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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故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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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各撑一把伞,信步雨中,茫茫雨帘弥散眼前,若有若无的白色水气在脚下腾起,随雨雾氤氲,为平日清晰的桂川县盖上了朦胧面纱。雨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噼啪脆响,间或顺着伞骨滑下,滴滴落入地下。更多雨水洒落在伞外,汇作嘶嘶声响,似乎平日里听不见的各处细语皆被这雨放大了,时远时近的呢喃,连时光都显得模糊不清,过往与未来在眼前交织。

迎香慢慢走着,忽想起家乡往事,昔日在家,也是这春色如烟柳色无边的时节,若天气晴好,母亲便牵她的手,带人往城外行去。那时的她们都穿着绣有木棉花的丝绢小袄,一般鲜活明艳。众人先走官道,再上小路,兜兜转转来到城外山脚下,随行之人铺开毡毯,取出吃食,众人在花红柳绿,莺飞草长的春日里谈笑嬉戏,品一壶酒,焚一炉香,将所有灿烂的春色都融进连绵不绝的袅袅青烟里。若是下雨,她会同女伴们坐在后院小亭内,亭中三面都拿板壁围上,只留出面荷塘的那一侧。泡几杯茶,看两页书,或做几针女红,不时闲话三五,直到暮色四合,再澄心细品那枯荷听雨的意境。此时,桌上香炉的底部早已被炭火烘暖,层层薰染,脉脉温香,亭内香融和暖,亭外雨润清寒。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方忆至此,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句诗文,飘飘渺渺,如一缕悠远叹息,不经意地滑入迎香耳内,打断了回忆。她一愣,不由转头寻觅。淫雨霏霏,四月天复透出一缕寒气,这条僻静街上大多关门闭户,只两家店露出冷落门庭,招呼的人都缩在柜台边打瞌睡,附近不见人影,唯有龙蒴撑着伞,缓缓走在她前方。迎香叫住龙蒴,问道:“你可有听见?”

“听见?”龙蒴停步,却未回头,迎香只看到他伞下笔挺的背影,听得他清冷声音,“我未曾听见什么,你也莫要在意。”说罢继续前行。雨帘比方才更密集了,溅在地上腾起一片水雾,龙蒴衣摆随风轻拂,却不染一抹湿痕。

迎香心头升起一缕不安,说不清是怎样的感受,方才应非是自己错听,龙蒴肯定也听见了,只装作不知……她急急两步赶上前去,同他并肩,边走边问:“你往哪里去?”

“去城北大街上看看吧。”龙蒴徐徐道:“听闻卢氏酒家里住了几个海南黎峒的行商,且去问问他们可有携那边的香料过来,若有沉香便可采买些。你不同我说过吗?好沉香产于占城,更好的产自真腊,再好些的,便出自海南黎峒了。虽说绝品生在万安、吉阳间的黎母山,但那是极罕贵的天下第一香,终生也不见得有缘遇上,有黎峒的已可算极品。”

迎香闻言颇觉意外,自己制香时龙蒴常在旁观看,有时询问一二,她便说些香料之事与他知道,却未指望他真正了悟,没想到他都上了心,不由生出知音之感,笑道:“难为你都记得。”

“学无止境,何况是对你有助益之事。”龙蒴淡然一笑,说罢同她往城北酒家而去。

转入城北大道便比方才小街上热闹许多,虽下着雨,仍有人群来往、车辆交通,两旁的铺子也都开着门,小二们倚门而站,向经过的人献出殷勤笑意,不时吆喝两声,招呼人进去看。龙蒴与迎香来到卢氏酒家前,小二迎出来,认得是镇上的人,笑问两位可要用饭。

龙蒴点点头,携迎香在靠窗边选了个位置坐下,小二上前招呼,推荐了几个酒菜,说道:“两位初次来吧,尝尝咱们的特色,放心,这几道味道不敢说绝,至少也是县城里顶尖儿的,何捕头也是咱家常客。这几样二位先用着,改日等萧府厨娘过来,咱们还添几道绝活儿呢。”龙蒴闻言一笑,挑眉问道:“何捕头也常到你们这儿?”

“那是。昨儿还来坐了半日呢,不过看他神色不太爽快,像有心事。”店小二动作麻利,嘴快话多,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待二人坐定,为他们斟好茶水,方转身去传菜。龙蒴尝了口茶,点头道:“还行,苦荞熬的,安神活气,清热化滞,这点就比那起拿粗茶渣子糊弄人的店强。何捕头爱来此处,或许还可探听一些东西。”

“需要探听何事呢?”迎香问道。

“也无甚需要刻意查探的,只是他身为捕头,消息灵通,若常来此处可碰见他,多聊聊,了解县城的情势也好。”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抬头朝楼上望去,似凝神在听着什么。迎香顺他目光看过去,只见二楼上并无异状,正要询问,小二正好送菜上来。龙蒴叫住他,指着楼上问:“贵店楼上是否住着什么人?”

“什么人?”小二一愣,摇头道:“不懂这位客官的意思了,咱家楼上有房间号子,住了好些客人呢,客官指哪位?”

龙蒴沉吟片刻,摇头道:“罢了,无妨,我似听见熟人的声音,随口一问而已……可有海南黎峒的行商?”

“有的,不过那几位爷方才出门去了,此刻不在。”

迎香听着他们说话,忽想起一事,问道:“你方才说店里要将萧家厨娘请过来?”

“哎,是哩。”提起这个,小二笑得十分开心,朝她道:“咱们新来的柳东家有眼光呢,说动萧家厨娘来店里。”

“她走得掉?不是萧家的家生佣人么?”迎香问道。

“听说不是的,萧家厨娘是外头去的,只是在府里干了十年,外人不知的都以为是家生,其实是有契的,柳东家答应给她赎了契,她便愿意来店里。”

龙蒴慢品了两口小菜,听他二人讲及此处,插嘴问道:“听闻萧府并非刻薄下人的所在,厨娘既在他家做了十年,当有感情了,如何舍得走?”

“这个么……”小二犹豫片刻,拿眼四下瞅了一圈,龙蒴递给他一杯酒,请他坐下慢慢说话,小二不敢坐,接过一口喝了,抹嘴笑道:“还不是为那个事,那丫头,萧府里叫做倾枝的。这倾枝在府里飞扬惯了,没有她不曾得罪的仆役,还几次同厨娘闹开,十分招人恨。之前她因犯了事,从府里被撵出去,谁知却交了好运,给翁公子带回去,每日打扮得花团锦簇,人前人后光鲜着,听闻昨天翁公子还认她做了妹子,要带回省城去呢。这事萧府也知道了,太太颇为不甘,有人劝太太干脆顺水推舟,趁此机会认倾枝做个干女儿,以后在省城也多个人照应联络,太太似乎动了心。但如此一来,便更让萧府一干下人心冷,说那没脸的骄横丫头翻上枝头就罢了,太太竟还去巴结,我们这些勤勉忠厚的难道不比她?尤其这位厨娘,因与倾枝有过几场矛盾,听闻此事很是激愤,在府里同人说了几回不公道等话,加之咱们东家几次托人去请,一来二去的,也就定了投奔咱家的心。为表尊重,改日柳东家亲自接她过来呢。”

“原来如此。”龙蒴点头道:“那倾枝姑娘我也见过,确实有些娇纵不知进退,翁公子带她去省城,也难说好歹。”

“嘿,其实我也这般想的。不瞒您说,咱虽只是个跑堂下人,但店里每日人来人往,多少算有些儿见识,这些年来计较见过、阴谋见过,就是没见过转身上云端的好事儿。”说罢,小二嘻嘻一笑,转头朝门口瞅了瞅,对龙蒴道:“哟,正巧,海南黎峒的行商们回来了,您是否有事要问他们?我去帮您请过来?”

“不必,我自己过去便是。”龙蒴谢过小二好意,迎香本想随他一道过去,却被劝住了,让她就在此等候。她日常同自己说的香料等级、品相、价格等等,他心里都有数,上去问问不会吃亏的。她一个女人家,还是莫要亲自上前的好,说完自己走过去,同那几位行商打了招呼,寒暄几句,大略讲明来意。行商走南闯北,性子大多爽朗好客,听闻来者是买家,自然更加热情,当下就叫过小二,点些酒菜,拉着龙蒴在靠里的另一张桌上坐下来,边说笑,边谈香料之事。

迎香看龙蒴在那桌坐下,知一时半刻难以了结,也不去管,自个儿在窗边独坐,看着外边风景打发时间。雨势依旧,雾气渐浓,虽已近正午,但天色反比方才还黯些,阵阵凉意泛起,街上行人越发稀少,四周店堂的门楣都在雨雾里变得模糊。忽然,远处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白影,在空旷街道上显得十分孤单。迎香抬眼看去,却见那抹身影已近了许多,似乎瞬间就跃过了半条街道,伴着熟悉声音飘入她耳内。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这声音低沉飘渺,远近难辨,似已与雨水雾气融为一体。迎香一惊,仔细看去,见一个身着白袍的男人正站在窗外不远处,手里撑把油纸伞。他先看了迎香一眼,紧接着便将视线朝里探去,定格在龙蒴的背影上。

迎香同他对视一眼,心头突突直跳,隐约腾起不安,扭头去看龙蒴。龙蒴却似乎并未察觉此人,背对着这方,只同行商们说笑。迎香又回头看过去,却不由错愕,眼前空余雨声潺潺,雾气蒙蒙——那白衣人已不见了。

是我看错了?

不,不会看错。

迎香手心里发汗,背脊上滑过一阵轻颤,忍不住想叫龙蒴,又拼命忍住了,佯装镇定,端起桌上酒杯,大口喝下去,想压压惊,却不善饮,酒水入喉,顿时咳嗽了几声。龙蒴听见,扭头来着她,眼中透出询问与关切,迎香不欲他担心,只摆摆手,他也不追问,继续同行商们相谈。待到香料之事说完,基本定下了,龙蒴将话题一转,问道:“各位觉着这家店子如何?”

“甚好。”领头的行商笑道:“房舍干净,饭食也对味,知咱们是岛上来的,还专门摆了个硕大的海螺在房里,看着亲切。”

“呵,毕竟换了东家,想来应有新气象。”龙蒴道:“我在南边有位友人,过段时间他雇的商队也要落脚本县,不知到时可有房舍……诸位见过东家吗?我想到时候同东家约几间房。”

“见过一面,东家也住在楼上,就尽头那间雅阁。前日里同他打了个照面,倒是个干净齐整的人,叫做……柳望之。”

“嗯……”龙蒴默默记在心里,又与行商们闲话几句,起身告辞,回到自己桌上。迎香心头揣揣,早已坐立不安,见他回来,忙把方才白衣人之事告诉他。龙蒴听了并不说什么,让她莫多想,香料之事已办妥,若吃好了便回去。

两人结过帐,又撑着伞一前一后地返回,雨比先前略小些,雾气却更浓了,寂静街道上寥有人影,好些店铺干脆半掩起门,似乎已在雨声中昏昏睡去。走至回龙巷口,龙蒴顿了顿,似有话想讲,片刻后,却只发出一声叹息,对迎香道:“走罢,回去。”

接近门前,龙蒴脚步慢了些,迎香反而走在了他前面,忽尔一抬头,见方才那白衣人正站在门口,依旧撑着那把油纸伞。迎香一愣,忍不住出声询问:“你,你是何人?”话音已落,白衣人却并不理睬她,只在龙蒴面前略一躬身,低声道:“许久不见了,龙君。”

“嗯,百余载弹指一挥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秦鉴。”龙蒴声音淡淡的。

“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当面向你致谢。”他微微一笑,却带着苍凉与凄清之意。

“罢了,既找上门,那便屋里坐下说话吧。”龙蒴上前打开门,将他让进来,又对迎香道:“这位是秦鉴,我昔年一位旧识,烦请娘子端茶来。”

迎香不知是何情况,只按他说的办,朝这人行了个礼,转身便去厨房烧水泡茶,这人目送她过去,低声道:“我未曾想到龙君也有娘子。”

“挂名夫妻而已,你坐。”龙蒴请他入座,“柴门窄户、粗茶劣酒,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你,莫要介意。”

“龙君忒客气了。”这人点头道:“能再见你一面,当面向你致谢,已是我奢望成真,哪敢有什么要求。”

“不必如此。”龙蒴轻轻摇头,说道:“我未助你什么,那都是你的因果。不过……你既还有感谢我的想法,可见这么多年来并未后悔。”

“嗯……”这人露出微笑,眼底浮起一抹动人的温柔神色。“吾人的选择,从来无悔,多谢龙君给了我几十年梦幻般的幸福日子。”

“梦幻……”龙蒴口中喃喃这两字,摇头道:“你若将它视做梦幻,它便真会如梦幻般消失。这个道理,你至今还不愿懂么?罢了,不说这些,她何时去的?”

“三十年前。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那时刻我亦陪在她身侧。”

“嗯,有始有终,很好。”龙蒴点点头,两人之间陷入沉默,只有屋外哗哗的雨声在屋中回响。此时厨房内,水已滚了,迎香漱过茶盅,细细将水倒进去,沏好今年的明前黄芽,捧出来为两人奉上,又默默退到后边房里,将厅留给二人。

“龙君的娘子……”这人看了看迎香,欲言又止。龙蒴摇头道:“我知你想说什么,不过我同她在这里,不过挂名夫妻,看顾着她,也当是还她放了我的恩情。”“呵呵。”这人轻笑,言语中透出隐约的苦涩:“龙君还是这般冷淡。方才几次明知是我来了,也佯作不知。我理解龙君不想见故人的心境,但实在是寻你多年,好容易遇见,不愿就此回去,当面致谢是我多年心愿,否则不会上门叨扰了。不过也不意外,你一贯如此,犹记昔年我说要离开,你既不留我,亦不劝我,只让我做好决定,莫要后悔。” ? ?“你确实不曾后悔,这便够了。至于我的事,原本也无需谁来操心。”龙蒴端起茶盅,轻抿了一口,说道:“这黄芽还过得去,在此地算好了,你也尝尝吧。”这人点点头,也品了茶水,沉默片刻,又开口道:“龙君何时现世的?可有想过回蒴山去?” ? ?龙蒴眉尖微蹙,沉吟片刻,摇头道:“方现世不久,还未有机会回去看。” ? ?“哦。那龙君也不知蒴山的现状吧?”这人忽有些兴奋起来,脸上露出笑意,“我才从蒴山回来,那边依旧青山绿水,罕有人烟,同当年一般无二……不,比当年还要清净呢。龙君你真该回去看看,你瞧了必定也会喜欢。” ? ?“我必定不会喜欢。”龙蒴全然无视他的欣喜,心头越发凝重,口气也有些冷了,“我已不关心蒴山如何。”这人闻言,不由一愣,情急之中脱口而出:“你可是蒴山王啊,我们都视你为蒴山之主……” ? ?“谁封的?”龙蒴瞟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反问道:“谁的敕令?蒴山王是何种等级,哪样位置?三教九流、神魔妖仙,哪里是蒴山王的所在?安心做一只山鬼,也无什么不好。” ? ?“何需谁来册封?你……你在蒴山那些年!自你来了蒴山,我们蒙你照拂,一直……” ? ?“好了,不说了。”龙蒴挥手打断他的话,言辞十分冷淡,“我如今许多事都不记得,你说我也不知,只当是别人的故事。不过我此刻没有听故事的心情,所以你也不必说了。”

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凝重的气氛笼罩其上,直到两人面前的茶盅已不再冒出热雾,方听龙蒴幽幽叹了口气,摇头道:“罢了,还是说说你与她吧,这几十年过得如何?”

“托龙君的福,我夫妻二人过得很好。虽不是大富大贵,但胜在平静喜乐。”他语气柔和,脸上露出温存神情,似乎正怀抱至极满足之物。“昔年我想同她一道,龙君便容许我卸下蒴山守卫之责,去那红尘俗世与她相伴,此恩德永远铭刻于心。”

“我也告诉过你,妖人殊途,你能伴她一时,不能伴她永久,她终究是要老、要死的,而你,还有漫长的日子得过下去。”

“无妨,万物皆有生灭,我虽是妖物,亦非永恒,只是这段在尘世的旅途比她长些罢了。倒是因着我卸下守卫之责,让龙君少了助力,后听闻有人来山里开采矿物……”

“这个不要紧,我能应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蒴山矿产丰富,官府看上了采走一些,倒也无什么大碍,你即便还在,我也会让你莫插手的。”龙蒴并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这人嗯了一声,犹豫一阵,张口道:“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罢了,想讲便讲吧。”

“龙君……这百载你受苦了。自三十年前内子去后,我便想回蒴山重投龙君,没想到故地已不见你,便四处游历,同时多方打探你的下落。十年前才得知在我离去后不几年,你就被一名道士当作妖物斩杀,魂魄也给封了起来……难怪这几十年来遍寻不着你的气息。”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抬头细看龙蒴片刻,似有些疑惑,皱眉摇头道:“其实……说句不敬的话,龙君莫怪。即便在此刻,虽面对着你,心知就是龙君,但依旧觉得这不是过去的龙君,有些感觉……我说不出来,但确实不同于当年。”

“嗯……你既提到那道士,我也不隐瞒,那确是一件十分糟糕之事,不过无甚可怨恨的,技不如人,活该被杀。至于觉着我有什么不同嘛……”龙蒴自嘲地一笑,突然似想起了什么,扶着额头楞了片刻,摇头道:“其实……即使我不被道士所杀,你恐怕在几十年内也认不得我了。”

“此话怎讲?”

“不好讲,回头待我想起来,理清一些再说吧。”

“莫非……与那件事有关?!”这人忽叫起来:“难道传说中那……”

“唔?我不知你在说甚。”龙蒴盯着他,冷冷地道:“莫瞎猜了,都是过去之事,探究得那么细也无意义。如今你已见了我,谢意我也收下了,今后有何打算?”

“我打算在此城中盘桓几日,稍作休整,然后就回蒴山隐居,不再问世事。”他抬头看向窗外,露出迷蒙沉醉的神色,片刻后长叹口气,拿起已凉的茶水,一口饮尽,低声道:“红尘漂泊百余载,爱亦爱过,活也活过,如今该回老家歇息了。”

“嗯,蒴山永远是你的家。”龙蒴也将凉茶饮下,细品苦涩而清雅的滋味。

“多谢龙君。”他站起身来,长躬到地,叹道:“龙君淡泊宽容,一如既往,这几日若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为当年离开蒴山之事,我一直心怀愧疚,即便是与内子厮守的几十年,心头始终有块地方难以平静,这世间事便是如此,求得一方喜乐,便难尽另一方职责……还请龙君再差遣我一回吧。”

龙蒴看他此刻姿态,也不由动容,扶他站直,想了想,吩咐道:“既如此,你便去城北卢氏……不,现在该叫柳氏酒家小住几日,替我看看那方情形,我感觉那东家非是普通人。”

龙蒴送故人出门,看他撑着油纸伞转身而去,于雨雾中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巷口,又抱着手臂站在檐下,盯着空无人迹的巷道出了一阵神,方转身回屋。迎香等在屋内,待他回来,为他重新斟上热茶,开口道:“抱歉了。本该出来为你们添茶,但怕打扰你们,更不想误听你的私事。这位公子既是旧识,想来也非凡人,因此权衡几番,还是没过来,怠慢了你们……” ? ?“无妨,凉茶一样喝得,多谢你的细心。”龙蒴接过茶盅握在手心里,感觉它传来阵阵温热,嗅着杯中袅袅上升的茶香,缓缓开口道:“他叫秦鉴,是生于蒴山的异兽妖物,后来做了一名山里的守卫。百余年前,他有日下山,遇见一名人间女子,同她相好,便辞去守卫之责,与她成亲了。三十年前妻子身故,他独自游历人间数十载,如今打算回蒴山。来见我,也就是故人一叙,说说这百年间的际遇。” ? ?“原来如此,难怪他神龙见首不见尾,方才在酒家边看见他,明明就在近前,一晃眼又没影儿了。” ? ?“呵,妖邪异物,多少有些不同于常人的手段。”龙蒴放下茶杯,轻笑道:“不过这些都无甚要紧,人亦有殊胜之处,只是大多数凡人无知无觉罢了。他还要在城中盘桓几日,我请他去柳氏酒家小住,看看那柳东家是怎样的人物。” ? ?“柳东家?”迎香奇道:“为何要注意他?有甚不妥之处吗?” ? ?“你还记得我在酒家里问小二的话么?我问他楼上可住着什么人。” ? ?“记得,不过小二似乎不明白你所指为何。” ? ?“嗯,我那时间问他,便因感受到楼上有些不凡之气,虽不强,一闪而逝,依旧可断定楼上住了个非凡之人。不过……那般问确实不妥,小二也不可能得知这些。” ? ?“……怀疑柳东家不是凡人么?”迎香想了想,说道:“午间在酒家,你同行商们相谈时,我听得旁边那桌人提了两句,说新东家是京城来的呢。” ? ?“嗯,不仅是怀疑,基本坐实了。”龙蒴道:“行商们说柳东家也住楼上,尽头的雅阁——恰好是我感受到之处。” ? ?秦鉴来到柳氏酒家时,雨刚好停了。云霁天青,风疏气爽,雾气褪开来,远处群青的山峰露出明澈面貌,映着近处被雨水洗得倍加洁净的房屋,愈发显得山高水阔,县城如仙人逶迤裙带上缀着的一颗明珠。秦鉴站在酒家门口,四下打望一圈,眼尖的小二已看见了,迎出来,笑问道:“这位公子,用饭还是住店?”

“住店。”他记着龙蒴的吩咐,佯作路过旅人,略问了下这家情形,便定了三天房,特别叮嘱要楼上靠里的,清净些。小二满口应承了,带他往柜台来登记,柜上已有两、三人侯着,小二见了其中一人,上前招呼道:“何捕头,今日也来了,怎没看见你?” ? ?“方才到的,看你往楼上去了,没出声打扰。”何长顺笑道:“来给我爹沽两壶你们这儿的好青梅酒。” ? ?“何主簿啊,有些日子没见他了,也不说来咱家坐坐。不知主簿最近在忙什么活计?”

“近日倒不是很忙,本说今天过来坐的,偏生又有个事儿,同县令商量去了。”何长顺让再包一包山椒泡的花生米儿,将那炸得金黄酥脆的两寸长小鱼儿也包上,充做下酒菜带回去。吩咐完柜上,他回头对小二道:“回龙巷的朱夫子关闭私塾也有段时日了,城中读书的只能到城南程夫子那里,十分拥挤不说,程夫子也深觉人太多,应付不过来,几次同我爹说,还是请再觅一位夫子,两边都开着方是长久之道。”“是这个理儿。”小二点点头,“今日主簿就是忙这事不成?新夫子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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