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鵺(1/2)
一
我做了个梦。
我回到了小学,穿着绿色的校服,草绿色的,如果站在草丛里,就会和植物连成一体。领子是圆的,白底小绿波点,领口上的边向上卷曲。
而我一直低着头,几乎要把头塞进书桌台板里。
我在那里看见了我在家附近的小书店里借的漫画,clamp的《圣传》,封皮被撕掉了,上面布满了脚印,扉页有刀片划过的痕迹,边缘还被墨水浸染过,黑成了一片。我想我肯定是要赔钱了,不知道会不会被爸妈痛殴一顿。
最难受的是,有人在我耳边喊我丑八怪,是小男孩的声音,我不服气,很想说自己明明美若天仙来着。
我没有抬头,换句话说是我抬不了头,因为有人压着我的脑袋不让我把头抬起来。我听到头顶上方有洒落东西的声音,是有人拿着垃圾桶往我头上倒东西,紧接着,无数的纸巾、纸屑和粉笔灰在我视线的两侧落下,像是忽然下了雪。
那个时候,我好像哭了。
我还穿着草绿色的校服长裤,一旦沾上眼泪就会迅速化开,变成深色的斑点,有些像尿裤子,总之非常非常的难堪。
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在候机室,睡得东倒西歪,手里还拿着一张登机牌。
我是妖怪鉴定科的一名科员,主要职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鉴定妖怪。我隶属民政局,但国安十八局的领导也能分管我,反正就是领导特多。目前我的直属领导是张处长,一个接近退休的老人,午睡的时候会打鼾,震耳欲聋,即使办公室的门锁紧了也能听到,被大家封作“鼾王之王”。
上周他让我出个公差,是西安,有道是“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历史古都,风景旖旎,适合度假。
我好久没有去过那么正常的地方了,立即喜不自胜,握住领导的手说:“我一定光荣完成任务,再苦再累也不怕,您说吧,让我去多久,就是驻扎在那儿也不要紧!”
张处长似笑非笑地说:“不用驻扎,就一天的事儿。”
我站直了身体说:“领导,我热爱我的工作,为了更好地完成使命,我愿意付出更多的时间……哪怕是私人时间也成!”
张处长将一个密封的信封交到我手里:“小壹真是不错的同志……那你多去几天吧。”末了,他添上一句,“工资照扣,机票自理。”
我退缩了:“一切按照组织的安排,组织让我往东我绝不向西。”
他笑得和蔼可亲:“下周一去,下周二回,下周三记得回来上班,我会看考勤记录的。”
这次出差非常自在,没有领导盯我,也没有讨厌的人跟着,全程就我一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飞机还有一段时间才能登机,我记得自己上了厕所,还想去买一杯咖啡来着,结果就突然睡着了。没道理啊,我昨晚可是六点就睡了,一心想养精蓄锐,睡前还下载了旅游路线在手机里,就等着把事情了结后痛痛快快出去玩一圈。
睡觉也就罢了,竟然还梦到了小学的事情,感觉像是心尖被戳了一下,腾然跃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不多久开始登机,登机口上方的电子显示屏和广播同时报出了航班开始登机的通知,我拿起旅行包走了过去。
总飞行时间大概是一小时四十分,我看了看时间还早,窗外的机翼轻轻摇晃,看起来很像是在玩平衡游戏,一瞬间我就觉得头开始发晕,那是一种不自然的晕眩,几乎让我联想到以前吃安眠药时的感觉,立刻不安得很。
我向空姐要了牙签,用力地戳了下自己的手心,钻心的疼痛却像隔着棉花,手都不像是自己的,我心想完蛋了,这么多年要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我知道我自己又做梦了,梦里又回到了小学。
依然是草绿色的校服,我站在讲台的边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下面是齐刷刷的脑袋,每个人的眼神都是一样的空洞,巨大的恐慌笼罩着我,即使老师在场也不能让我缓解几分。
我看见前排的那个女生,一样的草绿色校服,她梳着几乎齐腰的双马尾,乌溜溜的长发顺着两旁的肩胛流泻下来,长相比电视里的小童星还好看,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微微凹陷的酒窝。
但是只有我看见,她身后那道半透明的身体,如同花瓣一样打开的白色翅膀间不断落下闪着奇怪光泽的粉末。
她的笑容让我崩溃,我哑着嗓子仰头对老师说:“我没有撒谎。”
老师的反应却让我更加失望,她说:“壹七七,你是不是动画片看多了?”
我绝望了,血液一下往大脑涌过去,头痛欲裂,我听见自己用全身的力气高喝道:“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她真的是妖怪!!!”
二
我是被漂亮的空姐叫醒的,她给我送飞机餐,还问我要喝什么饮料,尽管东航的飞机餐一向难吃到让人怀疑厨师是不是来自黑暗料理界的地步,但我还是很感谢她中止了我的噩梦,我热情洋溢地跟空姐说:“黑咖啡不加奶不加糖谢谢,来个五杯。”
我在空姐和其他乘客异样的目光中喝下了所有的咖啡,顿时觉得精神好了很多,尽管代价是后来的一个小时里我连去了三次厕所。
下了飞机,我打电话给林志生,问他,她是不是在西安。
他只给了我四个字:“自求多福。”
我口里说的“她”是一只妖怪,学名是白鵺,姓名是白婷婷,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只妖怪,也是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一只妖怪。
虽然我出生在天师家族,但小时候根本不知道有妖怪的存在,族规要求所有父母在孩子成年礼之后才加以告知。后来几年天师的血脉稀薄,人数越来越少,也有从小就教习的例子,都是视情况而定的。而我父母选择了对我隐瞒与妖怪有关的一切事情,所以我就是对妖怪一无所知的普通小孩。还因为父母总是行色匆匆早出晚归又说不清楚自己的职业,一度以为他们从事的是违法犯罪的工作而忧心忡忡,那时候我特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放在床头,把喜欢的玩具塞在里面,就是预备着随时跟他们跑路。
跑路的这一天终于在我要升三年级的那个暑假到来了,父母找我谈心,告诉我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们要搬到一个新的城市去住,那里是有名的大都会,五光十色,车水马龙。而我也必须要转学去那边的学校了,让我和相处了两年的同学们分开,爸爸说他觉得很遗憾。
我在心里认定他们绝对是东窗事发,要卷款逃跑,于是很懂事地点点头,说不要紧的,你们不要担心我,自己注意安全才比较重要。
当晚我还写了封特别诚恳满是拼音的信给我最好的玩伴,告诉她我因为许多不能说的家庭原因要离开这个城市了,情况不好,连夜逃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说不定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让她不要忘记我,我不在的日子里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和我讨厌的那个xxx做朋友,写完我还洒了几滴眼泪在上面,顿时觉得自己愁肠百结。
真不知道我那已经记不清名字的玩伴,要是多年后偶尔在箱底翻到这封信,重新阅读的时候究竟会是个什么心情。
综合以上那么多的因素,对妖怪一无所知而且始终在为家庭和自身未来杞人忧天的我,在转校的第一天,就迎来了人生中最大的挑战。
……教室里有只大白鸟。
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眼花,但无论揉多少次眼睛,面前的景象都没有改变。
那是一个女生,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屏住了呼吸。她梳着几乎齐腰的双马尾,滑溜溜的长发顺着两旁的肩胛流泻下来,长相比电视里的小童星还好看,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微微凹陷的酒窝。
但是她身上,还有一个如同幻象一样半透明的轮廓,那是一只巨大的几乎要撑破天花板的白鸟,额头上缀满了五色的花瓣,双足是金色的,鳞片熠熠生辉,还有如同花瓣一样打开的白色翅膀,翅膀间不断落下闪着奇妙光泽的粉末。
尽管美轮美奂,还是把我吓得够呛,自我介绍没有说完,我就“啊啊啊啊——”一路惨叫着从教室里逃了出去,老师在后面追我,不停地喊:“壹七七你怎么啦不要跑啊……”
……怎么能不跑啊!教室里有妖怪啊!你们都看不见吗?
我冷静下来之后,很认真地和老师说了这件事,还特别叮嘱让她小心地疏散其他同学,不要打草惊蛇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位戴着发箍脸庞干净的女老师面露难色,现在想想,她那时的心情必定是万匹马儿过黄河,噼里啪啦的。面对无论如何都不肯回教室的我,她拨打了我父母的电话。
我父母那时候去了外地,要好久才回来,当然联系不上。
老师知道我经常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非常讶异,后来我还听到她和其他老师说我父母相当不负责任。我觉得她不理解我们家的情况,又觉得让她理解我们家的情况也不妙,因为我父母从事的很可能是那种不能说的职业,全家很可能会因此锒铛入狱……
自觉懂事的我高高地昂着头,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什么都不说。
老师只好对我说,必须要回教室,这是学校的纪律,不遵守纪律就要处分。我又屈服了,从小我就是个容易屈服的人,说难听点叫见风使舵,所以长大了也格外适合混机关。
老师领着我回到教室,我的腿整个都是软的,她把我的座位安排在了角落,我就数着那大白鸟背上的毛瑟瑟发抖,越害怕越是数,越数就越害怕,恶性循环,终于在语文课上又一次悲鸣着跑了出去。
我记得那时候同桌还问我为什么老是突然跑出去,我指着那个白鸟女生小声说:“那个怪物你们都看不到吗?说不定她会吃人的!”
同桌还相当义正言辞地指责我:“你不要说白婷婷的坏话,她人很好的,是大队长。”
原来这只妖怪已经收服了这个班上的所有人!
我无言以对,意识到可能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才能洞穿这妖怪的真面目。一想到自己肩负着的是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全班同学的生命安全,竟有一丝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我想我必须要向所有人证明白婷婷是个妖怪。
翌日我在首饰店里买了个十字架,用尽了全身的勇气,在排队做早操的时候拿十字架碰了白婷婷一下,白婷婷没有任何异状,还回过头对我友好地嫣然一笑。
我也试过泼水,或者大蒜,甚至是鸟食,但好像都没有让白婷婷露出任何破绽来,不禁让我生出无限挫败感。
三
饶是白婷婷再迟钝,应该也意识到了我的态度。
她在一天课后给我留了纸条,把我叫到了没什么人的操场。那时候已是秋日,积雨云离地平线越来越远,天空蔚蓝一片,有飞机带起的长长的云路,空气中弥漫着秋天特有的那种爽快的味道,操场上有初中部的学长在踢足球,但总是踢不进球门。
我看见白婷婷从教学楼走出来,左顾右盼了一下,揽了揽双马尾,向着我的方向走过来。她的样子和秋日一样温暖,身上的白鸟猛地振翅,双眸泛起水波一样的光泽。
阳光下,她好看得让我没办法忽视她是个妖怪的事实。
我不知道她到底要和我说什么,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打算吃了我,看着她越走越近,我又一次害怕了,转身仓皇逃跑。
后来,班上的气氛也变得凶险非常,或许是屡次对白婷婷的敌意和各种怪异的表现终于激怒了全班同学,我开始感觉到自己被孤立了。
先是我的同桌在桌上划了三八线,一旦超过就瞪我,而且不再同我说话,最后甚至向老师申请换座位。
接下来,我开始找不到活动的同伴,一旦视线转向谁,对方就会快速地别过头去。
再后来,只要我走到教室的哪里,哪里就会非常安静,一旦走开,那里就会开始出现关于我的坏话。
至今我都不知道是不是白婷婷主使了这一切,但当时的我始终这么认为,并且对她产生了比之前更加强烈的敌意。
因为我比谁都坚信自己是正义的,而妖怪一定就是邪恶的,其他的同学不过是被假象蒙蔽了双眼,如果我能证实白婷婷是妖怪,那么一切的困境都会迎刃而解。
年少的时候,总是会守着一些自认为正确的东西,哪怕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我坚信是自己用的方法不对,那时候我就喜欢看电视,在《宝莲灯》里看到过那种道士用的符纸,于是想在家里翻出点草纸之类的东西制作,结果我就在衣柜里找到了一个隐秘的抽屉,从里面翻到一打扎得牢牢的金光闪闪的奇怪纸头。
我用马克笔随意鬼画符了一番,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趁着教室里没人,把这些符纸用胶水认认真真地贴在了白婷婷的座位和桌子上,一连贴了十几张,然后背着书包去买早饭了。
等我再次踏进教室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了,因为有同学看到这个情景觉得非常可怕,报告了老师,老师也觉得不寒而栗,一直闹到了校长那里。
我在很远的地方看到了白婷婷,她也恰好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眼神,或许更多的是无奈。
老师认定这件事是我做的,我也没有否认,大声地向全班解释白婷婷是妖怪,而我做的一切都是在救他们。
三年级的孩子当然不可能会相信我,自然科学的课本里清清楚楚地写了“世界上没有妖魔鬼怪”这样的字句,就连老师也叫我不要胡说八道。
没有人相信我,一个都没有,所有人都觉得我是神经病。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有了名为“绝望”的情绪,我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我无能为力的,从这个时刻起,我心中那个无坚不摧的城墙已经开始崩塌了。
最后这件事还是惊动了我的父母,他们被喊到了老师办公室,我扑进我妈的怀里,哭着说教室里有妖怪,但没有人相信我,我从雾蒙蒙的视线范围里,看到两人的脸色都是一变。
也就是这一天的夜里,父母与我促膝长谈,终于对我坦白了关于天师一族的一切。
原来世上真的有妖怪,而我之所以能看到妖怪,是因为继承了天师九姓之一中“壹”姓的法器——“眼”。
他们还说:“七七,别人看不到妖怪,也不知道妖怪的存在,你要懂得韬光养晦,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他们觉得白婷婷既然装成人类去上学,那性子断然是好的,妖怪既然有了善意,就不危险了,只要不去招惹,就不会攻击人类。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我觉得白婷婷一定有什么目的。
我在学校的日子变得异常难熬,因为被视作疯子,我时常会被欺负。男生往我头上倒垃圾,女生则把我锁在厕所,我的书包、课本和文具时常会出现在垃圾桶里,桌面上经常涂满侮辱性的话。
我是倔脾气,咬着牙忍下去,不告状,不求助,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才是正确的那一个。每次我觉得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望着白婷婷。
她好几次像是想要和我说话,我都迅速地跑开了。
那时候,我知道自己是真的在恨白婷婷。
因为我是认真地想要贯彻自己所认为的正义。
四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第二年开春,那是千禧年的前一年,也是妖怪浩劫之前的那一年,风平浪静,谁都没有料到后来会发生那样惨烈的战役。
一些国安部的高官会时常出现在我家中,而父母一律让我称他们叔叔或者伯伯。这个时候,父母总会叮嘱我在房里做作业,他们就锁了门去楼上。有时候,我也会不小心听到他们激动的声音,大部分是“妖怪”“平衡”“两界之门”之类的字眼。
有一次,当我知道其中一个伯伯是研究妖怪的大师时,我意识到我的机会来了。我拉着那个中年秃顶的伯伯,跟他说我们班上就有一个妖怪。
伯伯很惊奇:“学校里也会有妖怪?”他还要我把白婷婷的样子画下来告诉他,我答应了。
我找了一节课在作业本上按照白婷婷的样子大致地画了一下特征,后来又把作业本交给了那个伯伯。
那时候,我的愿望仅仅是这个研究妖怪的大师去我们学校证明白婷婷真的是妖怪,而我没有撒谎,仅此而已。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
几周后,那位大师真的出现在了我们学校里,但他的身后还有些其他的大人,他们把白婷婷从教室里带了出去。我叫了一声伯伯,站起来跟了出去,我看见白婷婷一直在挣扎,而那些大人用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把白婷婷捆了起来。
我茫然地看着伯伯,伯伯却对我笑着说谢谢我提供的消息,还说我将来会是一个了不起的天师。
动弹不得的白婷婷忽然死死地盯着我,惨叫道:“为什么?为什么?壹七七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都没有办法忘记她凄厉如斯的嘶吼。
那天我一直趴在课桌上,不知道如何是好,一直坐到夜幕低垂,才背着书包走出教室。
走到校门口,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拦住了我,我顿时吓得脸色发白。因为他也是一个妖怪,他的本体好像是一棵树,在灯光下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他问了我一个问题:“小同学,你有没有看见三年二班的白婷婷?”
我尖叫着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白婷婷,也没有见过那棵树,他们就像是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老师解释说白婷婷是转学了,但只有我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是我害了她。
我也向那位研究所的伯伯打听,还问他白婷婷什么时候会被放出来,他却总说我还小,这种事不能告诉我。
再后来,我听说白婷婷是国内第一例学名为白鵺的妖怪,作为实验活体,在研究所里呆了足足五年。第六年,国内驯妖师的技术已然成型,她又被强制执行了鉴定手术,作为战力送上了战场。
而她的那份鉴定书是我写的。
那时候我读高中,因为壹姓全族只剩下我一个,而国内再没有其他可以看见妖怪的本体的人,所以从前我称呼叔叔的国安部高官找到了我,说是只要在那份鉴定书上写一下妖怪本体的样子就行了,不会影响我的学业和生活,国家还会每月给我一笔工资。
白婷婷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
那已经不是我六年前认识的美若天仙风华正茂的白婷婷了,她就像是被抽干了生气,人类实体瘦骨嶙嶙,那头双马尾也早已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脑袋。而她的本体更是凄惨,原先闪闪发亮的白色羽毛全都失去了光泽,到处都是秃斑。
她一见我,双眸忽然睁大,一下子向我扑过来。边上的警卫反应奇快,立刻把她制伏住。
她瞠目欲裂,瞪着我嘶叫:“壹七七!你害我生不如死!我恨你!我恨你!”
我飞快地写完了鉴定书,然后抱着头逃跑了。
如果当时我知道那份鉴定书对白婷婷意味着什么,我是绝对不可能去写的,因为那对于一个妖怪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因为这件事,之后的我一直都很抵触这份工作,国安部的符部长找到我,叫我去他办公室里喝茶。
妈呀,我从来没有碰上过这种级别的大官,脚都是软的,结果事实上,我们还真的只是喝茶,还吃了点心,是他前几天去厦门出差带回来的绿豆饼。
他还拿了好多瓜子问我吃不吃,吓得我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一直等我不紧张了,符部长才问我:“我们也不是想给你压力,但是你知道的,如今天师的血脉这么单薄,而你又继承了‘眼’,无论如何都是要把你保护起来的。”
绿豆饼呛在喉咙里,咳了几下,他就站起来问我有没有事,还亲自给我添了茶水,令我好一阵惊慌。
“其实也不用瞒着你,自从千禧年那次事件后,国家是真的感恩你们,第二天就下发了一份绝密文件,五十年不降级的那种,将驱魔和天师一族的所有幸存者的安全级别都列在了最高,你们中的每一个都至少有四个我们的人日夜兼程地保护,如果有半点差池,我这个部长第一个下马。而且,整个国家机器都为你们开了特例通道,统战部、教育部、卫生部……所有专线都为你们运作起来,严格监控。一旦你们有任何入学或者就业的意向,我们都会在暗地里尽全力安排和调整;如果你们生病了,就算是在校医院或者街道里随便看看,也会由这个领域的医学专家在最快的时间内远程监听和指导。领导直接批示说,‘国家绝对不会忘记恩人,点滴之情,必当涌泉相报’。”
我哑然,忽然想起那时候中考明明差了三分,却还是莫名其妙收到了第一志愿名校的录取通知,说是名额有空缺,但后来在网上看到有人差了0.5分都没入,还以为是自己运气爆棚,如今看来根本不是巧合。
符部长说:“你们天师一族对这个民族的贡献已经足够多了,照理说我们不该来打扰你,让你作为一个普通人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但现在的局势不同了,我真的没有那个自信光凭四个人就能护住你。你知道一个四级丙等的普通妖怪能在多长时间内要了你的性命吗?答案是1.35秒,这还只是级别非常低的妖怪。人类柔弱的身体根本无法与妖怪抗衡,而你是所有人类中唯一一个可以看到妖怪本体的人,你觉得会有多少妖怪将矛头指向你?我们是有结界,但保不齐你会离开结界,又或者哪一天,我们领了妖怪证的妖怪忽然叛变了怎么办?”
我咽了口口水。
“但如果你成为我们的眼睛,在我这里工作,我就有办法保护你,隐藏你,让你始终在我们的庇佑下生活。而且你不会觉得有任何生活上的不便,我们的监控会很有分寸。其实这么多年,你也从来没有发现过我们的四个人,不是吗?”
大学毕业以后,我成为了妖怪鉴定科的一名科员。
不是因为符部长承诺的安全,而是他说的一句话打动了我。
他说,请成为我们的力量,好吗?
我愿意和我的父母还有许许多多不一定都叫得出名字的兄弟姐妹一样,为这个国家做出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尽管我很渺小,但我守住的,是我们天师自古以来的一腔热血。
我性格散漫,迟到早退,总是胡作非为,也经常做些擦边的事情,还违反过纪律,但领导总是最大限度地容忍我,就如同一个憨厚的父亲宠溺调皮的小女儿一样。
符部长也骂过我,说我胆儿也太肥了,但那是因为我偷上战场。
他说他很怕我出事。
他还说,如果他有女儿,应该也和我一般大。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满是落寞,他摸了摸我的头,说,娃儿,你受苦了,是不是特别想爸妈?
我的鼻子忽然就像海绵一样,急速酸胀起来。
我真的是一个相当矛盾的人,我舍弃不了国仇家恨,也硬不下心肠对付妖怪,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人像我一样两头摇摆,但我一直在试图找到自己人性的平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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