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逢却已难相识(1/2)
<h3>(一)</h3>
轻舟荡入深水,悠悠摇晃。碧秋池的水流携带孤舟行入曲水长河,飘往远处的金阙宫廷。
舱中两人各自思忖着心事,静默无声中,毫不察觉时间飞快流逝。直到盘膝坐在船头的老者掀帘入舱,道了句“已过景固桥”时,两人才蓦然清醒。
“钟叔?”夭绍望清入舱老者的面容,吃了一惊。
“钟晔见过郡主。”身着墨青衣袍的老者身材高瘦,在低矮的船舱里不得不佝偻着腰。他虽已头发花白,面容却甚是清癯,一双眼眸更是干净淡然,不存一丝的灰蒙老态。
夭绍一时有些恍不过神:“钟叔,你……你不是郗氏家臣?怎么,如今又在云氏?”
钟晔笑意微展,温和的目光依旧透着她年少时熟悉的慈祥和温暖。
他平静解释道:“八年前的事发生后,钟晔侥幸逃过一命。只是郗家就此散败凋零,连带钟晔也受尽人欺。颠沛途中得遇云氏族长,被他收留,钟晔就此伺候在少主身侧。”
“原来如此。”夭绍低声道。
“是啊,”钟晔也是感慨良多,叹了口气,“郡主深夜来找少主是否有要事?船已过景固桥,不多时就将到达宫城了。”
“啊,是。”夭绍回过神,一夜的所见所闻使她有些控制不住的失魂落魄,勉强安定心绪,才抬眸看着对面静静喝茶的云憬,“听说憬哥哥今日已入宫为陛下诊治过病情?情况如何?”
云憬仍是不语,只放下茶盏,提笔于案前空白的藤纸上写道:“还未入膏肓,我会尽全力诊治。”
夭绍瞥一眼纸上飘逸俊秀的字迹,又瞪着他:“你——”
钟晔忙道:“少主几年前因故伤了喉咙,说不出话,郡主见谅。”
“他们已告诉过我……我并不相信……”夭绍面色苍白,说不下去。为何幼时的伙伴一个个都是这般的命运,阿彦早逝,云憬失声?她手指不禁颤抖,藏在书案之下,紧紧握成了拳。
有疾之人大都不喜别人流露出怜悯异样的情绪,云憬虽神色不变,夭绍却不想过多停留于此间伤感,掩住目中惆怅,提过云憬手中的笔,在纸上飞快写了三个字,问道:“陛下的病,可与此有关?”
“雪、魂、花”——纸上的字刚入云憬眼底,便又被夭绍挥墨涂去。
云憬双目深沉,望不到一丝流动的情绪。他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夭绍咬住唇,指间的笔无力掉落,在藤纸雪白的空处再添一道狰狞的墨迹。
“我原来猜得不错。”灯烛下,她目色空洞,往日如珠玉灵动的笑颜在这一瞬间光华散尽。
舟行至昭庆门外,云憬眼看着夭绍将腰牌递给禁卫,没有过多的询问,宫门便在夜色下悄然开了一道细缝。夭绍回头对云憬笑了笑,闪身入宫,那缝隙又再度合上。
“少主,”钟晔在旁道,“郡主既已安然入宫,我们也该走了。”
云憬对着紧闭的宫门怔了片刻,才微微一颔首。
曲水夜雾弥漫,偃真将船头掉好方向,把木桨交给一旁的侍卫,入舱时,正听钟晔对云憬道:“郡主还是聪敏懂事得紧,今夜杀那两个蜀南细作的事她分明瞧得清楚,却对公子一声也不曾提及。”
偃真惊道:“她竟看见了?”
“自然,”钟晔斜眼冷嘲,“大总管销尸毁迹之时,郡主正在碧秋池边的山岩下。”说到这,钟晔不无担忧,看了看默不作声的云憬,“怕只怕,郡主嘴里虽不提及此事,却从此在心里对少主有了不好的看法。”
“是啊。”偃真不免又想起先前藏在心底的那些旧事,忙附和道。
云憬神色依然冷淡,并不理会两人的言语,只倚向舱壁,默然望着夜下的曲水波澜。
误会了又有什么关系?八年的战战兢兢、步步为营,他的心早就冷硬无温,自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如今误会,远比将来她得知了真相再失望的好。
<h3>(二)</h3>
僖山脚下,东朝贵胄们的高楼府邸连绵成群,诸府围绕着位于中心的宫廷向四周拓展,站在山顶远望,入目便是众星拱月的胜姿。
然美景也有瑕疵,宫廷东侧那一片华贵府邸间,就有一处野草丛生、颓败荒芜的废墟。这里人迹罕至,行人路过步伐匆匆,皆是目不斜视,就连相邻的两座府邸也似不堪忍受此处的残败,空荡荡的无人居住。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九月初十这晚,却有一位铠甲在身的将军在此间废墟徘徊,连连叹息着竟是不忍离去。
此刻正是华灯初上时分,四周耀眼的华彩衬得此处的残破格外暗淡。满生青苔的石阶旁,倒有一排常青不老的松柏,在那些已经碎塌一半的屋梁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风一吹,阴影幽幽浮动,夜风中仿佛有一缕无处不在的森寒袭身透体,让将军身后的随从毛骨悚然。
“将军,这里……何故荒废至此?”随从小心翼翼问。
将军却对他的询问置若不闻,叹息着又朝里面走了几步。
杂草笼罩的浓荫间,高台孤筑,宽阔捭阖的轮廓依稀可见是昔日的校武场。
“我当初便是在这里学的武……”将军抚摸残壁,往日浮华在眼前一掠而过,清晰得宛若昨日之事。
“将军在这里学的武?”随从诧异,紧紧跟上几步,不料脚下踩到一处物事,“喀嚓”脆裂响格外分明地飘入两人耳中。
“混账!”将军看清地上被随从踩裂的长枪,一声暴喝。
随从惊得跳起来,忙退后几步。
“站在那里别动!”将军怒道,弯腰拾起破烂的长枪。
枪锋下红缨仍在,褪色沧桑,再非当年的烈烈灼目。将军闭目一声长叹,猛地运劲震断枪杆,撕下袍袂包裹住枪锋,大步而出。
随从松了口气,唯恐再踩到什么,踮起脚急步尾随其后。
出了府门,青石路上十几匹骏马停驻,等候在此的侍卫们见到将军出来都是弯腰行礼。
“去云府!”将军黑袍振飞,翻身上马,掉头再望了眼身后这片隐藏在煌煌明亮中的冷僻阴暗,狠狠抽下马鞭。
云府新主入住为时尚短,仆人稀少,多为云阁剑士,往来之间见多识广,眼见一名铠甲明光的威武将军率着十数侍卫卷风而至,便知来者身份非凡。待那将军的侍从报上名讳,守在府外的云阁剑士俱是大惊,单膝跪地道:“见过汝南王!”
“起来!”汝南王萧子瑜在军营外向来是极随意的人,挥袍下马,走入云府像入自家大门,“钟晔将军可在?”
“钟晔将军?”两旁剑士怔过一瞬才反应过来,忙道,“钟老在清月舍。”一丝不敢怠慢,径直将萧子瑜引入后庭。
一推开清月舍的院门,萧子瑜正要出声大呼,却不妨园里古藤架下的青衣白发就这样蓦然闯入他的视线,叫他整个人呆立在地。
宁静的夜色下,那青衣老者坐在藤架下缓缓擦拭着一把古琴,月光淡凉,照上他的脸。老者其实并不老,仅仅头发花白。只是当他唇边露出如同往昔的微笑时,却再不见一分明朗豪情。
那笑容下透着无尽的倦累,看得萧子瑜心口发酸。
老者没有抬头,悠然道:“小四,不认识大哥了啊?”
“大哥,”萧子瑜盯着他,依然木愣愣地,“你的头发……”
“老了,白了。”老者淡淡道。
他手下的古琴不知是何木所造,竟在月下散发着幽亮的银泽。他小心地擦好古琴的每一个旮旯,然后把琴放入一旁的木盒中,这才站起身抬了头,望着萧子瑜一笑:“八年未见,小四倒是英气如初,昔日的幼虎,今日独自一人也可气吞山河。”
“大哥……”
萧子瑜再难忍住,冲上前抱住他。
云府仆人颇识眼色,不过须臾便送来酒菜,摆放在古藤架下的石桌上。
萧子瑜自斟一盏烈酒,仰头一饮而尽。时隔八年再逢钟晔,他只觉有不尽心意需倾诉,可是将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抬头望了望清月舍里唯一的阁楼,见楼上灯火尽灭,黑漆漆的不似有人在,问道:“阿憬今晚不在?”
“你今夜到访,少主本该陪同,只是——”钟晔微微一顿,才叹道,“少主今日入宫为陛下治病,已是累极,回来便歇下了。”
萧子瑜了然点头,又道:“这些年里,云族主身体可好?”既然说到云憬,出于礼节,也是出于思念,萧子瑜不得不问候一声那位云阁阁主、同时也是剡郡云氏如今的族主云濛。只是云濛的名字一出口,他就立即想起八年前自己跪在文昭殿前,见到那支装在锦盒里血淋淋的手臂自御案上滚落在地的残忍一幕。纵使驰骋沙场多年,每每一想起此事,他却总忍不住一个寒噤。不是出于胆怯,而是出于锥心的不忍。因为他想象不出,如云濛那般温雅柔和的人挥剑自断一臂、血洒飞溅时的惨烈景象。
昏黄的灯光暗淡了萧子瑜的面色,钟晔明白他想起了什么,轻言缓解:“主公身体很好,多谢王爷记挂在心。”
“大哥说什么呢?”萧子瑜横眸,“什么王爷?”
钟晔对他的嗔责置之一笑,淡然道:“你也不必再纠结于前事,今时已不同往日。如今主公和夫人离开剡郡云游四海,前几日少主接到主公飞鸽传回的信,他们此刻已在夫人的家乡,塞北草原上了。”
“是吗?”萧子瑜闻言心中另起郁结,仰头又灌下一杯酒。
钟晔手指摩挲着酒盏边缘,忽道:“小四,你当初难道就没有怪过主公吗?”
“主公?”萧子瑜突然轻笑,扬眉之即目色颇为凛冽,“大哥的哪位主公?”
钟晔苦笑:“你是怪我背弃郗氏家臣的身份,投靠到云氏门下?”
萧子瑜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有什么资格怪你?你肯定是有苦衷的。何况郗哥哥当年说过,云濛此人品高质洁,世上无二。他是郗哥哥的骨肉兄弟,当年郗氏一族遭祸,云族主自断一臂上书朝廷。手足之裂,表面是脱离干系,可我总觉得他背后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钟晔叹道:“世人都说你莽撞性急,我却早就知道,你的心思是何等细致。当年的事发生后,我最庆幸的,是你没有被牵连进去。”
“庆幸?”萧子瑜霎时涨红了脸,放声大笑,“你以为我愿意吗?你以为,这些年我过得就这样地心安理得?”
“小四……”
“你庆幸,我却恼恨自己!”萧子瑜低吼道,“我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自己会去南疆赈灾?为什么郗哥哥出事的时候,我却还沉浸在刚刚娶妻的幸福中?我不过回来迟了一刻,你们就都撇下我纷纷离开了。大哥你能知晓我当时的心情吗?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如此无用!我在文昭殿前跪了三日三夜,太后却无法听入我说的任何一个字,非但不让我翻案,朝廷事后还因赈灾之功封我为骠骑大将军!大将军……”
心里多年压抑的痛恨与委屈终在此时喷涌而出,萧子瑜心情激荡,再难克制,手臂一抬,将在残败的郗府找到的枪锋掷在石桌上,恨道:“长枪犹在,人却消无。若当年我在邺都城,绝不叫沈……”
“住口!”钟晔厉喝一声。
萧子瑜在他的喝声下怔了片刻,忽然以手覆面,双肩微颤,难以言语。
钟晔伸手抚了抚他的肩,轻声道:“小四,你和我,和韩弈,和那殷桓都不一样。虽然我们在军中帐前拜了兄弟,但我是郗氏家臣,韩弈是江湖侠客,殷桓也只是落魄的士族。可你萧子瑜却是先帝的养子,世袭的汝南王,身份尊贵,与我们决然不同。而且当时你才二十岁,是那么好的年华,正当意气风发的时候。当年郗氏一案牵连千人被诛,虽不曾连累到主公帐下的军队和其他将军,但韩三为救少主死了,还有……”
钟晔停顿一下,垂眸望着地上的月光,思了一瞬,才低低叹息一声续道:“这么多的性命已然让主公死而难安了,何必再添你这一条?你活着,好好地活着,身为本朝的一个大将军好好地镇邦守国,主公于九泉下或许还能有那么一丝安慰。青翼骑灵魂不散,有小四你继续。”
萧子瑜的手慢慢自脸上落下,悔恨愧疚的目光在钟晔的注视下终于慢慢转变成了刀剑一般的锋锐之利。
“大哥说得对,青翼骑灵魂不散,我会继续。”
钟晔微微一笑,用手背擦去了萧子瑜脸上的泪痕,叹道:“听说你也是快当爹的人了,还哭。”
萧子瑜不好意思地烧红了脸,可惜眨眼却又颓然下去:“我还是觉得遗憾,当年郗家子嗣不曾保留一人,郗哥哥后继无人,是东朝大恨。”
钟晔闻言目光一闪,低头给他倒了一杯酒。
说到这里,萧子瑜想起一事,踌躇道:“大哥,我从豫州回来时,路上见到了萧璋。”
“湘、东、王!”钟晔冷笑,阴寒的声音自齿缝间挤出,犀利刻骨,“当年若非他追捕猎物般地疯狂追杀,韩三就不会丧命,郗家也不会绝后了!”
萧子瑜望着他,欲言又止。
钟晔皱眉:“你想说什么?”
萧子瑜道:“我一直觉得,萧璋并非真是那样丧心病狂的人。”
眼见钟晔目色大变,萧子瑜忙伸手将他按住,急道:“大哥先听我把话说完。”
“好,”钟晔一振衣袖,冷眼看他,“你且说来听听。”
萧子瑜道:“大哥可还记得昔日郗哥哥和萧璋联手在安风津对抗北朝南侵的事?”
“记得,”钟晔神色冷淡,“那还是你第一次上阵作战。”
萧子瑜道:“正是因为是第一次,我才记得格外清楚。那次战役时逢怒江水汛,打得异常艰难,是萧璋请命领轻骑三百诱敌,孤身入虎狼巢穴,大义凛然,也是郗哥哥为救萧璋受箭伤险些丧命,情谊深重。我五岁被父皇收养,父皇驾崩后,我跟在沈太后身边长大,虽和萧璋不熟,但也知他是最重恩情的人,应该不至于——”
“可你忘了,此战当年旷日良久,萧璋年仅两岁的儿子夭折在宫里,萧璋的生母褚太妃当场昏厥也差点死去,因主公的军令,萧璋连儿子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这可是父子连心之痛。他二人因此事私下动手无数次,你不知道?”
萧子瑜道:“但他们后来不是握手言和了吗?”
钟晔冷哼无言,将目光移开,漠然望着一旁垂落的古藤。
八年前带着少主逃离追兵的那一夜风雨,萧子瑜不知,他却是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电闪雷鸣下,萧璋的利箭刺入那银衣少年胸口时的冷酷模样,他到死也不会忘记。那仇恨不是心中的伤疤,而是一团火焰,八年里,无时无刻不在炙烤着他的胸膛。
气氛虽凝滞,萧子瑜仍是硬着头皮道:“大哥,我前几日就是在安风津遇到萧璋的。那里是豫州地界,我当日接到大哥你要来邺都的信甚觉欢喜,启程连夜赶路回邺都。那一夜正好经过安风津,我想着去吊念一下郗哥哥,谁知去了那里却遇到了深夜在江边祭酒的萧璋。他当时并不知我在,我只听他对着江水说:峤之安息,你放心,郗家英魂,断然不会烟消云散。”
钟晔不觉愣了愣,他知道萧子瑜绝不会骗自己。“峤之”是主公的名讳,萧璋此话竟暗带承诺。而且这话看似神神秘秘的,可一往里细想,顿时让他心惊肉跳。
萧子瑜看着他:“大哥,你说萧璋此举是何意?他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钟晔握紧了手里的酒盏,缓缓摇了摇头,目中渐渐茫然。
待萧子瑜离开云府,钟晔关上清月舍院门,抱起一旁的木盒上了阁楼。他本想悄悄地把木盒放在书房,谁料门刚推开,房里便亮起了火光。
坐在书案后的云憬看上去十分疲惫,微弱的灯光下,那张冰雪般的容颜仿佛罩了层蝉翼般的薄纱,缥缈空灵,无一丝人间气息。
“少主是被小四吵到了吧?”钟晔无奈道,将木盒放到云憬面前,“这琴修好了。”
云憬打开木盒看了看古琴,手指自弦上拂过,流出铮铮之音。
钟晔心知他定是听到自己和萧子瑜方才说的话了,便问:“少主,你觉得萧璋去安风津说的那些话,究竟是存了什么心思?”
琴声在指尖消失,云憬静了片刻,仿佛是在思考,又仿佛并没有回答钟晔话的意思。过了一会,他将木盒合上,起身推开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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