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请君入瓮(1/2)
<h3>(一)</h3>
北朝疆分八州,青州于东,凉、梁二州在西,接壤匈奴和柔然等异族的幽、并、冀三州在北,南方是临靠怒江的兖州,而北朝都城洛都所在的雍州则被四方七州环绕在中。
雍州位在嵩山山脉以东,襟引洛水,长河横流,故而此间地势奇险之中又见七分秀丽。雍州辖管六郡,地域并不算广阔,但因都城于此,控带其余七州,地位超然。其辖界内各郡陆、水两路皆畅通无阻,商旅穿梭频繁,行客络绎不绝,无论何地都是繁华热闹的景象。
河阳郡处于雍州最南,东靠三崤山,北接洛水,是环卫帝都的冲要重地,雍州刺史府也正设在此郡的永宁城。
北朝英帝豫征元年,十月十六日,绯红的朝霞刚照散晨间寒雾,便有一辆马车慢悠悠穿过永宁西城,停于刺史府前。
驾车的是位青衣老者,虽头发花白,身手却极是利落。他甩袍跳下车,将名刺递给刺史府前的侍卫:“东朝剡郡云澜辰,求见魏陵侯。”
再孤陋寡闻的人也听说过富甲天下的剡郡云氏,更何况是独步江左的云澜辰之名。侍卫接过名刺,恭谨道:“我这就去通报,劳阁下与贵上稍等。”说完便揣着名刺入府通传。
钟晔候在府外,须臾,便见侍卫领着一身着墨蓝长袍的清瘦男子自府里疾步而出。
侍卫道:“这是我们侯爷的主簿大人,也是我们刺史府的总管。”
清瘦男子对钟晔揖手而笑:“区区石进,敢问阁下是——”
钟晔还礼道:“在下钟晔。”
“原来是云阁家老,久仰钟老贤名。”石进略作寒暄,眸光瞥过阶下那辆马车。
钟晔心领神会,快步下了台阶,于车外轻声说了几句,但听车门猛然一响,一白衣公子翩然而下。
石进见此人眉宇俊朗,举止洒脱,一身气度更是脱俗非凡,不敢怠慢,忙下阶迎道:“云公子……”
“且慢,总管别认错了人,我可不是云澜辰。”白衣公子漫不经心地转着指间的白玉凤箫,斜眸看着车里,“他才是云阁少主。”
石进一怔,转眸看过去又是一阵恍惚。
此刻自车里出来的年轻公子身着玉色锦袍,腰系金色丝绦,通身无饰,却自有股华贵飘逸的绝尘之气。冬日的晨光闪跃在那张俊雅的面庞上,温润美好,宛若纯玉。
石进知晓这次断然无错了,忙含笑揖礼:“见过云公子。因昨日是月中,各郡郡守皆送来了汇事的折书,侯爷劳累了一夜至凌晨才休息下,嘱咐下人巳时唤醒,我此时也不好通报。若云公子不介意,可否稍等片刻?”
云憬不语,钟晔微笑道:“自然不敢打扰魏陵侯歇息,我家少主愿等。”
石进所言魏陵侯熬夜阅览奏章倒非虚话。雍州的这位刺史名令狐淳,爵封魏陵侯,曾驰骋沙场,本也是杀人如麻的武将,为刺史后,身上剽悍之气收敛不少,为人亲和随意,行事勤勉谨慎,治理雍州多年未出一丝纰漏,可说文治武功皆成,朝野之中颇得威望。昨日各郡折书送来,令狐淳不辞辛苦批到今早寅时,此刻才刚休息下,却被急急而来的石进唤醒。
“云澜辰?”令狐淳按着额,声音模糊,仍是睡意沉沉,“他终于来了。人呢?”
“我已将他们安置在暖阁等候。”石进用冷水湿了丝帕,递给他。
令狐淳将冰凉的丝帕贴上脸颊,这才清醒了一些,沉吟道:“江左独步云澜辰,那是连丞相和大司徒都要礼让三分的人,不可慢怠,于花厅设宴。”
石进应下:“是。”
令狐淳振作精神,起身下榻,推开了书房的窗扇。窗外正是一片深广的梅林,此时梅花初放,雪蕊莹莹,寒香飘浮满园。令狐淳在迎面拂来的晨风下缓缓吐纳,只觉睡意渐渐散去,脑中恢复清明。他想起一事,唇边漾起一抹高深的笑容,问道:“钟晔可曾来?”
“来了。”
石进抬头,不经意看到他脸上的笑意,心中不禁一颤。让他害怕的原因倒也不是其他,只因令狐淳的颊侧有道细长狰狞的刀疤,将那本是英气的面庞生生扭曲,丑陋而又可怖,尤其是在他笑时,那伤疤便显得格外刺眼,看得人心底发寒。
“钟晔!”令狐淳伸手轻轻抚摸着颊边伤疤,声音忽然阴沉无比,自齿缝间一字字挤出,“十三年了——”
石进只作不察他的恨意,垂首道:“侯爷,我先去让人准备午膳。”
令狐淳挥挥手:“去吧。”
石进退出书房,吩咐家仆张罗午宴,又赶回暖阁,将云憬三人引至花厅。
自一路的言谈中,石进这才得知云氏少主居然口不能言,心中暗道可惜。到了花厅,仆人奉上热茶,云憬端坐案后,那一派沉静的神色分明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石进不敢多打扰他,只与钟晔轻声交谈。
不过他虽与钟晔说着话,眼光却不时瞟向那个在厅里四处晃悠的白衣男子,但见他的凤箫不断敲上厅里名贵的摆设,嘴里唉声叹气,不时低声嘀咕。
“都说雍州刺史如何清廉俭朴,我看也不过如此。”白衣公子拿起一块上古青玉砚,又有了感慨。
石进笑道:“这些都是前任的雍州刺史留下的,属于刺史府,却不属于我家侯爷。”
“如此吗?”白衣公子声色不动地放下青玉砚,继续赏玩它物。
石进请教钟晔道:“敢问钟老,这位公子是……”
钟晔目色极是不屑,冷冷一哼正待说话,那白衣公子却飘然转身,揖手一礼:“好说,在下姓钟,名伊。”
见他此刻又是举止优雅,淡笑从容,石进纳闷之余不无感叹:“原来是钟老之子。”
钟晔霜眉紧锁,已然是怒火四溢,沈伊却神色无辜,眉毛斜飞。
“十三年而已,钟晔你何时多了个这么大的儿子?”厅外突然传来一声大笑,令狐淳蟒袍华裘,神采奕奕地步入花厅。
沈伊诧异地望着钟晔和令狐淳:“你们竟认识?”
“我与你父亲何止认识?简直可谓是交情甚深。”令狐淳黑亮的双眸盯着钟晔,笑容分外深刻,微一抬颚时,颊边那道刀疤凌厉毕露。
沈伊再不知羞,也被令狐淳口中说所的“父亲”吓得一个激灵,忙道:“我是他的义子。”
“原来如此,”令狐淳看了看沈伊,笑道,“钟将军好福气,竟找到这么个丰神俊朗的义子。”
“过奖过奖。”一时的玩笑被人如此当真,沈伊自食苦果,干笑艰难。
钟晔的脸色已成铁青,目光落在令狐淳脸上的伤疤上,心中百味涌起,口中却平静道:“多年不见,魏陵侯意气风发不输当年。”他转身到云憬身旁,引见道,“少主,这位便是雍州刺史、北朝魏陵侯,令狐淳大人。”
云憬起身,向令狐淳颔首示意。
令狐淳看清他的面容,发愣之后竟是陡然一惊,失声道:“郗……”
“侯爷请见谅,”钟晔打断他,左顾言它,“我家少主无法说话,若有不敬处,侯爷莫怪。”
令狐淳又是怔了怔,旋即笑道:“无妨无妨,石进,给云公子取纸笔来。本侯久闻江左云澜辰的大名,今日得见,自要好好交谈一番。”说罢,他看着云憬微笑,“云公子,可不要怪本侯自作主张。”
云憬笑意淡然,揖手应下。
宾主落座不过一刻,便有膳食呈上,酒过三巡后,令狐淳与云憬之间的话题迅速转至正题上。
“关于云氏要开采的那座铜矿——”令狐淳伸手拍了拍案边他随身带来的木匣,笑道,“铜山的契书和朝廷发下的许可文书皆在此,本侯早已为公子备下。石总管,给云公子打开看看。”
“是。”石进打开木匣,将里面的两卷帛书送至云憬面前。
云憬翻卷阅罢,微微一笑,提笔写道:“此事有劳魏陵侯。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虽是冒昧,但不得不请侯爷恩施援手。”
令狐淳道:“公子但言无妨。”
云憬书道:“云氏在青州利城的三处盐池被琅琊郡守令狐恭大人查封,不知侯爷是否听说过此事?”
令狐淳慢慢饮酒,摇头道:“未曾。”
云憬看了他一眼,笑意如常,落笔如飞,写道:“云阁行商向来光明磊落、不欺世人,也从不做阴损市面、图财无道之事,令弟封锁盐池一事,这之间想必是有误会。我现下有急事赶往洛都,无法抽身东去青州,不知侯爷能否帮忙周旋一二?澜辰及云阁将感激不尽。”
令狐淳似很为难:“青州地界非我管辖,我若插手此事,怕是僭越。”
“非让侯爷公然出面,不过是想请令狐恭大人留些情面,利城盐池若有违犯北朝律法之处我们自然会及时改过。怕就怕令狐恭大人如果执意封闭盐池,今冬北朝的盐市价格飞涨,到时受苦的还是北朝百姓。”
令狐淳思索再三,无奈叹息道:“百姓受苦终非我所愿见,本侯会尽力而为,从中周旋。只是结果如何,本侯也不敢保证。”
“劳侯爷为此事伤神本已放肆,不敢奢求过多。”云憬放下笔,看了看钟晔。
钟晔会意,取出两个锦盒,送至令狐淳的案席上:“这是我家少主近日得到的一颗麒麟火珠和一颗东海夜明珠,此番侯爷能够施以援手,云阁不胜感激,寥以两珠回馈侯爷的恩情。”
令狐淳看也未看锦盒,只盯着钟晔,笑道:“本侯向来不在乎这些金银财宝,你若当真要为你家公子回报一二的话,其实也不难。”
钟晔揣度他的语气,心中猜到几分,暗暗叹了口气,垂首道:“侯爷请讲。”
“与我再比试一场!”令狐淳盯着他,“十三年前在安风津,钟将军这一刀刺得可真狠呐。其实当年若非我军大势败颓,你能伤得了我令狐淳吗?”
钟晔苦笑道:“不能。”
“可是世人不知,我亦不甘!”令狐淳冷笑,豁然起身,伸臂拔出墙侧悬着的宝剑,寒光一闪,直指钟晔的胸口,“如今我若要你命又何难之有?但我令狐淳也非那仗势欺人的鼠辈,取你的鸣雪刀来,我们堂堂正正地分出胜负。”
“在下自愧不如侯爷,我认输。”钟晔以手指慢慢挡开他的剑锋,笑道,“更何况我随少主前来拜访侯爷,怎会随身携带兵器?”
“我令狐淳的对手不能这般轻易认输!”令狐淳重重一哼,吩咐石进,“总管,取一把刀来。”
“普通的兵刃如何能敌侯爷的宝剑,如此对打未免不公。”坐在一旁默默品酒的沈伊忽然笑出声,雪袖一扬,一柄雪白凉薄的软剑突然在手,他将剑抛给钟晔,眨眼道,“义父,用我这把剑,好好打!”
见沈伊一副看热闹的畅快模样钟晔头疼不已,他皱着眉,转眸望着云憬。
云憬轻轻点了点头。
“承侯爷厚爱,钟晔愿意奉陪。”钟晔提剑转身,青衣一闪,掠至厅外梅林前的空地上。
令狐淳的长剑在风声中振出悠长清啸,矫捷的身影卷飞在道道寒光中,人与剑浑然合一,直朝钟晔掠去。
“好剑法!”沈伊击掌赞叹。
纵是对方来势凌厉凶猛,钟晔挥剑抵挡仍是不慌不忙,他的步法格外灵活轻逸,青影飘如淡烟,但手中长剑刺出时,气势却异常雄浑万钧。他使用的兵器原是鸣雪刀,招式偏厚重沉稳,并不适用剑法。而他与令狐淳的功力本也相当,如今令狐淳恶气在胸,出手狠辣无情,招数霸道逼人,一开始连番急速攻击让极少持剑对敌的钟晔未免有些措手不及,身上的青袍衣袂也被令狐淳的剑气割下一块,险险伤到身体。
“义父可要小心了啊。”沈伊在一旁看得意兴飞扬。
不多时,厅外两人已斗了几十回合,如此的纠缠不休让一心求胜的令狐淳渐觉不耐,蓦地发出一声厉喝,直震得旁人耳膜嗡嗡作响。钟晔微一分神,不察令狐淳已抡起长剑刺出长河般荡漾不绝的锋芒,左手掌风更是趁机猛然拍出,鬼魅般袭向钟晔的胸口。钟晔大惊,忙提气朝后掠飞,令狐淳剑光直卷而去,顿时横在钟晔的咽喉处。
争锋的剑光忽然消失,空中唯有无数梅花簌簌飘落。
钟晔持剑的手慢慢垂落,于寒风中涩声道:“我输了。”
令狐淳轻轻舒了一口气,脸色红得异常。虽为自己正了名,他却丝毫没有心满意足之感,反倒觉得有些惆怅,不禁又想起安风津那一役的惨烈,那死去的无数将士,那苍红东去不可挽留的江水——当自己漂浮在江面碎木上清醒过来时,那一刻万里烽烟消散,唯剩下心里无限的悲凉,连同脸上的疤痕,一直存留至今,稍不留意,便是潮涌心头的苦痛。
“你没输,是我们输了……”令狐淳面色黯然,正待收剑时,钟晔却忽地侧脸,任肌肤在锋利的剑刃上一划而过,淋漓鲜血映着雪亮的剑锋。
令狐淳愕然,钟晔后退两步,淡然道:“从今往后,你我互不相欠了。”
令狐淳沉默许久,掷剑入土,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掌,大笑豪迈:“不愧钟晔!”
钟晔气定神闲地笑了笑,对云憬道:“少主,我们走吧。”
云憬轻声叹了口气,揖礼向令狐淳辞行。沈伊掏出丝帕捂住钟晔脸上的伤痕,哀声怨叹,听得钟晔眉毛拧成一团。
三人将离开时,令狐淳却又突然叫住云憬:“公子方才可说近日将去洛都?如果要走,就尽快走吧,再迟怕就走不了了。”他低声说完,便不再看那三人,拔了剑转身入了厅阁。
钟晔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云憬心中微动,与沈伊对视一眼,恍然有悟。
<h3>(二)</h3>
深夜,雍州刺史府,书房里依旧烛火通明。令狐淳在书案后奋笔疾书,对面坐着位华彩衣袍的清秀少年,正一件一件翻阅着案上那些还未拆封的书帛,动作极是轻悄安静。
令狐淳忽然道:“离歌,兖州那边可有消息来?公主舆驾何时将至雍州?”
那清秀少年卷起手上的帛书,答道:“兖州许郡太守崔安甫的信件方才刚至刺史府,说舆驾已至兖州宜阳古道,估计六日后将达雍州地界。”
令狐淳笔下一顿,想了想,道:“叫石进来,让他把白天云阁送的那两颗明珠也带来。”
“是。”离歌起身,到外间吩咐侍卫。
少时,石进便奉命到了书房,将两个装有明珠的锦盒放在书案上。令狐淳随手打开其中一个锦盒,盒盖翻起时,骤起熠熠如火的刺眼光芒。
“这大概便是那传说中的麒麟火珠了,”石进不无感慨,“听说世上仅有两颗,云公子竟将这等宝物送给了侯爷。”
令狐淳未置一词,将锦盒盖上,又掀开了另一个盒子。
这次的光芒不同方才,玉色幽凉,光泽寒澈,仿若空山静谷的冰潭月色。
令狐淳拿起夜明珠,放在手中把玩片刻,沉吟道:“将东海夜明珠送给朝廷做贺礼,至于那颗麒麟火珠……送去丞相府吧。”
离歌看了看他,眸波一动,欲言又止。
石进有些惋惜:“如此难见的珍品,侯爷不留下一颗?”
“留了作甚?”令狐淳不以为意。他放下夜明珠,将刚写罢的两个奏折分别装好,道:“和珠子一样,一封交朝廷,一封交丞相府,立即找人快马送去洛都。”
“是,”石进接过,“我这就去办。”
“慢着,”令狐淳喊住他,“上次让你找的石匠找到了没?”
“找到了,已请入了刺史府,歇在厢房。”
“叫他立即来书房,我有事问他。”令狐淳看了眼离歌,挥挥手道,“你也走吧,今夜不必再回书房了。”
“是。”离歌躬身而出。
出了书房,离歌跟在石进身后穿过长廊,望着他怀里小心翼翼抱着的锦盒,突然笑道:“总管真要将麒麟火珠送给丞相,将东海夜明珠送入宫?”
石进瞥他一眼,声色不动:“有问题?”
离歌一笑:“总管觉得这两颗珠子哪个更珍贵?”
“麒麟火珠天下仅有两颗,自是物稀为贵。”
“侯爷总是想把最好的留给丞相大人,这是他的忠心。”离歌笑颜极其隽秀,月色下的一双眼眸更似带着灵灵水意,话语温和道,“而我们身为侯爷的属下,也自要一样地忠心,要为他多多考虑,是不是?”
石进顿下脚步,不悦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怀疑我的忠心?”
“自然不是。”离歌解释道,“只是据我所知,另一颗麒麟火珠正藏在洛都宫廷之中,若我们将此珠献给陛下做大婚贺礼,不就有恭祝他和东朝公主今后成双成对的美意吗?如此一来圣心必悦。总管想想,丞相虽说如今权势极盛,但难保永久不衰,若之后有个什么万一,那我们侯爷——”
离歌顿了顿,虽不再言语,石进却将余音听得明白。他睨眼打量离歌,目间锋芒闪烁,道:“那你方才怎么不劝侯爷?”
离歌叹道:“我说了,侯爷刚直之人,只对丞相忠心,怎会想着刻意讨好陛下,与他说这些话徒劳无益。但是我们身为侯爷的属臣,也要帮侯爷多做设想,不能一道走死,总管觉得呢?”
石进双目微微一眯,沉吟不语。
<h3>(三)</h3>
永宁城外山水奇秀,既有峻岭奇峰跌宕不绝的三崤山脉,也有烟光凝泽宛若玉带飞纵的洛河。洛河浩淼宽阔,水深浪高,流经永宁城北的三崤山脉,于山峰峭壁间穿梭而过,是以此处水面狭窄涛急,自古便是天险地段。
二十年前,雍州当时在任的刺史广集天下奇匠巧工,费时三年之久,才在洛河此段修筑了一道连接两岸的石桥。桥建成时长达数里,流丹萦回,恰如横卧水上的长虹,谓为奇观。朝廷闻之震惊,民间为之欢腾,此桥筑成畅通了整条洛河,飞津济渡,功代千秋,先帝特赐桥名“飞虹”,至今仍以鎏金隶书刻于桥头。
公主舆驾将经永宁往北,司马徽和萧少卿商量后,决定舍崤山古道而选飞虹桥。崤山古道崎岖险峻,极是难行,且穿过整座山脉后还要绕走三郡方能至洛都。而自飞虹桥北上后,沿洛河过曹阳、庐池两城,不出意外,三日之内便可到达帝都洛城。
舆驾至雍州永宁城时已是这日的黄昏,斜晖万道,蔓染青天,夹在黛黛苍山间的洛水在夕阳下粼粼耀闪,而那道飞虹桥——
断桥浮波,残梁碎石,落霞中,几只大雁点水飞过,啸声哀长,仿佛也在悼念昔日的辉煌。
诸人惊愕,呆呆地望着水中废墟,车驾人马齐齐拥堵在洛河岸边,进退不得。
“来人!”司马徽盛怒,“传令狐淳即刻来见本王!”
侍卫领命刚要离开,却见前方河岸有几人从一艘官船上匆匆而下,大步朝这边走来。为首的那一人华服锦裘,英气霍霍,正是令狐淳。
中午一传出飞虹桥倒塌的事,令狐淳就立即命人封锁洛河两岸,好在桥断时行人并不多,虽伤了几十人,却无一人送命。安抚好欲渡河的百姓,遣散围观的众人后,令狐淳与召集而来的永宁城石匠乘船到洛河中查找石桥突然断裂的缘由,忙了一下午竟是一无所获,正焦头烂额时,却看到岸边忽然而至的大队人马和连绵不断的滚龙锦旗,他这才意识到是公主舆驾至此,于是又赶紧自水中急急上岸。
侍卫上前传了赵王旨意,令狐淳跃上坐骑,飞驰到司马徽面前,下马单膝跪地:“见过赵王。”
司马徽竭力压抑着怒火,扬鞭指向飞虹桥:“这桥是怎么回事?”
令狐淳起身回禀道:“臣也不知缘由,据当时行走桥上的百姓说,是惊天一声巨响后,桥就骤然裂断了,先前还没有任何浮动或晃荡不稳的情况。”
“不知缘由?”司马徽斥道,“二十年前朝廷拨款千万铢钱堆成的桥,先帝时大司农曾断言几百年不会出事的固桥,能无缘无故断了?其中必然有隐情,定要彻查!”
“是是。”令狐淳应声迭迭。
裴伦在一旁问道:“赵王,飞虹桥既断了,那要不要掉队回头,走崤山古道?”
司马徽叹了口气,望向身旁静默半日的商之:“商之君以为如何?”
商之凝视在断桥上的目光微微一动,松动了紧抿的薄唇,刚要说话,令狐淳却在此刻道:“赵王,那崤山古道……怕也不行。”
裴伦不耐烦:“水路不行自走山路,怎么不行了?”
令狐淳道:“崤山古道昨日山顶又有碎石滚落,阻塞了山道,行一人一马容易,若是这般大队人马,估计费难,何况是公主的鸾驾,断然过不了那狭窄的山道。”
司马徽目光骤深。崤山古道有碎石滚落本是经常的事,只是发生的时间与断桥之事这般凑巧,倒显出几分诡异。他别有所思,望了眼令狐淳:“渡江须集船,过山须搬石。魏陵侯办好这些事要多长时间?”
“自飞虹桥建成后河阳郡的舸舰数量已然不多,如今随驾的人马逾万人,舟舰怕要从他郡征集而来。”令狐淳话语一顿,又道,“而崤山古道上的碎石,因这次滚落之处长达数里,请赵王给臣三日。”
“三日?”裴伦冷笑,“三日后再过崤山古道,需五日方可出山。出山后要过武平、陈留、许昌三郡,费时必不下七日。如此一来,我们不是要等到下月才能到洛都?到时婚期已过,令狐大人你让陛下和谁成婚?”
令狐淳沉默不言,神色间极是为难。
商之此时却淡淡道:“刺史大人不必太过为难,目前你唯要做好一件事,其他的并不用你再操心。”
“何事?”
“悠悠之口,难于防川。如今断桥山崩,百姓迷信天命或可能有些不干关系的无端猜想,此番正是陛下和东朝公主大婚的关键时期,若有大不敬之言流传出去,到时朝廷首先会问责的,想必定是刺史大人您。”
此话一出,令狐淳与司马徽不禁俱是一身冷汗。
自飞虹桥无故断裂之后,城中早有百姓流言蜚语,以为这是预示陛下大婚的天兆。令狐淳当时还未在意,此刻听了商之的话后,才感心惊肉跳,祸正临头。
司马徽道:“商之君说其他不用魏陵侯操心?那我们的行程——”
“请赵王再等片刻,今日必能渡江。”商之轻声说完,依然眺目望着远方水上倒塌的石桥。夕日落霞映入那双狭长的凤眸,瑰色流转,瞳如血玉。
岸边诸人僵持不下,后方东朝送嫁的车队受阻,有两人飞骑而出,正是萧少卿和夭绍。未至岸边,萧少卿就提声问道:“前方车队为何停下?”
“回豫章郡王,是飞虹桥断了。”有侍卫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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