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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送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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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一)</h3>

豫征元年十一月十六,位于山河环抱下的洛都这日寒冽异常,宫城的空气中更似有碎冰流动,呵出的气皆化作了袅袅白雾。群臣拢手袖中,鱼贯步入含元殿。山呼叩罢,不待司马豫开口,御史中尉便已举着玉笏排众而出。

“臣有奏。”

司马豫颔首:“准。”

御史中尉趋步上前,将奏报递给下阶而来的中常侍,言道:“臣一早接到河内太守的急报,昨日犯人令狐淳未按时抵达济河对岸,河内官役沿河搜索一夜,并问讯相邻郡县,皆无果。倒是有一渔夫不经意撒网获得一人尸首,河内太守让人连夜送至御史台,经辨认,却是臣派出去押送令狐淳的差役。忤怍探察过差役周身,验得他是受一剑当胸致命而死,且,那剑上含有剧毒——”

他余音拖长,偏偏不说明结论。然而殿中群臣听闻此言却已是心知肚明,一时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坐于左侧首位的辅臣身上。

裴行微微垂着头,神色宁静,眉目清淡如旧。

殿中有了片刻寂静,司马豫衣袖一振,将奏折掷在御案上,冷冷看着立于阶下的御史中尉:“在你手下出了此事,如今你想告诉朕什么?”

“臣失职。”御史中尉瞥了一眼裴行,慢慢道,“臣也不知令狐淳是杀人潜逃,还是被人杀了灭口,无论如何,都是臣办事不利。”他双膝一屈,下跪道:“令狐淳是朝廷重犯,曾封疆拜侯,身份不与常人,臣不敢私瞒陛下,请陛下降罪于臣。”

“先找到令狐淳再说!”司马豫挥了挥手,叹了口气,“飞虹桥一事他虽是有错,但多年军功政绩,朕还是感恩的。不管他此刻是生是死,总要查个下落来。”

“是,谢陛下恕罪。”御史中尉颤微起身,踱入班列。

司马豫环顾大殿,目光落于右侧首位的空处,刚要开口,中常侍已俯身他耳边低声道:“陛下,太傅大人今日身体抱恙,已递了奏折,请病假。”

“朕还想问问他凉州流民的事。”司马豫转而看向苻景略,问道,“尚书省可有相关奏报?”

“有。”苻景略起身禀道,“因北疆战事逃入凉州的塞外流民虽日益增多,但凉州刺史吕彝调度有方,安置营寨,发放衣粮,不但没有祸事发生,反而为我朝添了不少赞誉。”

“吕彝有功,当赏。”司马豫顿了顿,道,“免了他之前在洛都时放纵下属恣意生事的罪。”

苻景略躬身应下,沉吟一会,又道:“臣昨夜接到北方斥候密报,塞外风雪交加,匈奴与柔然且战且南下,虽然战事不及之前频繁,但自匈奴王城调出的兵力却不断增加。几十万大军密沉沉沿我朝北疆积压,大有兵临城下随时南攻的形势,臣认为不可不防。”

司马豫望着裴行身侧的慕容虔:“大司马,你如何看?”

慕容虔撩袍起身,捧笏道:“臣听说塞北每逢深冬苦寒、牧人不得不四处流浪之际,匈奴大兵总会借北吹的烈风在草原上燃起战火。这次匈奴择柔然而战,虏获的战利品不胜其数,足够他们一冬之用。尽管如此,他们还要不断加兵,以胜利品为战粮,迫得诸多族人饥饿潦倒南逃凉州,怕是还另有更大的图谋。臣赞同苻大人之议,幽、并、冀三州防御定要加强,朝廷可派一大臣北上督促,坐镇范阳。”

“大司马所言甚是。”司马豫询问诸臣,“诸位觉得何人北上为妥?”

群臣窃语谈论一番,右仆射起身奏道:“中尉裴伦身经百战,将才堪用。”

一言落下,附和声连连。

裴伦列于左侧第二排,闻言只是垂目望地,坐姿如石。

司马豫抿紧了唇不语,眼光一飘,与殿中一人的视线相对。

禁卫军首领、上军将军车邪于角落里起身,大步上前,朗声道:“臣荐国卿大人。一年前与柔然之战,国卿挂帅,三月既大胜而归,诸位大人难道都忘记了?”

一时众臣皆是愣了愣,随即又有赞同声响起。

司马豫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望着裴行:“朕初亲政,朝政军事方面尚是稚嫩,北方战事或将大关朝局,朕不能一人做主,还要丞相大人一旁多多提点。”

裴行眉梢轻扬,注视着司马豫良久,轻轻叹息道:“陛下厚爱,臣受之有愧。家弟裴伦虽可称能将,但对北疆异族了解确实不如国卿大人,况且国卿大人战场上的勇猛神算早已名扬塞北,臣认为这次还是国卿北上为妥。”

“善。”司马豫吩咐一旁中丞,“写下旨意,国卿北上坐镇范阳,北方三州刺史皆听国卿调度。”

中丞笔走龙蛇,一刻便写完,呈给司马豫盖上玺印。

中常侍黎敬提高了嗓子尖声道:“国卿请上前接旨!”

商之一袭踞纹黑袍,稳稳站起,迈步至殿中,将明黄卷书接入手中。

司马豫道:“此事不能多耽搁,朝后你去北陵营挑选八百精锐骑兵,今日便北上。”

“臣领旨。”商之下跪应命。

朝后,司马豫留下三位辅臣议事文华殿。

几人入了暖阁,黎敬忙奉上香茗,静悄悄站于一侧。

“太傅究竟是何病?要紧不要紧?”司马豫这才得空细问。

黎敬道:“听太傅府送文书的家仆说,可能是前几日受了寒,累了身上的旧病,卧榻难起。”

司马豫道:“派个御医瞧瞧去吧。”

“是。”黎敬应声而出。

司马豫指尖轻敲着书案,沉吟道:“朕怎不知太傅大人有什么难治的旧病?”

三位辅臣对视几眼,裴行道:“早年姚融也曾领兵多次征伐,身上几处大伤,尤其有几处累及内脏。这些年他一直劳累,许是从未养好。”

“如此……”司马豫若有所思,“朕倒不知太傅也曾是沙场虎将。”

“当年大司马和太傅联营抗敌、威震北朔时,想来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裴行淡淡一笑,看了眼对面慢慢喝着茶的慕容虔。

茶雾层叠浮起,翠绿茶汁浸染慕容虔的碧眸,却是一片彻骨的冰寒。

苻景略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递上御案,将话题岔开:“豫征铢钱的图样已由尚书省金部曹制好,请陛下御览。”

司马豫接过,还未细看,刚刚入门的黎敬禀道:“陛下,东朝豫章郡王和郡主已至文华殿外。”

“宣。”

萧少卿与夭绍并行入内,还未施礼,司马豫已道:“免礼,赐座。”

待两人坐定,司马豫让黎敬将御案上的一卷帛书递给萧少卿,笑意和煦道:“这是两国盟书,还请郡王带回给东朝皇帝。”

萧少卿淡然一笑:“臣之职责。”

“还有一对古璃玉。”司马豫起身,取过案边的锦盒,亲自送到萧少卿面前,打开盒盖道,“这是太后和朕对两位的心意。”

萧少卿与夭绍忙起身接过。锦盒中,只见红锦衬着剔透莹润的白玉,龙凤翱翔的姿色栩栩如生,分明是成双成对的美意。

萧少卿脸色苍白一瞬,夭绍秀目低垂,一抹笑意凝在唇边,也是含着浅浅的苦涩。

司马豫这时才发觉两人神色间的微微异样,不由皱眉怔了一怔。

阁中忽然静寂无声,引得其余三位辅臣皆转目看来。

萧少卿暗自叹气,托着锦盒的手轻轻按了按夭绍冰凉的指尖。

夭绍缓缓抬眸。萧少卿笑容洒脱,将她纤细柔软的手指有力执入掌中,颔首道:“谢陛下和太后所赐。”

两人退出文华殿时,日照如烟,青玉石地耀起细微的光芒,阵阵刺入眼眸。清晨于采衣楼后的梅林里那些伤入心底的尴尬和痛楚又似波浪般涌了上来。萧少卿慢慢松开紧握夭绍的手,轻道:“你我的婚事也不知为何让北朝的权贵们如此重视,方才接受这对玉佩时你心里必然是不情愿的,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夭绍微笑道。

方才那样的场合,如何可以推辞?

她自萧少卿手中拿过锦盒,边抚摸着璃玉边转身朝前走去,阳光下,飘逸的紫色宫裙一派地嫣然明丽。

“这对玉佩很好看啊。”风中依稀传来她低笑着喃喃的声音。

萧少卿扬了扬唇角,无声一笑,慢悠悠提步跟上,负手行于她身侧。

两人在通往紫辰宫的御道上未行几步,身后忽起匆匆步履声,有人高声唤道:“郡王稍等。”

萧少卿回头,望清来人后不免轻轻皱眉:“大司马?”

慕容虔急步上前,看了眼萧少卿身旁的夭绍,欲言又止。

“慕容伯父。”夭绍福了福身,远远走去一旁等候。

萧少卿揖手道:“不知大司马匆匆赶来有何见教?”

慕容虔被他疏冷的言词噎了半晌,疑惑地盯着他的眉眼。他一夜值于崇文馆,只知云濛夫妇来洛都之事,却不知详情如何。早朝前在含元殿外曾询问了慕容子野几句,却也是轻描淡写,一知半解。思量许久,他才放低声音道:“你晚上可能来趟王府?”

萧少卿轻笑摇头:“我是他邦使臣,与阁下私下有交被人知道了怕是影响不好。”

慕容虔拧眉,无奈道:“来看看你姑母也好啊,她一直记挂着你。”

萧少卿望着他,笑而不语。

慕容虔怔怔看着他的笑容,没来由地一阵心寒。甬道四周无人,风刮过墙壁,铜铃声荡荡漾起,脆响破空,却是几近异样的安寂。

“大司马不可胡说。”萧少卿目光骄傲,缓缓启唇道,“从不曾听说我父王有什么姐妹嫁入慕容府。”

慕容虔脸色发青,拎起萧少卿的衣襟,怒道:“你!”

“慕容伯父,”夭绍一直安静立于墙侧,见状不对才忙上前劝解,“少卿亦有难处。”

慕容虔恨恨松手,重重一哼,拂袖转身。

“大司马何必这般在意我的身世?”萧少卿忽然冷冷一笑,道,“是想要攀上亲事之后从我这里打听到什么吗?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今日如何,当初如何?”慕容虔大怒回头,面色阴沉,碧瞳间冷光灼火。

萧少卿漫不经心地一笑,慕容虔愈发恼怒,咬牙道:“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他又知道多少?我不想他活命?我忍心让他含冤?我一个人重振慕容家族是顺风顺水走下来的?我背负了多少,他又体会了几分?让我日思夜想,牵肠挂肚,整日活在内疚和自责中,就是他这个兄长想要看到的吗?”

发泄似的驳问一口气说下来,慕容虔微微喘息,松了松领口,任寒风沾上肌肤,灌满身体。

萧少卿定定望着他,一言不发。

夭绍听得糊涂,怔在当地。

慕容虔长叹了一声,道:“罢了。”

他转身离去,不再留恋。幽道之间,冷风中振飞不止的衣袂裹着那如石坚硬的身躯,落影笔直,犀透浮尘。

“少卿,”夭绍迟疑道,“你和慕容伯父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萧少卿抿紧了唇,清透的目色微露茫然:“或许吧。”

<h3>(二)</h3>

日光穿透延嘉殿的花镂窗棂,秀光浮洒琉璃书案,氲氲灵动。博山炉里烟雾缭绕,茜虞端着热茶奉上书案:“太后,茶。”

裴媛君躺在软榻中看着竹简,闻声缓缓坐直,目光瞟过窗旁,丝绡盖着的古琴正于日照下光芒隐湛。

她望着古琴一会,忽道:“东朝的使臣是不是明日就该走了?”

“是。”

裴媛君耐心地撩拨茶汁,悠然道:“似乎有几日没见那丫头了,你知道她去干什么了?”

“郡主这几日一直住在宫外。”

“哦?”裴媛君抬目,“宫外哪里?”

茜虞垂首,默了一会方道:“云阁。”

“云氏……”裴媛君一声轻笑,“谢氏和云氏一向交好,云氏少主如今也在洛都,难怪了。你去紫辰殿和昭庆殿看看,如果那丫头在宫里,把她叫过来。就说哀家想在她回东朝前听她奏上一曲。”

“是。”茜虞依言而去。

裴媛君赤足下榻,拢了拢衣襟,步至窗旁,掀开古琴上的丝绡,随意抚了抚琴弦,瑟瑟声遍及延嘉殿。

“太后,”侍女禀道,“国卿大人求见。”

指下一顿,琴声猛裂,裴媛君紧紧蹙眉,转身道:“叫进来吧。”

商之入殿行过礼,立于阶下。

凤榻前,一帘明珠荡漾垂落。

裴媛君透过珠帘望着阶下男子,虽是一袭寡淡的黑衣,却掩不住挺拔修俊的身姿,难怪惹得裴萦倾心相待。只是这样的痴情却未必是好事——即便是隔着珠帘,她也瞧得出银面下的那双凤眸间不可消融的寒意。这般的人,如何容易动情?

她暗自叹息,出声道:“商之君来延嘉殿所为何事?”

“臣是为了与萦郡主的婚事。”商之递上一卷帛书,侍女接过,呈给裴媛君。

裴媛君翻开阅罢,冷道:“是萦儿委屈了你?”

“不敢,是臣怕委屈了郡主。”

“这就是你推脱的缘由?”裴媛君轻轻一哼,“纵使北上坐镇范阳,纵使婚约拖上一年半载,也无不可。”

商之抬首,目光直直注视着珠帘之后的身影,道:“太后为何非得强迫臣娶萦郡主?”

“强迫?”珠帘忽地掀起,裴媛君掷出帛书,怒道,“萦儿待你之心你还不明白?她如此情深意重,你就忍心这样辜负她伤害她?”

“正因为郡主情深意重,臣才要及早说清楚。”商之道,“如今的伤心只是一时,若当真让臣娶了萦郡主,这伤心怕是一世。臣可以待她如友如妹,却永远不能待她如妻。”

裴媛君蓦然停住脚步,身子发颤,窗外的阳光照入眼眸,一阵明晃晃的灼烧。

这般的言词,何等耳熟?

记忆中那人那日面对自己的倾心诉说后,也是这样无奈地笑,决绝地推开。

裴媛君闭上双目,胸间一阵波涛起伏——原以为早已风轻云淡,却不想还是这般锥心刺骨的痛和恨。

她吸了口气,回头望向阶下,平静地微笑:“商之君心中,怕是另有所属吧?”

商之道:“如果这个原因可让太后理解臣谢辞婚约的苦衷,臣承认。”

裴媛君注视他良久,忽而细声轻笑:“哀家知道了。这件事,还是等商之君自范阳回来后再说吧。”

“太后……”

“哀家已退了一步,你还要不依不饶?”裴媛君一霎声色俱厉,“好歹要给萦儿一个台阶下,商之君当真是绝情冷血如斯?”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商之只得揖了手,告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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