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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赤霄(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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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寿衣店小裁缝被杀一案,最终认定是那晚埋身废墟的魏和尚。关于他如何作案,民间众说纷纭,各种版本都有。大多认为,他在众人午休时分,远远指挥驯养的阴山席蛇,割破了小裁缝的喉咙,待到夜深人静来偷寿衣店的钱财,谁知寿衣店年久失修,地基、主梁坍塌,刚好将他埋在里面。甚至有人神秘兮兮地宣称,是小裁缝冤魂不散,找他报仇,故意弄断了房子的主梁。而赵老屋因为入室盗窃未遂伤人,被丢入牢狱,正待宣判。

公蛎被传唤了一次,问了几句话,仍回了如林轩住着,不过同账房说了,由短住改成了长租。他脸上的两撮毛不知什么时候渐渐脱落,但斑仍在,只是颜色稍微浅了些,五官稍微舒展了些,看起来没那么猥琐,但同原本的相貌仍大为不同。公蛎去找毕岸,毕岸只说有待时日,并且坚决叫他“隆公犁”,根本不承认他是真正的龙公蛎。

不过公蛎发现,原来容貌这事儿,并不像他以前以为的,鼻子上长了个痘疮,便以为整个洛阳城的人在盯着你的痘疮,而实际上,没人关注你脸上有什么,除非——除非你貌若潘安,或者同毕岸一样英俊。

如林轩的夜夜笙歌,很快让公蛎忘记了寿衣店的不安,饮酒作乐,看戏赏花,公蛎甚至跟着一个西域剑客学了几招舞剑,闲来无事便在磁河垂柳之下,装模作样地舞上一回,自我感觉甚有几分飘逸之感。

唯一让他忧心的,是同住如林轩的冉老爷。公蛎唯恐他对自己不利,便偷偷留意,甚至不惜半夜偷窥,除了发现此人冷漠自大、骄横跋扈外,并未发现其他异常。他也曾偷偷打听冉老爷的身份背景,伙计道,冉老爷身份文牒正常,与他人来往甚少。公蛎判定,他不过是个懒惰孤僻的白胖子,这才放了心。

转眼到了第五日。这日清晨,公蛎兴致勃勃,在如林轩后园对着磁河勤奋地练了一阵吐纳,又意气风发舞了一阵子剑,虽然几次差点被剑穗绊倒,但比前日进步良多,正舞得起兴,忽听鼓掌之声,一人朗声笑道:“好剑法!”

公蛎收剑一看,对面树下站着一人,白色襦袍、青玉头冠,细长眉眼儒雅含笑,可不正是当日甚为投缘的江源么。公蛎又惊又喜,道:“你怎么来了?”

江源眉毛一挑,惊异道:“公子认识在下?”

公蛎这才想起自己相貌、声音大变,不由沮丧,忙圆场道:“我曾在敦厚坊一带见过公子,一直倾慕公子气宇轩昂品貌不俗,早想结识呢,这就碰上了!”

江源哈哈大笑,道:“多谢抬举!在下姓江,单字一个源字。请问兄台贵姓?”

公蛎讪笑道:“在下姓隆,名公犁。”

江源听了,眼底闪过一丝惊喜:“这名字同我一个好友倒像。可惜后来我也搬离了他附近,来往渐少,着实想念得紧。”

公蛎心中不是滋味,眼神不由寥落,支吾道:“或许发生了其他什么变故吧。”

江源笑道:“改日我介绍你们认识。我今日早上搬过来,还觉得这里环境虽好,但住客不是木讷沉闷便是庸俗油滑,没什么趣味,谁知一进后园,便见你舞剑,身姿飘逸,丰神俊秀,当真是一见如故。”

公蛎心中极为受用,道:“江公子过奖,我等粗俗之人,哪里比得上江公子才貌双全。”

江源笑道:“你我就不要相互吹捧了。”当下取了自己的佩剑,道:“我来舞一曲月下听涛如何?”

只见他长剑在握,神色沉静柔和,先是静若处子,动作慢而优雅,剑身微颤,仿佛清辉遍洒,月下轻吟;忽然翩然跃起,旋转,回身,倒刺,衣袂飘飘,足不粘尘,剑气随心而动发出急迫的节奏,犹如面对万丈波涛,豪气云天。

好一个月下听涛。公蛎看得呆了,不由跟着比比划划。江源收了剑,瞬间恢复那种懒洋洋的神态,微笑道:“小弟献丑了。”

公蛎热烈鼓掌:“好剑法好剑法!得空儿我得好好学学。”

江源随随便便挽出一朵剑花来,笑道:“这有何难?不过是个花架子,舞起来好看,打起来却完全不中用的。”

公蛎跃跃欲试,学着江源的样子一摆手腕,剑柄打了个转儿,竟然从公蛎肩头飞过,啪嗒一声掉在背后,差一点划到自己的脚面。

江源也不嘲笑他,又示范了一次,道:“腕部用力,要有些技巧。”公蛎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着转身去捡,忽然脑袋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江源吃了一惊,长剑当啷一声落地,扑过来叫道:“隆兄,你怎么了?”见他牙关紧咬,面如金纸,毫不犹豫抱起他便往房间飞奔,并一路安慰,碰上伙计,一边交代要茶水,一边嘱咐他们快去“请附近最好的郎中”。

公蛎眼睛不能视物,神智却是清晰的,只是脑袋像要爆炸,喘口气儿都要憋着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听到江源如此表现,心中甚是感动。

郎中请来,号过脉,只说是头风引起,要多吃些醒神补脑的食物才是,针灸了一把,开了方子便离开了。听伙计一口一个“方御医”,诊疗费定然不低,江源出手大方,额外给了赏银,嘱咐伙计送出门去。

又过了一盏茶工夫,疼痛稍解,视力也恢复正常,公蛎睁开眼睛,便见江源一脸焦虑地看着他。一见他醒了,长吁了一口气,亲自动手,拧了温热毛巾来,帮公蛎将额头的汗珠擦拭干净。

眼疾、头疼好久未犯,也不知今天怎么了,难道鬼面藓更加严重了?公蛎心中不无担心,但对着江源无法明言,勉强笑道:“老毛病了,不要紧。今日多亏了江公子。”挣扎着起来,要将诊疗费还给江源,却被江源一把按住,正色道:“隆兄见外。经我手多少银两挥霍去了,还差这一点儿诊疗费?你若当我是好友,切不可再提归还诊疗费一事。”又叫伙计送了一盘早桃来,除皮榨汁,一勺勺喂给公蛎。

万万没想到,一副富家公子哥儿模样的江源,照顾起人来细心体贴,真真儿比女子还周到。公蛎感动得稀里哗啦,真觉得有此好友,一生足矣,只恨自己身贫命贱,无以为报。

江源看到公蛎的样子,笑道:“隆兄是否觉得惊讶?我自幼在外公家长大,外公身体不好,奴仆们粗笨,所以只要我在家,便日日自己照顾,习惯了,最知道卧病之人该注意什么。”交代伙计,这几日,每天炖上一盅血燕,给公蛎补补身体。待伙计捡药回来,又亲自去煎药,说恐怕伙计照顾不周误了火候。

公蛎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差一点落下泪来。

(二)

公蛎的眼疾头疾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恢复了生龙活虎。两人实际上本是旧友,深对脾性,很快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看戏喝酒,吹牛聊天,从新开的餐馆到如林轩请的倌人,从太平公主的趣事到大马圈的赌档,公蛎甚至将婴尸罐子案和寿衣店凶杀案添油加醋编排了一遍,不过将人名隐去,自己的部分换成了他人,引得江源连呼惊奇。

但关于自己被假冒掉包一事,公蛎迟疑几次,最终还是没有讲,他唯恐讲了之后,不仅不能证明自己,反而让江源觉得自己心怀不轨。况且现下有地方住着,有银两花着,除了一个忘尘阁掌柜的虚名号,叫“龙公蛎”还是“隆公犁”对生活并无什么影响,以公蛎这种懒散性格,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芒种过后,天气渐热,各种瓜果蔬菜上市,每日里江源差伙计买了瓜果生鲜,都不忘照样送一份到公蛎房里来。江源虽然年纪轻,但见识渊博,品位高雅,又出手阔绰,常常带公蛎出入梨园堂馆,参加各种聚会,品茗茶,听丝竹,赏歌舞,会美人,结识者无不是青年才俊、文人墨客,公蛎每日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满脑子都是要学要记的东西,日子过得极为充实。

这日晚上,公蛎同江源一同去了久违的暗香馆,自然是江源请客,两人关系从此更进了一步。

公蛎第一次进入暗香馆内堂,只见云顶香檀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玉带罗衾叠红帐,软纱鲛绡映玉人,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优雅清香扑鼻而来,一时眼花缭乱,心神俱醉,深恨才疏学浅,不能形容出万分之一来。

但遗憾的是,离痕姑娘不得空见,只好另换了其他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陪着。公蛎虽有失望,但很快便忘了,同几个姑娘又是喝酒又是划拳,闹腾到翌日凌晨才回来。上午便哪里也没去,只在房里补觉。一直到午后,方觉得浑身轻松,遂简单吃了东西,换过衣服去找江源。

江源住在猫女住过的佑天房,同冉老爷的昊天房相邻。刚行至门口,只听屋内有人讲话。公蛎以为是伙计,敲门要进,却听那人叫“少主”。

那人道:“老主人这半年病得越发严重,要是再耽误下去,只怕……只怕情况不妙。”

除了那日照顾公蛎生病,江源无意中提起过家里有个外公,公蛎从来未听江源说过关于家族之事。不过从他行事来看,定然是个大家的公子哥儿。这个所谓的“老主人”,可能便是他的外公。

江源默然不语,似乎犹豫不决。那人继续劝道:“少主,此事耽误不得,须得快刀斩乱麻。依我的主意……”

江源打断道:“行了,此事我只有分寸。只是还有些疑惑,需要弄清才是。”顿了一顿,又道:“这是什么?”似乎那人拿出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东西来。

那人郑重道:“少主,我无意之中发现这个,觉得奇怪,所以拿来给您瞧一瞧……”两人耳语了一阵,只听江源道:“收起来吧。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又道:“你回去吧,我这三五日,得空儿便回去。”

那人迟疑了一阵,恭顺道:“少主保重。若需要在下帮忙,到老地方找我即可。”

听到那人即将出门,公蛎连忙闪开,躲在一旁,等那人走远了这才出来,敲门进去。

江源神色如常,笑道:“我正准备去找你呢,你瞧瞧我把房间布置得怎么样?”

公蛎定睛一看,还以为走错了:里里外外新添了好多花草,绿的翠色欲滴,红的娇艳动人,紫的如锦如霞,花器也别致精细,同原本的古玩玉器竞相辉映,不仅雅致生动,更为房间增添了几分清凉。最为诱人的,一个是盆一花双色的红白“二乔”牡丹,开得雍容华贵,肆意汪洋,一个是摆着茶几上的两个小圆白瓷睡莲,圆叶如盖,粉白的小荷含苞待放,如含羞带笑的少女,煞是动人。

公蛎捉住“二乔”一顿猛嗅,连声叫道:“好香!”又捧着白瓷圆缸睡莲爱不释手。

江源正对着软榻把玩什么,听到公蛎夸赞回转身笑道:“喜欢便搬去。”

要是毕岸这样说,公蛎早不客气了,但面对的是江源,他却说道:“什么花到了我手里,只有枯萎的份儿,我还是不要了,免得暴殄天物。”

江源打铃叫了伙计来,吩咐道:“把这睡莲搬一盆放隆公子房里。”不等公蛎推辞,笑道:“牡丹不好养,花期也短,睡莲却是个省心的,刚好一人一盆。”

公蛎不胜感激,江源手一摆,道:“你过来看,我今日挑拣的这些小玩意儿,哪个好些?”

公蛎凑上去一看,矮几上堆满了精致的盆景配件:小风车,小石塔,小拱桥,小亭子,还有一堆长着绿藓的鹅卵石。公蛎笑道:“原来江兄弟喜欢这个?要去了北市,我给你拉一大车来。”

江源认真地从里面挑拣着,道:“我近期打算回去看看外公。他酷爱牡丹,又喜欢摆弄各色盆景,但如今眼睛昏花,这种小配件,自己做不得了,我想挑些精巧的给他。”江源日常总是一副慵懒随意的样子,对什么都不甚在意,唯独说起外公时,眼神明亮柔和,感情真挚,想来同外公感情极深。

公蛎忙上去帮忙,两人将造型古朴别致、雕琢自然的一件件整理出来,放入事先准备好的盒子中。江源道:“下午无事,我想去宣风坊走一走,之前曾给外公订购了几株牡丹,不知花匠培育的怎么样了,隆兄可否陪同?”

宣风坊算是洛阳城中最大的花木培育场所,汇集皇家、官方及民间苗圃高手,多奇花异草,尤以牡丹为最,什么“姚黄”、“魏紫”、“墨玉”等名贵品种皆由此处培育而成,在各地享有盛名。

公蛎自然一口答应。两人简单收拾了一番,在门口雇了马车,直奔宣风坊而去。

顺着洛水而来的河风习习,倒也不显闷热。两人不赶时间,叫车夫放慢了速度,一边聊天,一边欣赏河边的风景。

正在评论昨日的两位姑娘哪个文采更好,忽听有人叫道:“玉姬乖!快到娘这儿来!”公蛎一扭头,只见一个富态妇人伸了双臂,叫一个躲藏河堤石狮后面的孩童。

原来是二丫。她咯咯笑着,张开双臂朝妇人扑来,将脸儿埋在她的怀里,神态甚是亲昵。

她胖了些,气色明显好了许多,额上点了个小小的梅形花黄,很是可爱。公蛎心中虽然替她高兴,但忍不住有些感慨。江源见他目不转睛,笑道:“喜欢孩子?”

公蛎道:“是一个熟人的孩子,以前认识。”目视妇人抱了二丫一边逗弄一边走远,忽见对面路上一个白色影子一闪,公蛎一眼便认出,是那个神秘的冉老爷。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妇人和二丫身后,若是有人注意,便装作欣赏风景。公蛎本想停车看看,想想又算了,一会儿车辆走远,冉老爷连同妇人、二丫皆看不见了。

冉老爷白天从不出房门,今日怎么出来闲逛了?若他真是跟踪妇人和二丫,所为何事?

公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不觉话也少了。江源似乎也有心事,出神地看着洛水往来的商船。

行至天津桥,马车一颠,两人都回过神来。江源往座位上一靠,道:“隆兄近期有什么打算?”

公蛎老实答道:“没什么打算。我在洛阳无亲无故的,也没个牵挂,走一步说一步罢了。”依他的想法,大不了洛阳混不下去了,便回洞府,至于身上的鬼面藓会不会发作,具体什么时候离开,有没有什么难以割舍的东西,公蛎从不曾深入思考。

江源想了一想,微微笑道:“不如隆兄陪我一同回家去,我去看望外公,你只当游玩便好。”

公蛎本想答应,但一想到江源大家公子哥儿,只怕家教森严,约束颇多,自己去了不甚方便,迟疑道:“这怎么好意思?我去了,只怕给老人家添麻烦。”

江源脸上没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态,叹了口气道:“隆兄有所不知,我自小顽劣,外祖宠溺,这次因为一点小事,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如今在外游历已经半年,一直避开家人的寻找,谁知今天上午买花遇到了正寻我的管家。他说外公因为此事气得病了,要我七日之内务必回去。”他懊悔道:“外公病了,我担心得很,必须得回去看看。”

他看着公蛎,道:“听管家说,家父对我外出一事暴怒。这次回去,外公自然开心,但少不了家父一顿责骂。隆兄要能同我一起,家父要面子,有外人在场,估计此事便算了了。”

如此盛情之下,公蛎哪能推辞,只好答应。江源笑得一脸阳光,道:“我便知道隆兄同我情同兄弟,我也正想带你回家看看,认个亲。”

两人来到宣风坊。公蛎一见,顿时将二丫等人忘到了爪哇国,只顾大饱眼福。

宣风坊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苗木花圃,个个将最好的品种、最好品相的花儿摆放在门口,除了少数公蛎认得,多是些不认得的珍品,大株的有一人来高,犹如一棵小树,适合大门大户的摆放;小株的只有巴掌大,种植在拳头大的白瓷、青瓷瓶中,只供摆放在书桌、床头。不管大小,或开得花团锦簇,或果实挂满枝头,或长得虬曲别致,那些过季的、到季的、未到季的,在园艺花农的巧手之下,无一不美。

公蛎一路走一路惊叹,偶尔忍不住问下是何花木,江源一一作答。两人一路欣赏,来到一家牡丹园前。

如今五月,牡丹花期已过,但他家依然开得极好,碗口大的牡丹争奇斗艳,娇艳欲滴。

一个长须老者出来招呼。江源道:“胡叔叔,今年的牡丹新品培育得可好?”

老者精干矍铄,颇有些风仙道骨的超然之态,微微施了礼,回道:“公子难得有空,请这边来。”说着看了公蛎一眼,微笑道:“这位公子看着面生,是第一次到小老儿的牡丹园来吧?”

江源笑道:“这是我的兄弟,陪我一起来的。”

胡姓老者带二人来到牡丹从中,对一些品种详细做了介绍,什么粉色的“软玉温香”“雪映桃花”,红色的“洛阳红”“珊瑚台”,紫色的“葛巾紫”“紫魁”、黄色的“金桂飘香”“黄晶玉”、复色的“二乔”、“娇容三变”等等,公蛎眼花缭乱,深恨腹中无墨,不能将这等美色表达出来。

江源兴致勃勃,不时咨询关于牡丹种植之事,老者不厌其烦,一一作答。公蛎不大感兴趣,有一句每一句地听着,眼睛直盯着各株牡丹垂涎三尺,恨不得变回原形,盘踞在这牡丹花株之下美美地睡上一觉,梦一个牡丹仙子才好。

江源道:“我寄养的几株,如今怎么样了?”

老者带江源来到苗圃最里几丛牡丹面前,垂手道:“公子来得迟了,天气渐热,‘黑花魁’花期已过,再开花最早也要秋季,倒是‘白枫染’,如今含苞待放,拿回去刚好。”

江源指着其中两株发蔫的牡丹,道:“胡叔叔,那这两株‘青龙卧粉池’的粉色牡丹呢?”

老者道:“目前看来,两株都差不多,外形太过一般。”江源似乎有些失望,道:“我本来打算送这两株给外公。”

老者微微一笑,弯腰修去一片发黄的叶子。

江源见公蛎在花丛中忙得不亦乐乎,远远冲他叫道:“隆兄看中了哪一株?只管挑来。”

公蛎忙摆手拒绝,又去研究一株几乎没有叶子的“焦骨”牡丹。看着公蛎一脸惊喜,东闻闻西嗅嗅沉醉其中,江源不由笑了。

老者话不多,江源若是不问,他便不响。江源瞧了一阵子,又转到有关牡丹的话题上来:“四株里面,黑花魁不行,白枫染可以,但我总觉得白枫染不如青龙卧粉池。胡叔叔你是行家,帮我看看到底怎样。”

老者手抚长须,良久才道:“白枫染药力过于凶猛,只怕伤身。你先前带的那株青龙卧粉池,根部已有朽相,药理不足,倒是刚送来的这株,样子虽然差些,内里却隐隐有龙吟之相,更为合适。”

江源随随便便道:“那便好,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常叔叔等人皆不看好,说是杂色单瓣,不宜入药。”

微风吹来,一株半开的“紫玉冠”轻轻摇晃,蹭到老者的衣摆,像是一只乞求疼爱的小动物。老者伸手轻抚,喟叹道:“培育花木久了,总觉得万物有灵,对这些花花草草也产生了感情,挖了哪一株做药,都有几分舍不得。不知公子是否有此感触?”

江源眉头皱了皱,随即笑了,懒懒道:“胡叔叔多虑了。”

老者沉默了片刻,道:“好吧。”

待公蛎观赏完毕,江源已经挑好了牡丹,两株极其名贵的黑色焦骨牡丹,两株墨紫“黑玉”,一株白色的“白枫染”,还有一株枝叶稀疏的粉色牡丹,说是用来做药。

公蛎对一株渐变色的“娇容三变”垂涎三尺,正唯恐养不活,又见每株价格至少十两以上,顿时蔫了,连连推脱说不可辣手摧花。江源会心一笑,对旁边一直跟着侍候的小花匠道:“这盆娇容三变我也要了。”

公蛎极其不好意思,忙道:“这怎么行?”江源不由分说交付了定银,道:“麻烦帮我再修剪一下,三日后送到这个地址。”

小花匠忙接过名帖,站在公蛎背后,殷勤地介绍道:“公子好眼力,这娇容三变,由多株花色杂交,经过分株、嫁接、点灌、培色等多个技艺,整个洛阳不超过三株。早期是豆绿花瓣、鹅黄花蕊,中期从花瓣边缘开始渐渐变成黑红色,再过几日,便是紫色,堪比魏紫。”

公蛎爱不释手,忍不住将鼻子凑到花朵上嗅,忽然察觉到左侧一阵疾风,下意识一偏头,一个大南瓜从天而降,擦着脸颊落下,刚好砸在娇容三变上,同这株牡丹一起成了个稀巴烂。

原来门口两个菜贩子斗殴,相互踢对方的菜摊,将青菜大葱什么的扔得到处都是,其中一个吃了亏,拿了南瓜砸另一个,不小心丢在了牡丹园里。

老者气得浑身颤抖,连叫小花匠报官,两个小贩一看闯了大祸,吓得菜摊也不要了,一东一西逃得比兔子还快。

公蛎眼见娇容三变从根部折断,原本娇艳的花朵同被屎一样的南瓜蹂躏成了一团花泥,心疼不已。

如此意外,让人措手不及。老者更是痛心疾首,道:“要想重新培育开花,只怕要到明年了!”

江源眉头紧缩,道:“胡叔叔切勿动气,只当是我已经买下了,养育不善吧。”

老者脸色铁青,许久不言语。

遭遇如此变故,两人没了兴致,便要告辞,刚上了车,江源又探头问道:“胡叔叔,我早上从别处买了一株正在开放的二乔,可有哪些要注意的?”

老者涵养甚好,如此暴怒之下,仍竭力做到心平气和:“忌施浓肥,合理浇水。另外一定要注意松土。”随手拿起身边花盘里的一柄木质小剑,在花架上磕了磕泥土,递给江源道:“用这个吧。”

公蛎忙接过转递过去。这柄小剑半尺来长,一条似蛇似龙的怪兽盘踞其上,有爪无角,表情凶恶,兽身为柄,喷出的火焰则为刀刃,剑身缝隙里满是花泥。公蛎依稀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道:“这小剑好别致。”

老者道:“这剑原本有个雅致的名字,叫做木赤霄。”

公蛎赞道:“好名字!不愧是百花之王,用来松土的工具都这么不一般。”

老者勉强笑道:“原是小老儿胡诌。”

公蛎恭维道:“老丈气质高雅,养出来的牡丹才能惊艳天下。”又寒暄了几句,两人告辞回去。

(三)

吃过晚饭,江源因为惦记外祖病症,也没了心思外出花天酒地,晚上闷闷地饮了几盅酒,早早回房歇息了。没了江源的陪伴,公蛎百无聊赖,在大厅等了一阵,不见歌舞开始,转身也回了房。

如此天气,去磁河游泳倒是正好。可自从公蛎在如林轩磁河河滩发现尸骨坛,对那一片总是有所忌讳,想了想,决定绕到如林轩东侧的小水塘去。

这个小水塘位置略偏,虽是个人工池塘,但引了磁河的活水过来,加上地下的泉水,比磁河河水更加干净清凉。两岸竹林环绕,四周青苔石径,随意摆着几块大石,最是清静不过。

公蛎跳入塘中,轻摆身体,只觉微暑顿消,浑身舒畅,在水里或俯冲或潜行,吓得那些小鱼小虾四散逃窜,开心不已。

游了一阵子,公蛎觉得有些累了,便仰面漂浮在水面上,闭目养神。

竹林窸窸窣窣一阵响,似乎有人来了。公蛎一个激灵,身子沉入水底,只留眼睛和鼻孔在水面上。前面那人在竹林边站住,嘶哑道:“这里僻静些。你说吧。”

原来是冉老爷。冉老爷仍然穿着长袍,同昏黄的月光融为一色,大热天的,他也不嫌烦躁。另一个人站在竹林内,公蛎依稀看到他又高又瘦,却瞧不清长相。

那人不做声,但从气氛上来看,他似乎很生气。两人沉默了一阵,冉老爷傲然道:“你的方向,是错的。”

竹林哗啦一响声,一根翠竹被折断,那人压抑着怒气,道:“你找了这么多年,可找到正确的方向了?”他声音苍老,听起来年纪不小。

冉老爷摇摇头:“我也不确定,但我相信他。”

那人冷笑了几声,道:“好好好,你相信他……你凭什么相信他?”

冉老爷白胖的脸上无一丝表情,声音也冷冷的不带一丝感情:“不凭什么。我只是一见他便觉得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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