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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鱬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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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高氏的葬礼很是冷清。她在这世上孤苦伶仃,除了二丫,已经没有亲人,忘尘阁做主,给她置办了棺椁,埋在邙岭之上。她身上的那件大红敛服,还是换成了家常衣服,一是大红敛服不吉利,二是她一直想过寻常人家的生活,自然不能穿着所谓的巫教“圣服”下葬,再者,或许这件衣服对毕岸还有研究价值。她脸上的面具,毕岸也想办法取了下来。只愿她来生碰上个良人,平安和睦度过一生罢。

据说阿隼对颖桧的审问收获颇丰,而王翎瓦一事仍然无声无息,不知是官府尚未发现王翎瓦尸体,还是刻意隐瞒。不过公蛎不感兴趣,更不想搅和巫教之事,从不过问。对于颖桧,公蛎感触最多的是人性复杂。埋葬高氏的那天,公蛎忍不住问毕岸:“你说,颖桧到底有没有爱过高氏?”

毕岸道:“爱或许是有的,只是有限得紧。他更爱自己。”公蛎听了,心里许久不能平静,不知是为高氏不值,还是为二丫难过。

罐子婴尸案全面告破,除了一个同巫教有关,立行道所发现婴尸,竟然全部为其至亲所为,其中不乏有女婴的亲生母亲参与;以此案为始,又引出其他地方的残杀女童事件来,在大唐上下掀起轩然大波,据说甚至惊动了天后武氏。官府对涉案人员一律严惩,并下文张榜通告,以儆效尤,同时在民间造势,说吏部正研究女官设置一事,生女也可光耀门楣,一时好多寻常人家不惜重金送女读书,女童地位大大改善,民间溺杀女婴之风自此大为改善。

公蛎对世风变化毫无察觉,他无家可归,还是回了如林轩。

他同忘尘阁众人的关系,如今非常微妙。明明人人都不承认他是真正的龙公蛎,但关系却和睦如前。胖头得知他住在如林轩,偶尔会过来吹牛聊天,但令人不爽的是,他仍然只认那个假冒者为他的老大,决不允许公蛎说他的一句坏话,而且一口一个“老隆”,真把公蛎当做了隆公犁。

公蛎也曾跟踪过几次那个假公蛎,企图找到线索,揭穿他的身份。但这个假公蛎比自己当初要踏实肯干得多,大多时间守在店铺里帮忙,偶尔出来打听下行情,也规规矩矩,了解完情况之后马上回去,从不与可疑之人接触,回去时还不忘买些时新的水果点心带给街坊们尝鲜;手脚勤快礼数足,连嘴巴刻薄的李婆婆都夸赞他“稳重成熟,比毕掌柜不差”,张罗着要给他说亲呢。

公蛎真是又嫉又恨,却束手无策,只好安慰自己,日后再想办法。

阿隼给的草木灰,公蛎回去便想到,自己被戏弄了。手上脸上的黑斑,定是因为尸骨坛里的黑水有尸毒,感染了皮肤,如今法术破了,感染的皮肤慢慢便会痊愈。但公蛎不敢心存侥幸,还是老老实实每日搽脸,虽说对皮肤无害,但搽了之后满脸乌黑,像从烟囱里钻出来的泥猴子,真成了“没脸见人”了。

这日一大早,公蛎正对着铜镜往脸上搽草木灰,胖头来了,喜滋滋道:“老隆,今儿是二丫去新家的日子,你要不要去送送?”

公蛎忙道:“当然得送,好歹她叫我一声哥哥呢——你看看,我脸上这两撮毛是不是没那么浓密了?”

胖头认认真真看了看,道:“没那么浓密了。”又一脸诚挚道:“其实这样还挺有个性的。你想想,发呆时捻着脸上的毛玩儿,多有趣儿,还显得像在思考,特别有深度。”

公蛎对胖头玩法不感兴趣,嗤道:“你懂什么深度。”戴上新买的大檐帷帽,像个妇人一般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同胖头一起出了如林轩。

二丫这几天一直寄养在流云飞渡,吃了毕岸调制的药丸,在苏媚、小妖的精心照料下,身体已经明显好转。当日高氏安葬,她尚且昏迷,并未带她一起去,她醒了之后,也只字不提回家一事,众人谁也不便提起,就此瞒着。

公蛎好久不曾来流云飞渡,只觉得花团锦簇、香气扑鼻,应接不暇,转脸见苏媚面若桃花,步步生莲,更觉人比花美,早将三月前的欺骗忘在了脑后,深深施了个大礼,叫道:“苏姑娘好,小生隆公犁这厢有礼了!”

苏媚款款走来,团扇半遮面,抿嘴一笑,道:“隆公子客气。这边请。”

公蛎还戴着那顶一直到脖颈的帷帽,很想同苏媚叙叙旧,讲一讲近来自己的委屈,却不知如何开口。刚叫了一声“苏姑娘”,只听身后脚步声起,苏媚飞快转身,含笑道:“你来了?”

毕岸一袭藏蓝镶边胡服,小领窄袖,长剑蓝穗,脚蹬一双蓝色缎面千层底,逆着阳光走过来,挺拔伟岸,干净利落,公蛎不由相形惭愧。苏媚迎了上去,道:“毕公子最近忙什么呢?天天也不见个人影儿。”

她眼睛明亮,粉嫩的上唇微微翘起,风情之中略带娇憨之态。公蛎心中一荡,想起了梦萦魂绕的丁香花姑娘,心情更加低落。

毕岸同公蛎打了个招呼,脚步不停,道:“查案。”

苏媚柳腰轻摆,头上步摇微微颤动,娇嗔道:“下次叫上我。我也没少帮你的忙,不许忘恩负义。”

毕岸道:“危险。”

苏媚将团扇摇得像个蝴蝶翅膀,道:“你去了危险,我去可不一定。谁像你,只会跟踪、追查、用蛮力。”

毕岸微微一笑。

苏媚道:“下步追查哪个?有什么线索没?我找阿隼去。”

毕岸道:“别闹。”

苏媚柳眉竖起,叉腰道:“你能不能不说两个字的?”

毕岸道:“能。”快步走到前面小花坛处,大声道:“小妖,她今天好些了吗?”

公蛎跟在后面,虽然有胖头和小花热情地介绍流云飞渡的奇花异草和胭脂水粉,表面看起来并未受到冷遇,但心中全然不是滋味,胖头同小花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到,全留意前面苏媚同毕岸讲话了。

二丫正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看小妖挑拣花瓣,见有人来,忙站起来施礼。

她穿了一件崭新的小袄裙,头发扎了小辫,还戴着两朵火红的石榴花,精神气色看起来不错。公蛎鼻子一酸,在她面前蹲下来,道:“还认识我吗?”

二丫怯生生地看着公蛎,小声道:“叔叔好。”

公蛎一把抱住了她。高氏不知用何手法散去了她的灵气,她不能再看到非人的原形了。而之前,不管公蛎外在容貌如何变化,在她眼里都是一条大青蛇,如今她看到的,只是个带着古怪帷帽的丑叔叔。

二丫挣脱开来,照样乖乖坐着,低头摆弄一个棉布玩具,嘴里喃喃地唱着“鸡鸡斗,蓬蓬飞,一飞飞到稻田里,稻田里厢吃白米……”稚声稚气,不成曲调。

苏媚道:“我昨儿得了一张图,很是奇怪,你来瞧瞧。”拉了毕岸走到一边花树下讨论。公蛎想跟上,但见苏媚没有叫自己的意思,只好悻悻站住,耷拉着脑袋听二丫唱曲儿。

胖头自去帮小花打水浇花。挑拣花瓣的小妖打量了公蛎好一阵,忽然拍手笑道:“两撮毛!原来是你!”

公蛎道:“我不叫两撮毛。”

小妖一张利嘴毫不客气,“带什么帷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长得太英俊,唯恐人看见抢了去呢。”

公蛎反唇相讥:“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牙尖嘴利的,小心找不到婆家。”

小妖抓起一把花瓣洒了过来,道:“你敢再说?!”公蛎最喜欢逗她,看她鼓嘴瞪眼样子尤其可爱,不由哈哈大笑。不过唯恐真惹恼了她,连忙道歉:“小妖姑娘聪明伶俐能说会道,一定找个比毕公子还要英俊潇洒、家财万贯、才华横溢的美男子!我人丑话多,姑娘不要见怪。”说完深深施了一礼。

小妖扑哧一声笑了,道:“讨厌的两撮毛!”

这下轮到公蛎恼了,叫道:“不许再叫两撮毛!”

小妖笑嘻嘻道:“别那么小气嘛。我家姑娘新做了一款男用水粉,最是遮瑕祛斑,我一直惦记着,专门给你留了一盒呢。”说着变戏法一样从花匾下面拿出一个椭圆的梅花玉水粉盒子,兴冲冲打开,嘴巴一努,道:“喏,试一试,怎样?”

公蛎用手指点了一些,果然软滑细腻,不涩不滞,香味色彩刚好,伸手去接,小妖却收回去了:“给钱,一两银子。”

公蛎倒抽一口气,道:“打劫呢?!”苏媚远远笑道:“小妖,这款牡丹粉送给隆公子,不收钱!”

小妖吐吐舌头,道:“便宜你了!”

公蛎拿着香粉,却有些心不在焉,朝二丫一点,小声问道:“二丫这些天,闹了没闹?”

二丫紧紧地抱着那只已经相当破旧的玩具,换了另一个小曲儿来唱,依稀听得还是吴越一带的儿歌,软软糯糯,只是一句词儿也听不懂,想来当初高氏常常唱这些儿歌给她听。

小妖叹了口气,道:“没闹。这孩子好像受了什么打击,什么都不记得了。”

公蛎不想多说,道:“这样也好。”朝二丫伸出手去,“二丫,叔叔带你买糕儿吃。”

二丫抬起头来,坚决地道:“我不叫二丫,我叫玉姬。”

小妖作势白了公蛎一眼,哄她道:“我们叫玉姬,不叫二丫。叔叔真笨。”将公蛎拉到一边,小声道:“你别招她哭。她好像只记得三件事,一个是名字,一个是那些儿歌。她娘是江南一带的人么?”

公蛎道:“她的亲生爹爹是苏州人氏。”小妖哦了一声,继续道:“还有一个,就是她的娃娃。她来的第一天,醒了之后,不哭着要娘,偏偏要娃娃。我家姑娘买了好几个给她,她都不要,最后还是找到阿隼,从她家里拿出来的。”

公蛎这才留意到,她手里抱着的是个憨态可掬抓髻娃娃,针脚还算细腻,但布料陈旧,好几处还有明显的缝补,估计是她小时高氏亲手做的。

二丫抱着娃娃,在脸蛋上亲了一下,反过来又亲了一下。让公蛎惊讶的是,她的娃娃竟然是双面的,不分前后,长着两张脸。

娃娃的眉眼磨损厉害,特别是眉毛,几乎完全脱落。但从留下的针脚痕迹上看,两张脸却不是一样的,一个憨态可掬,笑意盈盈,一个却凶神恶煞,满眼戾气。

小妖将娃娃还给二丫,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布娃娃呢,好别致。”

公蛎一边同小妖讲话,一边不由自主地关注苏媚同毕岸的动静。只见他们俩脑袋相抵,窃窃私语,看起来异常亲密,顿时心中泛酸,想要不看,却忍不住。

小妖正在逗二丫玩儿,见此情景,转身挡住公蛎视线,道:“看什么看!不该你看的不许看。”

公蛎酸溜溜道:“你家姑娘,可是许配给了毕公子了?”

小妖一把抓起个晒花瓣的小竹篮扣在公蛎头上,瞪眼道:“喂,我发现你真够讨厌的,再说这样的话,我撵你走了啊!”

公蛎取下花篮,道:“哼,不知是谁当初追着人家叫‘公蛎哥哥’。”

小妖听得莫名其妙,下巴一挑,道:“我叫公蛎哥哥,关你屁事!”接着定定了看着公蛎片刻,迟疑道:“两撮毛,我们好像是第二次见面吧?”

公蛎哼了一声,心想要不是鸠占鹊巢,哪里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小妖眼里的困惑大盛,咬着手指头道:“我……我总觉得同你好像很熟悉似的。”

胖头提着水桶刚好经过,傻笑道:“是吧,小妖,我也这么觉得呢。你说我同老隆这叫不叫一见钟……钟情?或者叫缘分?”

公蛎朝他屁股踹了一脚,道:“一见钟情你个大头鬼!”

小妖晃了晃脑袋,自鸣得意道:“我知道啦,你不死心,总想要冒充隔壁的龙掌柜,对吧?嗯,肯定是这样,”她歪头打量着公蛎,认认真真道,“长得差太远,声音也难听,不过行为举止学得还是很像的,继续努力哟。”

小妖咯咯地笑了起来,如同银铃,连二丫也抬头笑着看他们打闹。

公蛎不情愿地问胖头:“你家龙掌柜,今日怎么没跟着来?”

胖头捂住半边屁股,道:“出去调查行情了。我家掌柜如今成熟稳重、端庄大气、上进好学、恭谦礼让……”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词来,更难得的是一个词也没说错。

公蛎的脸如同被打一般,火辣辣的难受。

“不过,”胖头的脸皱了起来,丧气地道:“他现在有了正事,不同我玩儿了。”

小妖收了笑容,眼神寥落,小声道:“他同我,也越来越疏远啦。”

公蛎尖刻道:“你们当他什么好人?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呢!”

小妖和胖头异口同声道:“胡说!”小妖气得鼻翼微颤,过来推了公蛎一把,叉腰骂道:“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二丫哇一声哭了起来。公蛎心中委屈,但见小妖杏眼圆睁,又嗔又怒的样子,心下一软,只好委委屈屈赔笑道:“好好,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也不胡说了。”

苏媚听到这边的动静,笑骂道:“小妖作死呢你,不好好待客,倒动起手来了!”说着同公蛎道歉:“隆公子不要同她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

毕岸看着公蛎,皱眉道:“怎么总是孩子气呢。”

苏媚吃吃笑道:“你说小妖还是说隆公子?”

毕岸微微一笑。苏媚看着几人打闹,忽然道:“要不,这孩子就留在我这里好了。”

毕岸坚决地摇了摇头。

苏媚娇嗔道:“你怕我会虐待她不成?”

毕岸道:“你带不合适。”

苏媚脸上忽然腾起红晕,道:“其实有个孩子,还是不错的。”

毕岸却道:“时辰到了,该送她走了。”苏媚一跺脚,跟了上来。

苏媚抱着二丫,一边逗她说话,一边慢悠悠晃着,姿势相当娴熟,二丫则紧紧地把脸贴在苏媚的脖颈处,看起来真如一对母女。

小妖恋恋不舍道:“真的要走了?”

苏媚瞥了一眼一脸严肃的毕岸,道:“走了。”小妖去花房端过来一小碗淡蓝色的液体,和一枚黑色的药丸。苏媚接过,带着一脸慈祥的笑容在二丫面前晃:“他们都不乖,只有玉姬最乖,姨姨要奖励玉姬一颗糖糖吃。”

二丫小声道:“谢姨姨。”

苏媚用哄孩子的腔调道:“还有好吃的果子露哦,又香又甜,来,张嘴。”

二丫乖乖地吃了糖,喝了果子露,很快眼皮打架,昏睡了过去。公蛎接过二丫,警惕道:“你们给她吃的是什么?”

苏媚嫣然一笑,道:“加了断肠草的莓子露,还有添了蜂蜜的黄泉果。”

这两种草药都是剧毒,公蛎吓出一身冷汗,忙伸手探了探二丫的鼻息。毕岸道:“你不要吓唬他。是断尨草和龙涎果。”

这两种东西,传说可清除人的记忆,吃过之后,之前的一切便会忘记。公蛎有些心酸,心想高氏地下有知,不知会庆幸还是难过。

公蛎问道:“苏姑娘找的这家,可还稳妥?”

苏媚道:“事有凑巧,城西观德坊的刘大官人几年前生了女儿,体弱多病,在去白马寺祈福途中不幸夭折,当时刘夫人病着,恐她受刺激,便一直瞒着夫人,说刚好在白马寺碰上了杭州灵隐寺前来传经授道的高僧,将她女儿带了去,要到七岁,六根齐全了才能回来。刘夫人是个虔诚之人,竟然毫不怀疑,只是思念女儿。上个月适逢她家女儿七岁生日,刘夫人茶饭不思,一直催促刘大官人去杭州接回女儿,刚巧便碰上了这个茬口,也算是玉姬同刘家的缘分。”

毕岸凝视着二丫的小脸,道:“我查过了,刘氏夫妇人品好,家境殷实,玉姬去了,肯定不会吃苦。”

苏媚道:“两个时辰后,玉姬醒来,她会把第一眼看到的人当做是亲人。刘大官人已经在新中桥候着了,我们走吧。”

(二)

几人乘了马车到达观新中桥时,刘大官人已经在桥下迎候。原来这些日刘大官人顶不住夫人唠叨,只好装作去了灵隐寺,已经在外躲避多日,一见到二丫,喜欢的什么似的,抱着再也不肯放开:“这分明就是我的女儿……同我女儿长得一模一样。”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毕岸等人只送到这里,只苏媚一人陪同去刘府,等二丫醒来。

公蛎见刘大官人欢天喜地抱了二丫去,心中有几分失落,猛地想起一事,追上去嘱咐道:“她叫玉姬……以后还是叫玉姬吧。”

刘大官人眉开眼笑,道:“好名字好名字!就叫玉姬!”

三人目送苏媚、二丫坐上刘府马车,转身回去。公蛎走到马车前,却见二丫的双面娃娃落在了车上,捡起来便想往刘府里冲,却被毕岸拦住:“以前的一切,都断了吧。”

公蛎摩挲着双面娃娃,垂头丧气道:“二丫就这么送人,心里还真不好受。”

毕岸道:“放入寻常人家,好过跟着我们。”

公蛎不忍道:“其实跟着苏姑娘也是一样的,好歹我们没事还可以见一见。”

毕岸转过身来,面对公蛎严肃地道:“二丫从今天起,便是刘家的女儿,同钱家、同巫教高氏再无半分关系,也从来不认识什么蛇哥哥蛇叔叔。从今以后,你不许借关心她之名,跟她提任何有关高氏、颖桧之事,记得了吗?”

公蛎悻悻地跳上马车,叫道:“胖头,走了!”又不满地吆喝毕岸:“再不上车,你走着回去好了!”

毕岸不但不上车,反而快步飞跑,冲向了对面。公蛎叫道:“喂,你做什么……”话未说完,咽了下去。

新中桥对面滨河天街,一人脚步匆匆,穿过好几拨行人,体型、走路的姿势同以前忘尘阁隔壁的酒馆掌柜柳大一模一样。

公蛎想也未想,跳了下去,朝同一个方向追去,一边跑一边交代胖头:“不用等我了!”

那人脚下生风,拐入一家大型酒肆。待公蛎追去,他已经不见了,毕岸也不知去了哪里。

这家酒肆后门,便是杜康街,同滨河天街并行,谪仙楼、金水台等闻名洛阳的酒楼全在这条街上,各种陈年美酒、经典美食,无一不足。只是装潢大气、价格昂贵,一顿饭要贫苦人家半年的花销,像公蛎这等,除非有人请客,自己断然舍不得到这些地方来。

如今已近午时,街上行人不断,香车宝马,翠环珠玉,无一不是达官贵人、商贾眷属或文人骚客,公蛎站在街中,带着那顶不伦不类的黑色帷帽,显得异常寒酸。

不过既然来了,闻闻酒香也是好的。公蛎厚着脸皮,顺着街道往前溜达。

前面便是谪仙楼。这家因为李太白而名噪洛阳的大酒楼甚为气派,门前高大石狮,汉白玉雕花门楼,两根祥云柱上面挂着大红灯笼,上用金色汉隶书写“美味常招云外客,清香能引月中仙”,正中一个镀金牌匾,上写着“谪仙楼”,连门槛、门墩都是汉白玉的。

公蛎捏了捏荷包,一心想去瞧瞧里面的摆设,打定主意只说等人,坐一会儿便说等的人没来,找个借口走掉。想好谎言,便装作自然的样子,背着手慢慢走了过去。

门后候客的小伙计忙上来迎接,公蛎装作常来常往的样子,道:“两个人,找个靠窗的位置。”只顾着昂首挺胸装样子,忘了脚下的门框,这么一绊,一个狗吃屎扑在了地上。

这脸丢的,公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偏偏后面一大帮子人来,又是轿子又是车子,还有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一看便知身份尊贵,伙计告了个歉,慌着上去牵马,也不管公蛎了。

公蛎自己爬起来,一瘸一拐站到门槛旁边,讪讪地揉着膝盖,沮丧地想,要不算了,哪日讹上毕岸,好好吃一顿水席。

趁那帮人前呼后拥进来,公蛎低着头准备溜走,这次十分小心地看着脚下,却发现门槛右侧内画着一张奇怪的图画。

门槛是汉白玉的,中间部位稍有磨损,两端完好,洁白如玉,不过细看下来还是有些非常细小的裂纹。画用一种淡绿的颜料画成,微微发出亮光,并不明显,稍微一变换位置,便完全瞧不见了。

图画画的是一条蛇,但长着两个脑袋,一个明显是蛇头,宽扁的嘴巴,吐出分叉的舌头;另一个却是个人头,鼻子眼睛画得很是随便,完全就是一个倒三角的圆圈,配了一个龇着牙的大嘴巴,线条歪歪扭扭,简单粗糙,像是谁家孩子无事涂鸦之作。

不过这个位置要想画上去可不怎么容易。半尺高的门槛,若个子高的,只能倒着画,便是个子小的,也得趴在地上,正面对着门槛才能画得出。

公蛎嗅着醉人的香味,磨磨蹭蹭出了谪仙楼,一抬头,刚好瞧见毕岸气宇轩昂,正优哉游哉散步,顿时大喜,上去叫道:“可找到你了!”

毕岸看到公蛎,微微皱眉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公蛎讨好道:“刚才你一句话不说就走,我这不是担心么,就跟着来啦。”

毕岸道:“好。走吧。”

公蛎一把拉住,死皮赖脸道:“已经中午了,你不请我吃个饭?颖桧那个案子,好歹我也是有功劳的。”见毕岸不为所动,脑筋一转,凑近了故弄玄虚道:“其实我不是为顿饭,而是我刚才看到一幅画,好特别,画着一条双头蛇……”

毕岸表情如常,打断道:“你想吃什么?”

公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那幅画就在谪仙楼的门槛内侧,我带你瞧瞧去——顺便就在谪仙楼随便吃点好了。”

但等两人回了谪仙楼,公蛎沮丧地发现,那幅图,已经没有了。

公蛎装作去门口等人,来来回回瞅了好几次,那个图画像是从没出现过一般,连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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