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云起(1/2)
<h3>(一)</h3>
塞外,云中城北,暗夜下郁郁沉沉的赤岩山脉绵伏如蛇。
远处篝火流出细碎的红光,依稀映亮的天边有滚滚烈风席卷而来,飞沙走石的呼啸声中仍遗留着昨日于此大战中金戈铁马的铿锵怒吼,连带扑面而来的,更有那股弥漫在茫茫枯芥间愈见浓郁的硝烟之气。
风拂过草原,掠向百里外那座高耸的城墙。
“嘶——”
一声高昂的马鸣蓦地划破寂夜。
静静流淌于赤岩山脚的柯伦水畔,年轻的姑娘正拿湿漉漉的白纱擦着一匹枣红马受伤的脖颈。她的身后,数百帐篷连绵而设。
“别叫!”姑娘烦躁地扯了扯缰绳,低喝着,“大家都睡了,昨天战了一日,明天还要撤离此处,所有人都累了,就你不消停!”
她翘着唇,两条乌亮的发辫长长垂至腰间,眉目秀美英气,脸庞上含着一丝不可消除的怒意。见手上的白纱已经被血染得透红,她弯下腰在水中洗了洗,起身继续擦拭着马儿的伤口。
她手上的劲道如此粗鲁,她自己不觉得,马儿却甚觉委屈,望着主人,眼中湛着水光,前蹄更是疼得扬起。
“不许哭!真没用!”姑娘双眸圆圆,瞪了瞪它,“你昨天背着哥哥从战场上回来时不是很英勇吗?怎么现在这么娇贵?”
她说话时手下用力更是漫不经心得很,马儿瑟瑟一垂首,低低嘶鸣了几声。
“知道了,知道了!”姑娘不耐烦道,自腰间扯下一条红色棉布,系裹上马脖子,嘱咐道,“你今夜乖乖地睡,明天还要帮我背哥哥离开呢。”
她转身牵着马离开水边,朝靠近的一座帐篷走去。
帐篷里似乎有人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微微亮起了烛光。姑娘在帐外将马系好,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城墙。
隐约的火光中,她能看到那面飞扬在云端间赤红描金的飞鹰旗,飒飒鼓吹,直欲冲破云天。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看我啊?”姑娘喃喃道,晶莹的眼瞳一瞬暗淡下去。她低了低头,掀开帐帘,探身走入帐中。
“云玳,马儿的伤怎样?明天还能驮上我们的行囊吗?”帐中角落响起苍老的声音,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他的面容,须眉皓白,已是垂垂老矣。
“能,为什么不能?”姑娘似乎是赌气道,走到案边倒了一碗羊奶,仰头喝尽。
老者叹了口气,笑了笑,招手道:“云玳,过来。”
云玳靠过去,伏在他的膝盖上,声音软软道:“爷爷。”
“云玳啊,”老者抚着她的发辫,微微笑道,“可是想离歌了?”
云玳摇头,顿时似被惹恼:“才不!我为什么想他?”她咬着唇,望着荧荧烛火,歇了口气又道:“他跟少主回来这么久了,都没有来看我一眼,一定是忘了我了。他没有心肺,我才不要想着他。”
老者一笑,任由她口是心非,不再言语。
他侧首望去帐篷另一边,软榻上,面无血色的青年正躺在上面。老者眸底生忧,暗自叹了叹。
“爷爷,哥哥还能醒过来吗?”云玳问道。
“当然能……”老者话并未说完,却突然住口不语,只怔怔望着桌案上跳跃闪烁的烛火,竖起耳朵,凝神听着帐外的动静。
“似乎来了人。”他低低道。
云玳也隐隐听闻到耳边传来的踏踏马蹄声,朦胧中,仿佛还有一缕悠扬的铃铛声忽没忽现。她的心重重一跳,猛地起身撩开帐帘,遥遥望着远方驰来的马匹。
“爷爷,是他!”云玳双眸发亮,一颗心刹那快要迸出胸口,喊了一句,却又陡地放下帐帘红着脸走到老者面前,小声嗫嚅道,“爷爷……爷爷,离歌回来了。”
“日盼夜盼的人回来了,你倒害起羞来了?”老者哈哈一笑,起身夹紧衣袍,戴上绒帽,迎了出去。
来者三骑三人,近到眼前,老者望清当中那人黑裘绫袍上绣着的金色鹰翼,却是大惊,忙屈膝下跪:“段瑢见过少主。”
“段老请起,”商之跃下马背,扶起跪在风中的老人,“昨日与匈奴一战,幸有段老之孙携段氏部族背面相助。是我该感谢你,怎敢受你此礼?”
“段氏本是鲜卑同脉,先祖虽背离云中,但段氏自十年前被独孤将军救下后便生是鲜卑草原的人,死亦鲜卑草原之魂!”段瑢双目含泪,仔细瞧着商之的面容,笑容中满是欣慰,“少主与匈奴一战段瑢昨日亲眼所见,神采意气一如将军当年。有少主在,鲜卑复兴有望!”
商之淡淡一笑:“段老抬爱。”
跟在他身侧、穿着白狐裘衣的文士上前一步朝段瑢揖了揖手,笑道:“段老,可别只顾着说话,不请我们进去坐坐?你们倒是好身体,我贺兰柬却是一把累死人的病骨头。”说话时,他忍不住咳嗽,雪白俊秀的面庞涌起一丝异样的潮红,摇头道:“这风可真够烈的。”
“谁敢怠慢草原神策贺兰将军?”段瑢放声大笑,垂老之姿间此刻竟满是奕奕光彩,拉开帘帐道,“少主,贺兰将军,请进。”
待商之和贺兰柬入帐后,段瑢望着在帐外拴好马缰才走到面前的锦裘少年,笑容和煦。
“爷爷,”离歌小声道,“我回来迟了。”
“不迟,你长大了。”段瑢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云玳可等你很久了。”
离歌脸颊一烧,眼光瞟见帐中的纤影,忍不住傻傻笑了笑。
帐中分主次坐定后,段瑢便吩咐道:“云玳,和离歌一起去热壶酒来。”
云玳背着诸人站在帐篷角落里,闻言应了,回头冷冷瞥了一眼离歌,甩了甩辫子,先走了出去。离歌面容间满是无奈,讪讪摸了下脑袋,也跟着离开。
“段老,若不介意,我可为云展兄诊一下脉搏?”商之望着躺在软榻上昏迷不醒的青年,出声问道。
段瑢忙起身道:“不敢劳烦少主。”
“他为救云中之危而伤,是我之责。”商之在软榻边坐下,掀了棉被,查看了云展身上的伤势,微微拧起眉。
云展胸前中的一箭伤口黯黑,该含剧毒。
段瑢一脸紧张地守在一侧,却是不敢询问。
商之按过云展的脉搏,沉吟片刻,自腰间锦囊中取出金针于烛上灼过,缓缓刺入云展胸口的穴道,既而又运劲推出经脉中的毒血,清理伤口后,洒下药粉,以干净的细纱掩住。
“段老不必担忧,明日他便会醒来。”商之自锦囊中又取出一个药瓶,倒出药丸递给段瑢,“喂他吃下吧。”
段瑢接了药,谢过商之,赶忙喂入云展口中。
商之洗净手,坐回案旁时,才发现贺兰柬已靠着软毡阖目睡着。白色的狐裘包裹着那瘦削的身躯,光烛映照下的容色极是虚弱无神。
“贺兰将军是太过劳累了吧。”段瑢轻声叹道。
“是,自昨日起,他还未歇过。”商之目光自贺兰柬脸上移开,对段瑢道,“昨日战后匈奴大军虽退到了柯伦水以北,但如今形势下这里还不安全。今夜来找段老,是想请段老领着段氏族人迁回云中城。”
段瑢怔了一会儿,笑着道:“今日傍晚我已经通知了段氏全族,明早撤离此处。”
“那就好。”商之自袖中取出一块金令,“这是入城的令箭。”
“可是……”段瑢霜眉一皱,却是有些为难,“昔日我段氏和拓跋氏的恩怨未解,此番入城……”
“如今鲜卑大难在即,昔日的恩怨自是一笑而泯。”商之温言道,“拓跋轩本是今夜要与我同来邀请段老的,只是临行前城中突然出了要紧的事,这才没有来成。段老但请放心入城。”
段瑢思虑半晌,屈膝跪地接过金令,豪气一笑:“再推脱下去,倒显得段瑢愈见小人之心了。谢少主收留,明日段瑢将领段氏全族回云中。”
商之颔首道:“我与轩会在城中恭候段老。”
“爷爷,热酒来啦。”云玳蹦蹦跳跳走进来,将酒放在桌案上,脸绽异彩,水光流盼的眸中透着掩不住的欢喜。
她拿碗倒着酒时,左腕上有碧翠的玉色莹润夺目。
段瑢不动声色地瞧着那枚玉环,瞥了一眼跟在云玳身后进来的离歌,微笑道:“云玳,你手腕上戴的什么?”
“玉镯啊,”云玳天真无邪,喜滋滋道,“这是中原的女子常佩的饰物。”
“哦,”段瑢恍然大悟状,“原来是从中原带回来的。”
商之听着祖孙二人的对话,忍不住勾起唇。
帐中忽然一阵异常的沉默,离歌轻轻咳嗽一声。云玳瞬间反应过来,却是俏脸飞红,狠狠跺了跺脚,嗔怒道:“爷爷!”言罢扭身,双手掩着脸逃出帐中。
离歌努力克制着追出去的冲动,故作镇定在案边坐下。
“离歌就留下吧。”贺兰柬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一双含笑的狭长眼眸透着狐狸般的狡黠,望着离歌道,“明日段氏入城时,便有劳你协助段老了。”
“这……”离歌转目看向商之。
商之低头喝着热酒,没有出声。
离歌于是点头应下:“是,贺兰将军。”
“柬叔,我们也该走了,”商之放下酒碗道,“你的身体——”
“不必担心我,喝点酒就又有力了。我最爱段老的烈酒!”贺兰柬一笑,费力自软褥上起身,拿过一碗热酒饮了几口,笑道,“走吧。”
“等等!”段瑢唤住他,将酒壶中剩下的热酒尽倒入一个空的酒囊,隔空扔给贺兰柬,笑道,“你的死活我不管,但不能让少主总为你担心!”
贺兰柬无声笑笑,将热酒揣在怀中,随商之步出帐外。
<h3>(二)</h3>
暗夜苍穹下的草原广袤如深海,烈风当头,寒如刀侵。贺兰柬身子微微颤了颤,翻身上了马背,勒紧缰绳随商之驰出。
骏马奔腾苍原上,向东方卷尘而去。
至一处高丘,商之勒马,望着密密麻麻屯扎在柯伦河对岸的匈奴大帐,沉沉叹了口气。那里红光映天,狂风吹过时,飞扬的烈焰张牙舞爪,直透出吞噬万物的狰狞。
“少主,看什么?”贺兰柬开口,冷风灌入嘴中,忍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
“匈奴集兵三十万压至云中,昨日一战虽胜犹险,且不过损敌八千人,九牛一毛。”商之沉声道,“如今云中城唯有精兵两万,敌人十五倍于我,退敌谈何容易?”
贺兰柬长叹道:“鲜卑自古多劫难。百年前的灭顶之灾所赖有乌桓司马氏的援助,只是这一援助,却要我鲜卑对他司马氏世代称臣。而这百年里,鲜卑又与柔然、匈奴长久为敌,平安之时少之又少,族人迁徙不定。云中城虽在,却往往等同于一座孤城,少主若要兴鲜卑,必要灭匈奴与柔然的威胁,取漠北大草原以安定族人,这才是大道。而如今这个局势,看似是上天降下的又一次灾难,但同时,却也不一定不是一个机遇——”说到这里,贺兰柬笑了笑,不急不徐道,“况且战非死战,以战退敌或许难,以计退敌却可易。”
商之回头:“柬叔是有计了?”
贺兰柬摇头:“敌不动,我亦不动。敌一动——”他话一顿,寒风中,那张病恹恹的脸庞上一对飞扬的浓眉忽透出无限生气。他从容笑道:“敌一动,我便有计。”
商之静思片刻,又道:“除了匈奴,我还担心一事。”
贺兰柬心中了然:“少主可是担心与匈奴停战、却仍压在东北方的柔然大军?”
“正是。”
贺兰柬心中也正为此担忧,叹息一声,看了看商之,心念忽动,轻声道:“少主何不让郗公子与长靖公主……”
“不可胡说!”商之低喝道。
贺兰柬抿唇沉默,片刻,才又问道:“若到了那一天,少主有何方法?”
商之仰起头,静静望着夜空。
远峰积雪莹莹,任苍天云起风动,那冷冷耀出的银芒却是一如既往地圣洁照目。
“兵来,自是将挡。”他缓缓启唇,语气冷硬而又淡定。
贺兰柬一笑,身心一下皆是放松下来。
他面前的这个黑衣男子虽是弱冠之少,言词举止间却已然透出顶天立地、气吞风云的英雄气概。
鲜卑族人心中的昆仑神子,如今已是光华初湛。
贺兰柬知道,自己能跟随这样的主公,是毕生有幸。而眼前的灾难——他相信,不过是独孤尚一生功业中的小小磨砺而已。
风中传来车轮撵过大地的辘辘声,隐约夹带几声马鸣。商之与贺兰柬循声望去,只见沿着赤岩山脚下的一条狭窄山径上蜿蜒而来一对冗长的车马。
一面玉色旗帜飞卷如云,飘在车队的最前方。
“终于来了。”贺兰柬笑道。
商之同样松了口气,驰马下山。
“尚公子!”车队里一匹快马奔出,来人墨蓝锦裘,相貌冷峻,正是云阁的江左总管偃真。他瞥眸看到一旁的贺兰柬,一笑颔首:“贺兰将军。”
“偃总管一路辛苦了。”贺兰柬目光掠过随后数百辆马车,吃惊道,“竟是这么多?你一路怎么北上的?”
“云阁货输天下,将衣甲粮食这点物资运上云中还不难,难的,倒是这些——”偃真语中微有隐秘,策马至一辆马车上抽出一把弩弓,上前递给商之,“尚公子请看。”
“强弓弩——”商之的语气透出几分意料之外的惊喜。
车马未入云中城,军械衣粮直接送入了城外的军营中。
偃真在帐中洗去风尘,匆匆用了膳食,便又去中军行辕见商之。
行辕大帐里灯烛高照。帅案后,商之正细细打量着手中的强弓弩,见偃真到来,问道:“这弓弩是精铁所制,可与阿彦说的柔然偷运给殷桓的那批精铁有关?”
“正是。不过那批精铁数量之庞大,远不止这些,运来北方的不过五分之一。”偃真于一旁落座,道,“豫章郡王在丹水截下精铁后命兵匠连夜赶制,恐云中事急,便先让我运送这些过来。若云中有需,南方还可源源送至。”
贺兰柬歪着身子躺在长榻上,闻言感慨道:“如此多军械一番无阻地北至云中,想剡郡云氏商酬南北,当真是财可通天了。”
偃真摇首道:“谈何容易?此番北上一路关卡,我家少主也是费尽了心机。”
商之不语,皱着眉思了片刻,问道:“既是这么大批的精铁殷桓必然极看重。少卿如何能顺利截下的?东朝那边情况如何?”
“尚公子果然料事如神。”偃真叹了口气,“郡王是借豫州铁甲军前往丹水截下的精铁,回程途中与殷桓相遇,两军私战,各有伤亡。如今荆州与江、豫二州边境地带已是重兵积压的备战状态,殷桓叛势已现,邺都朝堂如今也是长袖难及。”
“如此说,东朝将乱?”商之放下弓弩,思绪忽动,不由轻声一笑——难怪阿彦将她留在洛都。
“听说偃总管来了?”帐外突然传来英气勃勃的笑声,诸人抬头,但见帘帐掀起,甲衣俊挺的年轻将军大步踏入帐中,脚下蛮靴但行过一处,皆是落地有声。
“见过拓跋将军。”偃真起身行礼道。
“偃总管之礼倒叫轩惭愧。”拓跋轩眉目朗朗,手上握着几支幽亮黝黑的精铁长箭,笑道,“我方才在外见到将军们在分这批军资,心想必是偃总管自南方带来的。这不,来不及换下甲衣,就迫不及待赶来致谢了。”
偃真微微一笑:“不敢承谢。这只是偃真本分。”
“总管请坐。”拓跋轩转身走到帅案边,于一侧坐下,自倒了一杯热酒慢慢饮着,问商之,“你与段老可曾说明日来云中城的事?若他仍有顾虑,我还可亲自走一趟。”
“不必了,段老已答应入城。这次段氏助我退敌,既是功臣,也是恩人。”
“自然如此,”拓跋轩道,“你放心,拓跋一族的人我都已叮嘱好。”
商之点点头,又道:“城中那几个外客行迹查得如何?”
拓跋轩冷笑道:“查清楚了,果然是北朝斥候。”
“何人所派?”
“那七个人倒不是一路的,”拓跋轩目色闪烁一下,饮了口酒,方道,“既有姚融所派,亦有裴行的幽剑使。”
贺兰柬望着商之一笑:“少主的身份怕早引起狼子们的怀疑了。”
“料到迟早如此,他们心生警惕也非近日之事。”商之不以为意道,“北上时路有刺客连番追命,我便知道此事大家已然心知肚明。只是如今他们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捅至朝廷,戏还是要做足的,只能劳烦沈伊在范阳多戴几日面具了。”
“说到沈伊——”拓跋轩想起一事,自袖中取出帛书抛给商之,“今夜你和柬叔去找段老时,沈伊又来信诉苦了,说在范阳冒充你的差事实在苦若囚禁。”
商之展开看罢,淡淡一笑:“让他在范阳吃喝玩乐还这么多废话,无须多顾。”
他提笔写下一封卷帛,塞入竹筒,起身走至帐外,扣指唇边吹出清亮的啸声。
一金色翅翼的飞鹰冉冉落下,停在商之手臂上。
商之系上竹筒,抚摸它的羽毛,轻声道:“去洛都。”
少时贺兰柬与偃真退出帐外,商之瞥了一眼仍坐于案旁默默喝酒的拓跋轩,道:“何事烦心?”
拓跋轩摇头不语,又倒了一碗热酒。
商之也不阻拦,只慢慢道:“北朝来的斥候果真只有姚融和裴行的人?”
拓跋轩怔了片刻,烈酒烫喉,却是再饮不下去。落了酒碗,他无奈笑道:“你就不能装糊涂一时?”
“何必?”商之垂眸笑了笑,展开案上的地图认真看着,口中漫不经心道,“伴随帝王,越早懂得他们的驭人之术便越是妥当。司马豫于人疑心即便是他的亲兄弟也不例外,何况是我这个表兄弟?轩,放了那名斥候吧。”
“你——”拓跋轩瞪眼望着他,叹了口气,豁然起身步向帐外。
行到帐帘处,他又忽地止住脚步,掉头道:“阿彦如今还在洛都为司马豫奔波,要不要提醒一下?”
“提醒什么?陛下或许并非是恶意。”商之语气清淡,缓缓道,“再者,阿彦心思玲珑,无须多说。今日偃真运送军械北上说阿彦费尽了心机,那必是未曾求助陛下——这便已能说明一切。”
拓跋轩想了想,恍悟过来后不禁一笑,放心离开。
<h3>(三)</h3>
洛都十二月披霜飞雪,极是寒冷,采衣楼后的云阁庄园里,竹林翠色层层相叠,素凉之意更是幽幽浮动。
郗彦的书房掩映在郁郁竹色中,冷清寂静,除了书卷开合时丝帛相擦的哗哗轻响外,不存一丝杂音。
看了半天密报,郗彦微感疲累,放下笔,伸手拿起一旁的茶盏时,却见杯底已空。正要起身倒茶,门啪地一响,快步跑进来的少女将装满热气腾腾汁水的玉碗递送到桌案上,跪在他身旁,笑颜嫣然道:“我做的,你尝尝。”
郗彦望着碗中汤汁,眉尖不可察觉地淡淡一拧。
夭绍也不催促,以手撑颊,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她身上的明紫貂裘仿佛仍带着外间日照的温度,靠在郗彦身边,让他的容色也不由暖了几分。
“跟以前那些不一样,这汤是苻姐姐教我的,很好喝的……”夭绍刚想自夸一番,却见郗彦已然拿起汤勺,尝了一口。
“如何?”夭绍期待道。
郗彦皱紧了眉,不置可否。
“不会吧?”夭绍费思,低头搅动汤勺,“我方才喝了,明明味道很好啊。”她不甘心地吃了一口,清甜的味道流入口中时,恰听到耳畔那人低低轻笑。
夭绍抬眸,却是哭笑不得。
郗彦端起玉碗将汤汁喝尽,伸手抚了抚她的发,笑意微微。
“下次再让苻姐姐教我新的。”夭绍满意得很,一脸跃跃欲试之色。
郗彦轻轻点头,眸光瞥过墙角的沙漏。
时已未时。
夭绍心知他今日应了司马豫去宫中见面谈铸造铢钱一事,不敢再纠缠,忙起身拿了狐裘给郗彦穿上,送他离去。
百年间东朝与北朝战争频繁,素来铢钱流通不畅,且历经八年前那场动乱,铜治越发缺乏。官家铸钱,未免工质不良,民间又多私人盗铸,各种铢钱更是新旧轻重不一。一时又有西域货币流传中原,为金银所铸,却无兑换的衡量之准,让来往两朝的商旅百姓深感不便。
如今因两朝联姻,盟约之上为铢钱专书一款,决定于两朝新铸“太和五铢”,东朝刻字“永贞”,北朝刻字“豫征”,一旦铸成,将诏令天下通行。
天下商贾唯剡郡云氏至贵至富,身份超然,朝廷铸钱,却是不得不仰仗其力。
云濛返回邺都,与萧祯谈妥铸钱一事,旨意传到洛都郗彦手中,正是司马豫等待多日的结果。
“甚好。”文华殿暖阁,司马豫合起手上的明黄书帛,对郗彦道,“朕即刻下旨,你便可着手铸钱的工序了。”
郗彦揖手应下。
司马豫放下书帛,一事既了,他却仍是有些心神不定。起身在阁中来回踱了几步,站到郗彦面前,压低声问道:“阿彦,朕听说前些日子有刺客行凶采衣楼?”
郗彦愣了一瞬,笑了笑,提笔于御案上写道:“小贼而已,陛下不必担忧。”
“朕如何不忧?”司马豫叹息,“若你与尚任谁有了万一,朕却是断臂之痛。”他顿了顿,又道:“依你所见,那刺客是何来历?”
郗彦想了想,落笔道:“刺客手法诡异,似是来自西域的高手。虽失手被我擒下,却是即刻吞药自噬,想是对主上极其忠心,也让人无法追踪其来历。”
“西域?”司马豫道,“如此说,不会是裴行的幽剑使?”
郗彦摇头,书道:“令狐淳事一出,便有刺客行事,不似裴行谨慎的作风。”他垂下眼眸,微微扬起的唇边笑意安静而又冰凉,笔下一字一字流墨于书:“这倒像有人在故意打草惊蛇,或可能嫁祸,亦可能是故弄玄虚,因为那样身手的刺客不能伤得了我分毫,他该明知。”
“说得有理。”司马豫颔首。
郗彦看了看他,落笔问道:“陛下可是为新政一事烦忧?”
“是,”司马豫忍不住叹气,直言不讳道,“裴行修令三十章,放黜冗员,显拔贤俊,劝课农桑,于外修兵革,于内兴儒术——朕也明白,按长久之计,这是有利邦国的举措。只是如今一旦实施,却是大大触及了乌桓一些老旧贵族的利益。昨日他们大闹朝堂,叫朕颇是头疼。”
郗彦放下笔,沉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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