问道。
迎香奇怪地看向怀中,“你不是都知道吗……”头颅不语,她想了想,又道:“是了,你那次未及我说完,就将我赶走,本就所知不多,也可能是……你已忘了,毕竟……当时你只一心念着她。”她苦涩一笑,叹息一声,在那盏亮着油灯的桌边坐下来,将怀中的头颅放在桌上,与他两两相望。那头颅已不是狰狞模样,静静闭着眼,面上神色淡然,全无伤痕,连脖子上的断口都光滑平整。他的长发倾泻下来,盖住了眉梢的棱角,让已凋零的面容如沉睡般安详平静。
迎香盯着他看了片刻,幽幽道:“那时……说好第二年王家来接我过门,次年开春,又逢娘亲祭日,我惦记着再过几个月便要远嫁金陵,此生不知还有多少机会回来拜祭母亲,便同二娘说我要出城,去母亲坟上吊祭。二娘不悦,说我懒人花样多,虽允我去拜祭,但因她屋子那时正在翻修,还打算在后院里挖口井,当用人之时,便不乐意我带仆役出门,只同意我让身边的小丫头跟着,并一个驾车的老仆。我们一行坐车到城外已是下午了,拜过母亲,正要回转,天边突降暴雨,雷声大作,马受了惊吓,怎么都不肯走,只得等着,等雷霆暂息……”
头颅睁开眼看着她,迎香叹了口气,眉头蹙紧,眼中浮出水雾来。
“还不等风雨停歇,便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乱响,泥水飞溅起老高,一群贼匪匆匆而来,从我们旁边奔过去,有人朝这边看了看,那群人走过不远便停下来,当中有几个交头接耳,紧接着,他们便回转来,将我们团团围在中央,当先一人上前,对老仆大声呵斥,让把钱都交出来。光天化日之下竟上前劫财。”
“……原来遇上了劫匪。”头颅低声道。
迎香点点头,眉尖皱得越发紧,继续说道:“那伙人将我们围住,老仆吓得瑟瑟发抖,连声说没钱,小丫头更是失声尖叫。他们听得车内有女子声气,顿时咋呼起来,一个个扑上来,把帘子挑开,将我们拖了下去。我一跤跌在泥地里,滚了个大花脸。小丫头压在我身上,被他们抢先抓起来看,一个个笑闹着,说长得还干净整齐,弄回去玩。小丫头吓得大哭大叫,这帮人也不理会,捆了她就甩上马去,又来弄我。我慌得不行,只在地下乱滚,弄了一身污泥,又将泥水往这些人身上泼,当中有两个怒了,一鞭子打在我身上,连抽了好几下,打得我钻心地疼。他们趁我吃痛,扑上来捆了,一起甩到马上,载了我们就要走,突然有人说,那老汉尚未收拾掉,若回去报了官……”
她闭上眼,似不愿回忆当初的一幕,咬牙道:“他们……当场就把老仆砍成了血人,眼见是没活路了。这才兴高采烈,翻身上马,载了我和小丫头离去。”
“他们带你到哪里去了呢?”头颅温和地问道。
“我从未骑过马,在马背上颠得浑浑噩噩,走了许久,只模糊记得是一路往南,他们整夜都在赶路,等到第二天天明,才在一处水边歇下来,将我和小丫头拖过去,泼水洗净了脸……”
“这可不妙。”头颅叹道。
迎香冷笑,“可不是……一洗干净,这帮人顿时都闹腾起来,嚷着要把我们……”她咬住嘴唇,静默片刻,又道:“还好他们只是嚷嚷,未及动手,有个高大汉子站出来,说办正事要紧,不可耽误。他指着我,说这个生得好看,回去先给大当家过目,若大当家看上了,也算这趟多一件功劳;若看不上,谁想要去再跟大当家要。说罢,又指着小丫头道,这个生得虽差些,也不难看,先带回去再发落,到时不论是卖去勾栏,还是谁要讨了去玩,不都便宜。若在此刻坏了她们,回头大当家怪罪下来,如何交代?他像是这帮人的头领,这番话说得人人点头,连赞他有见识。”
“算是暂时逃过一劫……”头颅叹道。
迎香盯着他,沉默片刻,忽而凄然一笑,抬手轻抚他脸颊,道:“你知么?当时我怕得要死,怕他们杀我,更怕遭他们侮辱,那样便不能嫁你了,你家肯定不会要我的……你知么?母亲去后,爹又在外,二娘看我十分扎眼,每日话里夹枪带棍,处处指桑骂槐,每到难以忍受之时,想想同你的婚约,我心里便安定下来,想着还有你,还有你……虽没了娘,但还有你,你便是我日后安身立命的所在。”
头颅闭上眼睛,静默不语。
迎香放开手,继续说道:“我和小丫头被他们带着,一路南行,我从未去过那边,也不辨到了何处。这帮人弄了辆车,将我们载着夹在中间行走,我只透过车帘,留心看一路上的光景,听他们的只言片语,渐明白是往金陵方向去的,心头又是窃喜,又是紧张。一路走走停停,昼伏夜出,走了约莫十天后,他们离了官道,往小径而行,我更害怕起来,大路我还可靠辨认集镇店家的招牌猜测是何处,走小径的话怎么得了?”
头颅轻不可闻地低叹一声,慢慢闭上眼。
迎香盯着他,细看他面上表情,眼圈儿渐渐红了,哽咽道:“你闭上眼,是不想同我说话么?是不愿看我么?你莫不是还嫌我脏,嫌我跟那帮男人一道行过路,以为我被他们怎样了不是?你……你哪知道……”她声音凄凄楚楚,大多哽在喉咙里,讲得含混不清。即便如此,那头颅还是清楚听见了,又叹一声,缓缓睁开了眼,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柳望之坐在酒楼二层的房里读书,这里光照敞亮,时有风过,清爽宜人,又倚着窗户,抬眼望去,县城里层层叠叠的房屋如豆腐般拢得规规矩矩,屋脊上的瓦块鱼鳞似的齐整,日光照下来,这些灰瓦便整整齐齐地泛着青光,配着丛丛绿树,十分鲜亮好看。他放下书,站起来活络下筋骨,忽见城北门有一人拍马而来。那马四蹄飞扬,带起一片尘土,背上人劲装短打,飒飒生风。进了城门后,马速减慢,沿街一溜小跑过来。
瞧这般模样,定是有急事,多半不会来店里坐了。柳望之看了两眼,摇摇头,对这单生意不报希望。
一人一马走近,他突然发现,马上之人竟是何长顺!柳望之颇为诧异,前两天才见何捕头来店里沽酒,庆贺自己被上头选中,同各路高手一道剿灭匪患,怎的突然又折返回来了?他盯着何长顺马上身影,犹豫是否要打声招呼,何长顺却已看见了楼上的他,朝他招了下手,勉强一笑,随即绝尘而去。柳望之看他满面焦虑,眉头紧锁,笑得比哭还难看,又是一愣,印象里何长顺从未有此种神情,再看他奔去的方向,应是往家中而行,莫非家里出事了?
此事甚巧。柳望之抚了抚下巴,盯住何长顺消失之处,若有所思。手指头又下意识地掐起来,略作推演卜算。察觉并无祸患,眉头舒展开来,心底隐隐的担忧却怎么也散不去。
何长顺心急如焚,一路奔走,差点撞翻了路旁的摊位,顾不得耽搁,道声得罪,又拍马急行,匆匆奔到家,跃下马来便往屋里冲。仆役见他回来,急忙上前迎接。何长顺拉住老仆,眼里似要喷出火来,大口喘息,连声问道:“刘伯,我爹呢?爹的情况如何?!”
“啊……少爷你回来了,老爷他……”刘伯露出为难的神色,皱眉支吾。见他这般神情,何长顺更是急火上冲,大声道:“刘伯,爹呢?!我刚出城两天,你们就遣人来报说爹得了急病,怕是要不好,让我赶紧回来,爹呢?!”他心头焦急万分,话说得不由有些重了,刘伯愁眉苦脸,似有隐情,张了两下嘴,却不知如何说才好,最后只能小声道:“老爷……老爷无事,在书房呢,少爷你莫急……唉,少爷,慢点……”
何长顺丢开刘伯,一阵风似的杀向书房,走至门前,看大门紧闭,心里的不安快要爆裂开来,反而不知如何应对才好,抬手在门上轻敲了两下,听得里边传来一声“进来”,声音沉稳儒雅,是爹平日的样子,心下略安,疑惑却更浓了。
考虑片刻,何长顺推门入内。
何主簿端端正正坐在桌后,面前照例摊开一本书,手边笔墨纸砚具备,阳光打下来,照在他脸上,显得气色红润,天庭饱满,一点也不似病了的样子。见儿子进来,何主簿努努嘴,“你回来了,把门关上。”
“爹……”何长顺愣了,默默依言关上门,慢慢走近他身前,细细打量了一番,迟疑着问道:“……我听说爹病了?”
“没有。”何主簿放下书册,站起来问道:“你看我这模样,像是病了么?”
何长顺一头雾水,如堕五里雾中。他仔细端详父亲,见他容色饱满,精神奕奕,行动间不见迟缓,神态说话一如往常,确实不像有病在身的样子,心头十分疑惑,不是说爹突然重病吗?怎么现在看来却没事人一般?是突然好了么,还是从来就……他想问,心底又有个隐约的声音聒噪起来,制止了他那尚处于襁褓中,不及冒头的不敬想法,让他问不出口来。这里面似有种超乎他想象的阴谋正在发酵……但他当下有些无力深思了。自听得父亲重病,他便告了假赶回来,疾奔一天一夜,十分疲惫,但此刻还不能休息,那边还有任务……想到这儿,何长顺头有些疼,自己折返回家,其余人等依旧赶路,得赶快追过去才行,最好在入京前跟各地同僚们汇合。
“爹,你无事便好,我……”何长顺道:“我这就准备赶回去了,你保重身子。”
“好个不孝子……”何主簿冷哼一声,笑道:“你都不问问爹是何样毛病,哪家大夫给看的诊,吃哪些药?急匆匆把你喊回来,一句话就又想走?”
“……”何长顺无言以对,想了想,迟疑道:“我看爹不似有病的模样。”
“我确实没病。”何主簿坐下来,指指旁边的椅子,叫他也坐,“不这么说,你怎会回来?”
何长顺在椅子上坐下,细品父亲话中含义,问道:“爹有事希望我回来?”
何主簿摇摇头,“非是我有事要你回来,而是你必须回来,这趟任务你绝不可参与。但若与你说个清白……以你的性子,断然难以接受,只能出此下策。”
“这是何意?”何长顺一惊,追问道。
何主簿瞥他一眼,淡淡道:“送死的事情,怎可让你去?”
何长顺闻言又是一惊,“爹这是何意?怕那帮匪徒过于凶悍么?其实……其实这边抽调了各路精锐捕快,虽不敢说当世衙门中的一流,但也有好些高手。匪类不过乌合之众,只要大家齐心合作……”
不待他说完,何主簿已听得连连摇头,嘴里啧啧有声,皱眉叹道:“你这个憨人,当真窥不破这些玄机,你真以为这趟是去剿杀盗匪的?我问你,你这一路,跟那省城上,包括其他州县派出去的捕快们也见过面了,就你觉着,他们都算是当地一流高手么?”
何长顺愣了愣,细细回忆一番,忽有所察,惊道:“按爹这么一说,似乎是有些……我并不知晓其他州县捕快们的武艺如何,但想来应当与我相仿,甚或比我高些才对,咱们桂川县毕竟是小地方。可,可怎么我看有些人似乎武艺平平不说,连眼界、阅历都……”讲到此处,他有些犹豫,不知如何评鉴才妥当。他生来性子爽朗、行事周正,算得个光明磊落之人,这两年又一直当着捕头,更加严于律己,那些背后嚼人舌根的事,实在有些做不惯。
“怎样?”何主簿冷笑两声,让他继续说下去,何长顺无法,只得道:“我看有些人,不像一流捕快,倒像是新手,虽十分热情英勇,赤心片片,但眼界阅历均差着点儿,考虑事情也不够周详。”
“这便是了。”何主簿哼了两声,低声道:“那些地方也是小气,听得风声,根本就不派得力的上去,让两个无钱无势、可有可无的新捕快去顶上,趁了上头好大喜功的心,自己县里也博个奋身剿匪的美名,岂不是一石二鸟?”
“……爹你这是……”何长顺不解,“为何这么说?”
“也就你才这么憨直!”何主簿突然气不打一处来,背着手在房中踱步,显见得已有两分怒气,何长顺不明他为何动怒,亦不敢打扰,只在旁垂手侍立。
何主簿踱了两圈,长叹一声,在桌旁立住,问道:“萧凤合,萧同知,你还记得么?”
“记得……前段时日回来,住在萧家的那个。”何长顺点头道,“我倒不太喜欢这人,总觉得有些……”
“你不喜欢?!人家这次救了你一命!”何主簿提高声量,喝住他的话,斥道:“谁问你喜不喜欢了?!你个糊涂人,整日就知埋头办案,从不晓得抬头看看前途命数,摸不清上头七拐八弯、盘根错节的关系,你啊,你啊……我要是不在了,你真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些话如狂风暴雨,山崩地陷般砸到何长顺头上,何长顺被骂得发懵,再不敢随意接话,缩着手,立在一旁噤若寒蝉。何主簿看他这番模样,又心软下来,叹道:“这次上头发公文下来,让各县选派精锐捕快,共同协助近畿地区剿灭匪患,你知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么?”
“孩儿不知。”何长顺头也不敢抬,老实回答。
何主簿又轻叹一声,沉默下来,似在思索如何跟他解释,片刻之后,方缓缓说道:“本来我不知,李大人也不知,收到上头公文,让点选一两名得力的捕快前去,只当真是去剿灭匪患,还说你的机遇到了,有此一役,也是功勋在身,多得上头青眼。本欲选两名……李大人私心,说这几年亏得我任劳任怨、鼎力助他,就卖我个面子,不让人分你的功劳,选你一人前去足矣。”
“……是么。”何长顺心头一咯噔,原来本欲选两人,因着父亲关系,才只选了自己一人。
何捕头摇头道:“哪知道……这公文背后竟然另有文章。”他眉头紧皱,连连摇头,叹了又叹,在房内踱来踱去,就是不说如何另有文章法。何长顺知他脾气,料定内中必是有极难以启口之事,方才能让父亲如此纠结难断。他不敢打扰,只屏息静气地在旁等着。
“你还记得萧凤合吧,萧同知萧大人,现今他已在省城里履职,多亏得他传递消息……”又过半晌,何主簿方开口道:“那时他来桂川县,在萧家住着,同你有过几次接触。你给他留下的印象颇佳,说你这人正直忠勇,乃是难得一见的栋梁之才,若就此死了,实在可惜。当然,这些都是场面上的话,我估摸着,还是李大人跟他……”何主簿声音低下去,也不再继续,只拿眼看着何长顺。
“嗯,我也见到了,送他回去那天,李大人跟他在旁单独说了好一会儿话,还给了他两件东西。”何长顺道。何主簿点点头,接着道:“嗯,不错,难为你也肯上心这些了,这衙门里头的事,复杂啊。长顺,莫整天只知道跑腿、查案,有些事,还是该多留心些……总之,李大人算是投了萧同知的气了,他知李大人颇为倚重我,因此搭救你,也算是给李大人一个好处。不知他从何得知你跟着去了,赶紧修书一封,星夜拍马送到李大人手上,将此事根由和盘托出,嘱咐我们将你叫回来,免得入了套,死了可惜啊。”
“兴许是他手底下人看见我了吧。我们西面这几县选派的人在省城会合时,曾拜见过当地官员,互通了名号,内中当有他的下属,辗转回报他知道。”何长顺说完,沉默片刻,见父亲不语,忍不住问道:“爹,你说萧同知救我一命,究竟是何意?”
何主簿脸上所有柔和的线条,在听到这问题的瞬间便收紧了。
“你这趟若去了,便是有死无生。”过了许久,寂静得连一根针落地也清晰可闻的书房内,传来何主簿干涩的声音,这声音似千钧重锤,将沉窒气氛击得粉碎。何长顺心头一凛,凝神听他的话。
“萧同知的信里写得明白,但嘱咐不可告诉你,他知你正直有担当,怕你受不住,但既问起……你不是小孩儿了,当知道的,就都知晓吧。这次匪患凶猛,连京城里大慈恩寺都遭了盗窃,还被抢走镇寺之宝。那可是除了皇家寺院之外,京里最大、香火最盛的庙宇,一时人心惶惶,说哪样的都有,甚至有天下将大乱的谣传,你说,你若是京畿直隶之地的官长,你当做何想法?”
“这……自然也是心急如焚,坐立难安,必定要全力搜索失窃之物,剿灭匪祸才是。”
“若是有心无力呢?”何主簿冷笑,何长顺一愣。
“若这帮宵小如此容易就能被抓获,还会闹到今天这地步?”何主簿摇头道:“长顺,你还是不懂这些衙门内的事,李大人每天忙碌,为何?百姓自过自的日子,桂川县人少地偏,民风淳朴,哪有那许多事要忙?忙来忙去,许多精力还不是为应付上头去了。京里长官所要应付的更比李大人复杂百倍,上下左右、直隶地方、军长豪爵,哪一个省心?更不说还有……”他往虚空里指了指,“还有那龙庭上的重压,那可是上面打个喷嚏,咱们这些草民就都要化成灰的所在。如今发生这样的大事,又迟迟不能结案,追不回被盗的东西,你说,京里长官头大不头大?”
“嗯,这是自然。”何长顺点头附和,心头依旧混沌不明,这同让众多捕快去送死有何干系呢?
何主簿又沉默片刻,声调沉重起来,缓缓开口道:“到了这个局面,实在没法子,就拿底下人作筏子渡河……这便是京里官长的法子了。”
何长顺一惊,忽然隐约猜到了背后的含义,背上冒起一阵冷汗。
何主簿也不停顿,继续道:“以上头名义发个公文到各州县,让抽调精锐捕快,共同剿灭匪徒,其实根本连这帮盗匪从哪里来,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要剿的,不过是京郊几十里外的一个小山贼窝子,连大户都算不上,京里早知道那帮贼了。只因着那帮山贼自来还算安分,不曾对京中豪门官吏动过手,也就懒得去管而已。不过……那地方颇为隐蔽,地形也合适,若要在那里来一场血战,将是十分契合的场所。”
何长顺屏住呼吸,额上冷汗阵阵。
“公文是发下来了,同时也有隐约的消息透下来,同京里那位操控者一门子的人呢,就能得知此番行动的真实意味,咱们萧同知算是上道了,才明白内中含义。若有舍不得精锐捕快的,就把人压着,换不怎么得力,死了也不心疼的去吧。”何主簿长叹一声,“说是剿匪,不过是要把人带去那地方,跟山贼乱战一场,暗地里再埋伏下好手,等到两边筋疲力尽时杀出来,不论山贼捕快,一律格杀了,死无对证。转头回报这番英勇功绩,就说盗匪已尽数剿灭,各路精锐亦力战身亡,好一番可歌可泣、壮烈牺牲。其实不过是关门打狗,自欺欺人。不过……也无人会在乎了,那帮子惶惶的百姓,整日蛆虫一般无知无觉,只晓得盗匪给剿灭了,日子依旧繁华安宁,那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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