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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空山犹在,暗换年华(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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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之抬目,慢慢道:“此事话长,怕是要从十四年前的安风津之战说起。”

湖风湿寒,夜凉起雾,裴行的面容僵冷一瞬,清俊的眉宇间忽起峥嵘锋芒,良久,才从商之脸上挪开目光,转身向湖边桃林走去。

“请商之君移步一谈。”

<h3>(四)</h3>

桃林深处,曲道悠长,直通向一座山间幽谷。

山头冷月斜照,山下青松成荫。恰是新雨过后,微风清凉,湿润的泥石间,碧草初生。峭岩上更有一脉净泉冰澈,在月华下漾起银碎水光,环绕起一拢翠竹、两间茅舍——早料到谷中别有天地,却不知是如眼前温润静美的惊人夜色,竟一反先前剑拔弩张的对峙,如瞬间斗转星移,突兀之极。

说是客随主便,商之在入谷之前,还是驻足停了一刻。

裴行在黯冷的山阴间静静回眸:“鲜卑主公面对千军万马尚不知变色,难道在裴某这座山谷前,倒有退缩了?”

商之淡淡道:“裴相见笑。便是洪水猛兽、千军万马,其实又怎及裴相千分之一的难测?”话虽如此,黑衣飘行于狭道盛风下,依旧潇洒入谷。

谷中寂静,风声过耳,传来一阵竹叶沙沙声。商之目光流盼,于掩映茅舍前的修竹林间略微停留,见到飘忽人影拂动翠竿,不由一笑:“原来山中还有人。”

“不碍事的闲人。”裴行端坐于泉边岩上,撩袍掸袖间,意态一如既往的清贵雍华,“商之君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是,”商之于松荫下转身,开门见山道,“敢问裴相,可知当年裴氏于安风津惨败的真相?”

裴行侧首,目光藏于暗色深处,漫不经心道:“两军相对,势必会有战败的一方,商之君以为还有什么真相?”

“裴相心知肚明。”商之不愿兜绕圈子,直截了当道,“安风津之战即便是败,本也不该落得那样的惨烈,裴氏一门除裴伦将军外,父子兄弟有去无回。那一战,东朝统帅为大将军郗峤之,他是令尊裴道熙于东朝为司徒时的亲传徒弟。师徒相对,纵是两国纷争、利益分途,也不该是裴氏一门全都魂归怒江的结果。再者,以尚熟悉的郗峤之,若非特殊状况,绝不会如此狠心,亲手将曾有师徒恩义的人逼上绝路。”

“你熟悉的郗峤之?”裴行悠悠一笑,“很是有理,倒确实提醒了本相。只是不知商之君指的特殊情况为何?”

“有人从中挑拨离间,故意陷害。”

“陷害?”

裴行稳坐岩上的身体终于微微一挣,似在某种束缚下竭力抑制的艰难。他望着商之,目光寡淡却又弥远,唇角的笑意更异常地深刻。

商之避开他的目光,缓缓道:“先帝晚年,北有匈奴为乱,南与东朝交恶。当年先父率师北上抗击匈奴之际,令尊裴道熙为分君忧,请缨领裴氏亲军南下,二十万精兵饮马怒江。江左朝野惊骇,郗峤之奉旨对敌,两军交缠于安风津,时逢盛夏水汛,战事因此分外艰难。东朝为此战举国动员,粮饷不绝,援军不断,而北朝的后方支援却迟迟不至。据令狐淳所言,朝廷上有人故意苛刻粮草,不调援军,他当时奉裴老将军之命回洛都请援,诸臣皆置之不理。而裴相那时为御史大夫,留侍洛都,为此跪叩宫门外三日三夜,也不曾落得一兵一草支援怒江。这些往事,不知尚说得对不对?”

“的确不差八九。”裴行冷笑,“令狐淳果然是在国卿手上,枉本相调教这么多年,他竟还是这么不开窍。”

后面一句商之只当不闻,问道:“既是不差八九,那差的那一分呢?”

“本相当时跪叩宫门外的时候,倒是有人理了此事的。”裴行于夜风中略微扬眉,“当时的丞相慕容华,他亲口告诉本相,大司马独孤玄度于塞北战事也很吃紧,要家父裴道熙在怒江再支撑半月,朝中才会有粮草援军调拨南下。”

言罢,他眸底添上几许惆怅的嘲讽:“商之君,你不会告诉我,所谓的真相是这个?”

“若只是这些,尚何必有闻喜一行?”商之不为所动,轻笑道,“当时南北皆有战事,洛都的确是由丞相慕容华和太傅姚融坐镇,供给粮草,拨调援军。只是不知裴相可还记得,先帝晚年病重,移驾华清宫,在他身边侍奉的人是谁?”

“贤妃姚氏。”

“请恕独孤尚大不敬。”商之对北略一拱手,“先帝生性谨慎,敏感多疑,从不深信他人,更遑论放手将军国大事交给外臣处置?当时他虽病重,调兵虎符却并未授予丞相慕容华。不错,当年裴氏于怒江艰难时,家父于北方也确遭逢了一段困境,原因是战前保持中立的柔然突袭后方。大军受匈奴柔然前后夹攻,所以一时失利,处境窘迫。然而那时洛都也没有援军和粮草北上,全靠鲜卑一族于后方补给,如此才维持下来。是时安风津、塞北战事不顺的战报频传洛都,先帝受激昏厥,当年独孤皇后早已殡天,由姚妃掌控后宫,明令外臣于特殊时期皆不能轻易出入,甚至连嫔妃探望也有限制——这些,想必裴相也是知道的。”

裴行似认真回忆了番,才冷冷淡淡道:“如你所说,那当时唯一有希望调拨援军给裴氏的,不是慕容华,而是姚融。”

“不错,”商之道,“听闻裴老将军领兵南下之前,还曾与先帝有过密谈。说是密谈,在耳目遍地的禁宫却难保机密。据我所知,那次密谈事关储君之位。不知是不是?”

裴行面色沉静如水,没有回答。

商之料知自己所言不差,继续道:“当时先帝有三子,先独孤皇后嫡子景王司马豫;姚妃之子、赵王司马徽;还有裴太后的幼子、康王司马坚。我父亲和裴老将军各领战事,实也是一次为储君之位争夺的博弈之局。丞相慕容华才可堪国,又无北朝祖训的后妃外戚之约束,是以无论择哪个皇子继位,他都会是首辅大臣。而司马氏历来提防鲜卑独孤,更担忧鲜卑内部纲伦,就族规而言,慕容亦属独孤一族的家臣。是以先皇为防独孤、慕容同气连枝,初始并不属意景王继位。他心中宠爱刚出生的小皇子康王,与裴道熙的密谈,其实也是下了密旨吧?我听令狐淳道,他那时是裴老将军的贴身侍卫,知道裴老将军虽叛南降北,且身负东朝对裴氏的灭族之恨,可是心中却还是不愿真刀明枪南指江左。我想,使裴老将军改变初衷、下定决心挥师南下的,该就是先帝这一道密旨承诺。不知是不是?”

又是一句“是不是”问出,连带被世人史书埋没于深渊、掩饰了多年的阴谋和贪欲,此刻正要破出重重枷锁,趁着万缕幽风飘飘腾升。那么一股子腐朽透了的黑暗气息,正临风狠狠扑来,让裴行无法不动容,眸波轻颤的刹那,不禁低叹了口气。

商之紧追着问道:“尚还听闻,当年裴老将军欲挥师南下,裴相的五位兄弟俱是支持,却唯有裴相持反对意见,为什么?”

为什么?

裴行望着身侧缓流的泉水,恍惚回到十四年前的那夜,自己劝说父亲推却帅印时,兄弟们俱是这般问自己——

为什么?

山头的冷月被烟云浮蔽清华,山谷间一片阴暗。

数丈之外的年轻人分明与自己有血海深仇,裴行却在这一刻突然松弛下来,任谷风吹旋修长衣袂,卷入泉水。碧色的衣裳,湿漉漉于水面飘荡,正如碧色的浮萍,所不同的是这片碧色有了牵连,无法自由地孤行远方——正似掌控自己一世的牵绊,喜怒哀乐,俱在此间。

一霎的失神间,裴行忍不住细嚼起当年的苦痛和徘徊,目中酸楚无法自拔。而商之也无声无息地站在树荫下,仿佛体谅着他的心情,默默无语,唯剩风声萦回在二人耳侧。

长久的萧寂,在商之以为他不会开口时,淡凉的声音却从夜色下飘出,阴寒细微,却通透有如明镜般的水面,不存一丝波动。

“安风津之战,注定是场败局,何必徒劳牺牲?”

往事夕烟,在不适当的时间凭吊顷刻都是奢侈和盲目。残月在裴行的声音中探出云层,将那张清秀的容颜照出素日的鲜明。裴行慢慢转过头,仍是静静地望着商之:“你不必接着问了,十四年前的事,你确实察得深入。不过有些关于深宫密庭、权臣私斗的勾当,中间的原委对错,纵是大罗神仙也分不清。本相只想告诉你,如今离真相大白的那一日还很远。若能等到那一天,你了解了所有,却还可以找出理由来质问本相,本相将洗耳恭听、一一答复。”

他整理衣袍从岩上站起,负手而立,接着说道:“若本相猜得没错,商之君这次将计就计来闻喜,是想借往事与本相联手,共同对付姚融?”

商之不否认:“正是如此。”

裴行笑了笑:“孰不知你我之间还有恩仇未解,如今商之君身份败漏,除本相外,姚太傅想必也是要将你除之而后快。这个渔翁之利得来轻松,本相何必费事插手?”

商之大笑:“除之而后快?果真能如此吗?”

裴行不觉半分征兆,鬼魅般的黑袍忽从深暗阴霾中雷霆夺出,本是怡人的夜色下,骤有煞气滚滚,犀利寒意更是直透肌肤。裴行心中一惊,还未及退后,眼前猛现雪亮冷光,锋利的剑刃瞬间直指自己的胸口。

裴行瞳仁微缩:“那龙涎……”

“有散功的毒性,但方才那么长的时间,也足够我自解了。”商之笑若朗月,勃发的杀意凝聚在眉宇间,让人不寒而栗的凛冽,“丞相,你觉得尚这剑刺下去,能体会到什么叫除之而后快吗?”

裴行面容冷肃,一言不发。

商之扬眉,衣袖飞扬,凌厉剑光刹那如游蛇没入腰间玉带。

“丞相,世家大族之间的纠葛若只关系区区一条人命,当真是除之而后快,那在你动杀意之前,自身已死了千百次了。你们既做了九年前的事,就早该料到,背负着血海深仇的,远远不止独孤尚一人。权掌北朝二州的慕容氏,拥有千里草原的鲜卑一族,蛰伏而后发,如今孰敢小觑?姚融他早料到这点,所以自白阙关战事后,便已兵动西北。如此棋先一着,摆明要以此来威胁陛下与鲜卑交恶,意图掌控全盘独占制高点。西郡姚氏素来是乌桓贵族的领袖,连司马皇族也不得不对其顾忌礼让三分。丞相去年的一波新政早已将整个乌桓贵族得罪,在姚氏眼中,如今不仅无法容纳鲜卑,更无法容纳的,怕是似丞相这样的汉家士子。朝堂上的博弈弱肉强食,利益纷错下从来都是朝秦暮楚之变,丞相想要获渔翁之利,可谁会让你坐得其成?尚本以为凭丞相的精明,既知晓十四年前的内幕,新仇旧恨交织,早该明白其中利害。却不料你竟迟迟看不透此局,怎么就说出像袖手旁观这样的糊涂话来?”

“是吗?我糊涂?”裴行闻言轻笑,“如你所说,本相怎样才算不糊涂?”

商之从袖中取出明黄帛卷:“此乃陛下的密旨,裴相不妨一阅。”

“又是密旨……”裴行语气说不出的古怪,捏着帛书,却不浏览,只打量着商之,若有所思。

眼前这年轻人,美玉一般的俊颜中竟有如此昭朗轩昂的锐气,不同于他父亲的清毅、不同于慕容虔的锋利、也不同于苻景略的傲骨。平静的面容间,唯有一双凤目清寒幽凉,透着藏也藏不住的仇恨和怨怒,尽管如此,他居然还能这般平心静气地与自己谈判——静谧隐忍下那种罕见的超然气度,不正如他母亲生前?

阿绋……往昔花影间的秀华绝伦瞬间掠过脑海,清晰宛若昨日。

追思似流水,不可斩断,温馨入肺,却也有若针锥刺心,那样刻骨的钝痛经年累月,早成了无限疲惫。

裴行撇开目光,叹了口气:“也罢,你便在闻喜再住两日,随后与本相一同回洛都。”不待商之说话,话音落时,他拍了拍手掌。清脆的掌声并不张扬,随之而起的却是茅舍前竹林里鸣响的尖锐长啸。

啸声中,急促的步伐如乱潮拍岸,衬着谷间四壁的回音,铮铮震撼——刹那间,不仅自谷口涌入了数百横臂持剑的幽剑使,便是谷顶,也是密密麻麻、放眼望去一片鸦色的冰冷铀光。

商之冷笑:“丞相此举何意?”

“我信不过你。”裴行说得直接,又望了眼手上的密旨,神色无奈,“一朝天子一朝臣,权臣争斗纵然心思难测,君王的喜怒又何尝不是朝夕更改的无常?连这卷密旨,本相也信不过。本相信得过的,唯有自己。等安排好一切,本相自会与你回洛都。这两日,且委屈你先住在这谷中,不要妄想逃脱,此谷上下两千人围守,你纵是武功盖世,也出不得半步。”

他收起密旨,唇角勾起上扬的弧度:“至于姚融的事——本相等候商之君多年,终等到这一日,自会珍惜这难能可贵的机会。你既想与我联手,有所图谋定要有所牺牲,不妨借这两日,好好想想你我之间的恩怨是否能真的可以暂且放下,而不是三心二意,再次被有心人利用……”

他走得并不急,但当商之从最后那句话的深长意味里回过神时,却见山间狭道的尽头,碧色长袍已悠然远去。

“商之君,夜已深了,请入茅舍休息。”身后忽有人轻声开口。

商之吃惊回头,这才见一暗灰长袍的清癯老者在他面前弯腰行礼。商之心道:如此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竟没有一丝察觉,即便方才是有些魂不守舍的疏忽,但此人轻功之佳、内息之稳,端是难得一见。

商之道:“丞相方才说的闲人,便是你?”

“老奴闲散了几十年,丞相没有称呼错。”老者抬目一笑,右手扬起,指间夹着一片竹叶,凑近唇边,徐然吐气。此刻的竹叶啸声与方才同出一辙,却洗褪了刺耳的尖锐,转而轻缓平和,透着飞入云霄的清畅。山间几百名幽剑使闻声退出山谷,山顶上,映暗了月色的冰凉铀光也于竹叶啸声中顷刻不见。

“好技艺!”商之叹道,“一片竹叶,也能吹出这样的百转千回。”

“商之君过奖,老奴之前有幸听过商之君吹笛,那才是真正的佳音妙曲,绕梁三日。”老者揖手而笑,“如今杂人都退去了,商之君请入舍歇息吧。”

如今形势确是进退两难。商之一声苦笑,只得随老者入了竹林。

竹林之后,茅舍里燃着灯烛,晕黄光色穿过半开的门扇,疏疏一络洒在阶下青石上,滑鉴可见人影。

茅舍门梁稍矮,商之弯腰而入,只见室中家徒四壁,摆设简单,不过一榻一案,两块坐毡。虽则简陋,却是处处纤尘不染的洁净。书案上除有书帛竹简,还放着一张古琴,案旁暖炉烧有茶汤,雾气氤氲,想是方才还有人在此待过。

“此间茅舍是相爷在闻喜的居所,他素来喜欢清静,除了我之外,尚公子还是第一个进来此间的外人。”老者絮絮叨叨地说着,案边坐毡半旧,虽干净不见瑕疵,他还是以衣袖拂了拂,才请商之坐下,又盛出沸腾的茶汤,恭敬递到商之面前。

老者微笑道:“是用这两日新雨煮的茶,茶叶还是丞相去年夏初亲手捻揉的庐山云雾。若老奴记得不错,尚公子的母亲生前最爱喝的,便是丞相泡的庐山云雾。”

“什么?”无缘无故提及母亲,商之自是大吃一惊,皱起眉,微微笑道,“恕尚不敬,阁下莫不是老糊涂了吧?”

老者白发苍苍,双目却清明得很,仍是和煦笑道:“奴确实是老了。六七十年的记忆堆杂,都快混淆了。不过刚才看到公子的一刻,老奴还是记起了那一日……二十多年前,那时还在江左,老奴从主公身边调去服侍相爷时,那一日正逢郗家女君绋之及笄,相爷让老奴在宴上以竹叶即兴吹了一曲庆贺,郗家女君十分欢喜,和公子方才一般,也赞了一句好技艺。那是老奴第一次见郗女君,印象倒是分外清晰。”

“是吗?”商之面容冷静,努力压抑住紊乱的气息。

“是啊,”老者对他的冷淡浑不在意,含笑打量着烛火下商之清秀孤冷的容颜,叹道,“公子好容貌,眉目间,依稀就是当初郗女君的风采……”

他话未说完,但闻“哗啦”一声,商之蓦地推开窗扇,将茶盏中的汤汁尽数洒出。老者神色惊愕,目中锋芒毕露。商之悠然笑道:“对不住,我累了,想要先歇息。”

“奴真是老了,碰着谁,都喜欢念叨几句往事,商之君莫怪。”老者复又笑容满面,“请随老奴来内室。”他推开嵌于左侧墙上的门扇,入室燃了灯火,铺好被褥,转过身时,却见商之僵立在门外,双目紧紧盯着正北墙面上的一卷画绢,眸底思念深深,却又有怒火熊燃。

墙上画绢间泼墨流畅,线条细腻,素白的绢绸虽已微微倦黄,却仍挡不住画里薄暮日冷的逼真,红叶积地的明媚。赤云青霭之下,那也是一座山间空谷。深潭边有女子云裳翩然,衣袂纹边,绣着清雅蔷薇。纵然画里那女子只见侧面,但秀美绝伦的容色却是呼之欲出的灵动。那眉,那目,那嘴角的温柔笑意,正是商之再熟悉不过、母亲的容颜。

“丞相大人果然才德旷世——”商之忍无可忍,咬紧牙关,怒极反笑。

老者却不以为然:“郗女君已然去世多年,相爷不过是睹物思人……况且,作这副画像时,郗女君已与我家相爷有了婚约,并没什么逾越伦常道德的。便是后来,也是郗女君违背了婚盟,相爷却是一生孤家寡人,至情至信,不曾忘怀她半分。”

“什么婚盟!”商之厉喝,目光赤红散乱,面容更是在一瞬间苍冷无色。

<h3>(五)</h3>

“什么?婚盟?”

三日后,济水之南,雍州重镇安邑的云阁庭院里,午后微风徐徐,正值春光明媚,慕容子野懒洋洋坐在藤架下,本来正与阮靳喝茶说话,骤然惊闻裴行与郗绋之在二十五年前的婚约,顿时被茶汤呛得半死不活,面红耳赤咳嗽半晌,喘着气追问:“尚的母亲怎么会与裴……裴行有婚盟?高平郗氏不是和闻喜裴氏素来不合,怎么会有婚约一说?”

“是阿彦信中写的。二十五年前,你我还未出世,你如今问我,我也是不知内情。”阮靳耷拉着脑袋,言词慢条斯理,神色颇为矜持。

扑-—簌-—,白鸽在阮靳怀中扇了扇翅膀,转过细软的脖子,直直瞪向石桌上的茶盏——从柔然王城到济水之南,飞了两日两夜,它已经是筋疲力尽。谁料落到此人怀中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他喂它一口水解乏。

“乖。”阮靳温柔抚摸鸽羽,终于拿过茶盏,细细喂它。

慕容子野独自噎了良久,忽然叹气:“尚却不知道这件事,要是知道了……”他没来由地一个寒噤,摇摇头,不敢去想。

“灭族之仇他都能忍,何况是这些,你尽管放心。”阮靳却是若无其事的模样,“细作那边有消息来吗?”

“有,裴行已离开闻喜南下,今日渡济水,傍晚时会到达安邑,歇在驿馆。”慕容子野放下茶盏,心中揣思几番,还是不放心,“不行,今夜子时,我要走一趟驿馆。”

“你去?”饱存质疑的声音从藤架后的书房里冷淡传来,萧少卿坐在书案后,正疾笔给郗彦写回信,头也未抬地否决,“裴行身边高手环卫,还是我去的好。”

慕容子野知道他是瞧不起自己的身手,一时横眉怒目,但想起上次在邙山白马寺交锋时的狼狈落败,又觉脸上无光,气短三分,哑着声找不出话去反驳。

萧少卿写完信出来,只觉春阳已将慕容子野花哨的绯衣照成一团艳火,艳火之间,却是一张气得铁青的面庞,忍不住斜了斜眸,失笑:“生什么闷气?尚这次孤身去闻喜,一半是为了我,所以此趟夜行,自然是该我去。”边说边将手中写好的信交给阮靳。

阮靳从一旁的鸟笼里又取出一只信鸽,将丝绡卷起塞入鸽腿上的细竹筒,封存好后,扬臂将鸽子放飞。

眺望许久,见信鸽隐入云层不见踪影了,萧少卿方收回目光,转而对慕容子野道:“说起来,你眼下倒是应该走一个地方。”

“哪里?”

“许昌。”萧少卿慢悠悠道,“听闻裴太后将康王送去了许昌行宫静心念书,你身为北朝卫尉卿,掌管半个北陵营,成天与我们呆在一起无所事事怎么行?总该点上几千兵,去许昌保护皇子才是正道。”

“去许昌?”慕容子野想了片刻,醒悟过来,急急起身,抱怨道,“你怎么不早说?”

“如今才正是时候,不早一分,不晚一分。此刻各方眼线都聚集在安邑,无人东顾许昌。”萧少卿轻声叮嘱道,“切记暗中行事,掌控分寸,不可张扬。”

“自然。”慕容子野健步如飞,走得太快,袍袂绊住花间荆棘,脚下一个踉跄。“敢拦小王爷我的路?”慕容子野骂咧咧,索性撕了衣袍,一声大笑,扬长而去。

阮靳摇头,看着那远去的跋扈绯影:“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尚也不怕坏事。”

“哪敢全靠他?”萧少卿叹出口气,“北陵营里还有伐柯,尚说此人一向沉稳,自会配合子野行事。”

“那就好。”阮靳一展衣袍起身,“如果小王爷无事吩咐,我在安邑城里有位故友,想去探望探望。”

“先生请便。”

出乎萧少卿的意料,裴行傍晚到达安邑时,入城的马车只有三辆,随行住入驿馆的侍卫,也仅有十几人。倒是谢澈带领的五百禁卫军寸步不离,将并不大的驿站围得密密麻麻,如同铁桶坚牢。他本意是保护商之,却不想为萧少卿的夜行无端添了不少麻烦。

“有刺客!”黑衣刚伏上梁檐,便在禁卫军的火把下无处遁形。

谢澈飞剑而上,未过十个会合,便将所谓的“刺客”逼得失足落地,一众禁卫从后扑上,将黑衣人绑缚。这方喧哗纷乱间,却有一道暗影飘过墙下,直夺偏门缺口入了内庭。

自以为声东击西得逞的暗影躲在墙角,屏息片刻,想要转身拐向长廊时,却见前方火光耀目,年轻的紫袍将军自甲衣岿然的禁军间缓步而出,微笑殷然:“阁下是否迷了路?怎么能直直撞到本将军面前来?”

他问得和颜悦色,那暗影却是激灵一闪,顿时遥退三丈,只是抽身再迅速,却也不及黑夜中青锋剑遽然刺出的猛利。

惨叫声中,血雾弥漫,两条手臂齐齐抛飞半空,谢澈冷冷收剑,望着地上不断痉挛抽搐的人,轻轻举了举手:“带下去。”

“是。”

血光剑影后,周遭安静。无人行走的驿馆,在淡淡飘洒的血腥味中,多出三分让人沉闷的死寂。

“如小王爷所说,今夜探行驿馆的不速之客果然多。”驿站东庭外的参天大树上,魏让观望许久,低声感慨,“谢家的那位长公子,模样温润如玉,不想出手竟是这般狠辣。”

萧少卿抿紧了唇,只静静坐在茂密的树枝间,一言不发。

直到子时过后,又是几声凄厉的哀嚎声传来,驿馆四周才落得真正的平静。过得一刻,中庭廊檐下却多出两盏缓缓移动的灯笼,正向东庭而来。

萧少卿目光一动,点足跃上树冠,登高望远,看清两名侍女引带而来的那袭修俊黑衣后,不由扬唇微笑。

“魏叔,我们也该行动了。”夜风忽盛,吹动他身上的玄色绸袍,猎猎飞扬。

“是。”魏让系上面巾。

萧少卿扔了一面金牌给他:“把这个系在腰间,谢澈看到令牌,自会明白你的身份,你和他动手趁机引开禁卫的注意,我将直入东庭。”

魏让点了点头,飘然而下,身影落在瓦檐上的一瞬,果然有紫衣似长烟袭来,杀气寒烈,直逼心口。魏让不敢大意,挥刀抵挡。刀剑相触,铮鸣声尖锐刺耳,四溅的锋芒下,对方精纯的内力一霎如海潮般澎湃翻涌,魏让被击得气血大乱,忙借力落地。魁梧高大的身躯一旦落入禁卫的包围,便被四面拢来的火把照得一清二楚。谢澈的长剑奇诡如追魂幻影,试图自屋檐上方追灌没顶。魏让大惊,足尖划过青石地面,急速倒退,电光火石间,游龙走蛇的剑势在近身三分时,却突然缓了一缓。

腰间的金牌在火光下灿然生辉,魏让知晓他已看到,随手挥了几刀,向西面窜逃。一众禁卫紧追而去,谢澈立于原地,回首朝萧少卿的方向微微扬眉,随后掠身飘去,让东庭落得满地萧索。

“辛苦了。”萧少卿暗自一笑,心中却有些无奈——不过是一次夜行私会,此刻竟被弄成如闯宫城的周折。轻微的叹息声中,玄衣掠过浓浓夜色,落上东庭最高处的飞檐上。

飞檐之下是座雅致的阁楼,是安邑驿站专为来往路过的大臣女眷所设。而今夜歇在这座阁楼的,正是裴萦。

“……郡主半夜忽然不适,驿站没有医官,只得麻烦国卿大人。”

萧少卿趴伏在勾檐上,只听侍女的声音细细传来,却久久不闻商之的回答,忍不住轻轻揭了片青瓦,往下望去。

阁中琉璃灯盏七彩斑斓,照得一室桃红帷帐如扑水霞色。绚烂的光华中,裴萦仍是苍白着脸、病恹恹靠在软褥上,对侍女道:“你先下去吧。”

“是。”侍女依言退下,随手扣紧了门扇。

商之远远站在门边,从萧少卿的方向看过去,只能望见他冰冷的侧面。

“商之君。”裴萦咬唇下榻,几日不见,她身体似更为瘦弱,行走间愈发如扶风弱柳。只是那盈盈似水的眸光间,此刻竟透出几分坚毅,她望着商之道:“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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