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2)
“不好意思,没什么东西可以招待您。”
栉田边在桌上摆放起司和坚果,边向辻道歉。这是间老公寓内的房子,一房一厅一厨,比一般男人的家都要整齐,从客厅可以看见厨房也打扫得很干净。不过栉田几乎都吃外食或是便利商店的食物,本来就不太会用到水槽。
“我才不好意思,突然跑来找你。”
“不会,我很高兴。好久没和老大在家里喝酒了。”
“差不多一年前……有来你家煮过火锅吧?”
“有,还找了帮里的小弟一起来煮寿喜烧。我记得煮到一半肉不够,大家手忙脚乱,开始找哪里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
“因为那些家伙趁机吃了一大堆肉嘛。”
辻拿了颗坚果,笑着说道。那感觉好像还是前阵子的事……没想到已经过了一年。
“那时菊池还是新人,所以就派他去买肉。”
栉田也眯起眼睛,一脸怀念地说。
他们并肩坐在三人座的沙发上,矮桌上放着威士忌瓶、酒杯、冰块,还有一些简单的下酒零食。
晚上九点。
辻一个人来到栉田家。他事前完全没有联络栉田,但栉田看到他时仍露出微笑,开心地请他进屋。
“……我和栉田先生……和大哥你,已经认识几年了呢?”
“老大,别这么叫我。”
“有什么关系,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嘛。聊这些往事的时候,就让我叫你大哥吧……因为,你是我第一个大哥。”
栉田苦笑了一下,在自己的酒杯里放入冰块。
他从以前就很常露出这种笑容。他很会照顾人,又很有耐性——或许正因如此,和鸿才会将年轻的辻托付给栉田。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才十六岁吧,是我第二次从※鉴别所出来之后。”(译注:日本的家事法庭审理少年案件时,得将少年送至少年鉴别所,以判定其身心状况,该机构相当于台湾的少年观护所。)
“对,我记得很清楚。老大长得很漂亮,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个女孩。可是您很常为小事抓狂,很难管教。”
栉田说得没错,辻也只能笑着道歉:
“给你添麻烦了,我那时如果没被老大收留、在大哥手下做事的话……可能很快就会被送进※特别少年院了吧。不,可能是少年监狱,因为我当时太冲动了。”(译注:日本的少年院相当于台湾的少年辅育院,有初等、中等、特别、医疗等不同类型。特别少年院收容的是没有明显身心问题,但有犯罪倾向的少年。)
“我那时候光是揍您,就揍到手痛死了。”
“大哥那时候真可怕。平时那么温柔,生起气来落差好大。”
“我也觉得您很可怕啊。每次把您痛揍一顿之后,当晚都很担心您会不会趁我睡着的时候掐死我。”
“其实我还真的想过好几次。”
栉田听见辻的回答,笑出声说:“幸好我还活着。”
他们总共……一起生活了几年?
应该是辻十七岁到二十一岁的时候吧。当时栉田住的公寓里有两间房,一间三坪大、一间两坪大。辻住进那个两坪大的房间,负责照料栉田的生活起居,同时还在帮派里打杂。辻离开儿少机构之后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对他而言,帮派就是他的‘家’,和鸿是他的父亲,栉田则是他的兄长。
辻年轻时很讨厌组织这种东西。
老实说现在也不喜欢,但他到了这般年纪,也明白人必须从属于某种组织,否则难以生存。然而他年轻时总爱独来独往,而且很讨厌上面那些啰嗦的大哥。栉田已经算是比较讲情面的人,但他做事并不随便。
辻真的很常被他修理。
你会不会打招呼啊、会不会扫地啊、棉被怎么叠得这么难看、碗里不准留下饭粒……栉田管得很细,辻常想:这到底是什么时代的教育啊。辻端茶给客人时也经常犯错,每次栉田都会把茶杯砸在他脸上。
“大哥虽然严厉……可是我做得对的时候,你还是会鼓励我。”
辻边打开起司的包装,边回忆道:
“第一次有客人说我泡的茶‘真好喝’那天……客人回去之后,你大大称赞了我一番。”
——喂,良典,这不是很好吗?你这样做就对了。真是的,你明明只要有心就能做好,却总是要搞叛逆。我就知道你能做得很好,我就知道。
栉田似乎很开心,笑容满面地这么说。
辻不习惯接受别人的赞美,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觉得心里麻麻痒痒的,很难为情。
但他很清楚,自己确实为此感到高兴。
栉田只不过是称赞了他泡的茶,为什么他会那么高兴呢?
自此之后,辻就开始亲近栉田。
栉田说的话他也会好好听进去,因此周围的人都说“栉田真有本事”,而辻每次听见都会觉得很骄傲。辻在会长夫人的建议下,迟了一年终于把高中念完。毕业那天,栉田煮了寿喜烧,还买了个蛋糕给他。听见栉田说“你辛苦了”的时候,辻还忍不住哭了出来。
辻觉得栉田就像他的亲哥哥。
他终于有了家人。
后来,辻二十岁了。
他既有胆识,又很会打架,头脑也不差。十四岁时第一次尝到性爱的滋味,自那之后身边总是不缺女人。他脸上的稚气淡去,转变为成年男性的容貌后,更受到异性欢迎。
然而,无论和多少女人上床,辻在心理上还是不成熟。
他心里总是有股不安感。
“……我从小就被父母抛弃……”
辻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冰块,在摇晃下撞上酒杯内壁后,随即又滑向一旁。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不太能够信任别人,我想信任,也信任不了,就算是再重视的人也一样……不,愈是重要的人,我愈难相信对方。我一直担心,大哥是不是哪天也会弃我于不顾。”
当时辻的心里,份量最重的人就是栉田。所以辻利用了一些方法测试栉田,就像孩子借由恶作剧来测试父母一样。然而,他却选了最差劲的方法。
他睡了栉田的女人。
“我真的是个烂人对吧?”
“……是啊。”
栉田笑了出来。他不太会喝酒,所以显得脸色潮红。
“当时您的男女关系就很不检点……但我想都没想过,您竟然会对我的女人出手,而且还刻意让我看到。”
他们正在办事时,栉田回到了家里。
辻当然是故意这么做的。他对那女人说‘大哥不会回来’,对方还相信了他的话。太差劲了。
果不其然,栉田揍了辻一顿。
他将全裸的辻拉起来,揍了好几拳。女人哭着阻止栉田,简直就像连续剧里的抓奸场面。
——给我滚。
栉田喘着气说:快滚,再也别来这里……
他是对那个女人说的。
而辻则被踹进那个两坪大的房间,仅此而已。隔天早上辻战战兢兢地走出房间,栉田却像平常一样读着报纸,命令辻为他泡杯咖啡。
“……我那时还想,我赢了。”
“…………”
“我认为大哥选择了我……简直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虽然过了很久,但我还是想向你道歉,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辻转身面向栉田,低头赔罪。栉田没有看他,只是苦笑着说:“别这样。”
“不,我做了最不该做的事。如果我是真的爱上那个女人,可能还情有可原……”
“没关系,我懂您那时候的心情。”
“是吗?”
“是的……那是独占欲。老大没有亲人……所以当时对我特别执着。若说和鸿会长是您的父亲,我就是母亲兼兄长。”
“……可能吧……”
辻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称得上家的地方,有了可以信任的人,就某方面来说就像回到孩提时代一样。他自己也觉得,已经二十岁的人怎么还这样……然而,这也代表他之前的人生实在太孤独了。
独自生活时,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是孤独的。
就像握惯冰的手,即使碰到雪也不觉得冷一样。
然而,一旦碰过温暖的东西,就会觉得雪摸起来冰冷无比。自从身边有了栉田之后……辻便开始感到恐惧,他怕自己又会变成孤身一人。
人总是害怕孤独,害怕到可悲的地步。
他们聊起往事,一聊就是一个半小时,结果栉田忽然安静下来。
辻往旁边一看,发现他靠着沙发闭上了眼睛。栉田从以前就是这样,喝了酒就会立刻睡着。和他一起住的时候,辻经常为他盖上毛毯。
辻抽起香烟,看着栉田的睡脸。
他上了年纪,而辻自己也是。
辻十六岁的时候,栉田二十八岁,当时的辻觉得栉田好成熟。而今辻三十一岁,栉田四十三岁……两人都成了大叔,年龄差距明明没变,但不知为何,感觉起来却接近了些。
辻抽完烟,静静地站起身。
他打开卧室的门。因为没有开灯,月光从窗户射入,微微照亮了整个房间。房内的摆设大致都看得见,和白天没有两样。
对,辻白天也来过这里。
他请锁匠打开家门,和财津、菊池一同进入屋内。
三人来到卧房时,全都看得目瞪口呆。辻很久没有感受到那种打从心底发寒的恐惧,就连田中拿枪指着他的时候也没有。
他既恐惧,又难过。
难过到不能自已。
“……我本来也想整理房间。”
声音从背后传来。
栉田靠着卧房的门说:
“不过,现在才慌慌张张地收拾……也很没面子。”
地板发出微弱声响,栉田走到辻身旁,站在几乎要碰到他的位置,和他一起望着那面墙。
白色的墙上贴满了照片。
辻的照片。
从十七岁到最近的都有,有些照片他也有印象,但也有怎么看都像偷拍的。笑着的辻、生气的辻、抽烟的侧脸、躺在事务所沙发上假寐时的睡脸……
“……我最喜欢的就是这张,睡着的老大。”
栉田指着一张放大成57尺寸的照片这么说。
“照片我还有很多,可能有几百张吧……这些都是挑选过的……”
“…………”
“对,我是有点疯狂。”
辻什么也没问,栉田却笑了一下兀自说道:
“我清楚察觉到自己的感情,是近几年的事……最近这半年又变得更严重。不过……仔细想想,早在那时候我就已经陷进去了吧。发现老大睡了我的女人之后,我毫不犹豫就把那女人赶了出去。我很气那个女人,不是因为她背叛我,而是因为她瞒着我,和我心爱的小弟上床。我没办法原谅那种女人。”
栉田走到墙边。
他伸出食指,轻轻触碰映着辻睡脸的那张照片。
“我之所以会揍您,是知道您在测试我。我想告诉您根本没必要那么做,所以才会动手。就算不那么做,我最重视的人还是您。”
他用指尖抚过照片。
抚过影中人的轮廓、头发。
“您说我是您第一个家人……我也一样,辻老大是我第一个以真心相待的人。那时的您狂妄又可爱,经常顶撞其他大哥,却只亲近我一个人,对我敞开心房。”
接着抚上了嘴唇。
“……我小时候和生母还有妹妹住在一起。我想她们应该都还活着,但因为很久没见了,所以也不能确定。不过母亲很讨厌我,看到我就像看到害虫一样,从小就这样。我们明明有血缘关系,但她就是不愿意接受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想她自己可能也不知道吧,她明明就很疼妹妹啊……辻老大。”
栉田唤了一声,辻望向他。
他也转过头望着辻。辻在月光下,看见他微微一笑。
“无法信任别人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就连母亲也不爱我,所以我原以为不可能会有人依赖我、仰慕我、亲近我。但是您不一样,您成了我的家人,我们、我……”
从此就不再孤独了。
栉田喃喃说完,又转向墙壁。他往前走了一步,将额头“碰”地撞在墙上那些辻的照片上。
辻心想:他不正常。
无论是栉田还是辻自己,都不正常。世上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疯癫,都有自己的心结,无法完全控制自己,以及心中的孤独感和暴力冲动。没办法,这就是大脑发达的代价。
所以,一旦走到濒临崩溃的边缘时,至少要在最危险的地方停下来。用力绷紧膝盖和脚踝,不要跨越那条无形的界线。肩膀施力,抵抗背后吹来的强风。
辻只能以这种方式活下去。
然而栉田他——却跨越了那条线。
“……你为什么要杀害莲?”
辻最想问的就是这件事。
当他发现栉田对他如此执着时,虽然惊讶,但勉强可以理解,他觉得这种事确实有可能发生。然而,辻始终不明白栉田为何要杀莲。
“啊啊……您发现那封信了,对吧?”
床边桌上有一封信。
是菊池发现的。信的收件者是辻,寄件者是莲。虽然贴着邮票,但并没有邮戳,而且已经被人打开了,上面还沾有血迹。
为什么那封信会出现在栉田房里?
答案只有一个。因为栉田去了莲家,在那里杀害了莲,并将信带了回来。
“那封信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写给老大的情书吗……我总觉得没那么单纯,所以才会把信带回来,但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
“你为什么要杀他?”
辻又问了一次。
栉田又用额头“碰碰”撞了两次墙壁,晃着身体站好之后,喃喃自问:“……为什么呢?”语气如此茫然,仿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似的。
“我原本……并不打算杀他,只是察觉到偷出名册的人就是那孩子……想要警告他一下而已。不过在我动手之前,田中他们就已经揍过他了。”
栉田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
“他全身是伤地回到家里,我又揍了他一顿,命令他把名册还给田中。但莲倒地之后就没有回话了……他伤到头……可能引起了脑出血吧?我就让他躺在那里,带着那封信一个人回去了。”
“是什么名册?”
“……咦?”
栉田转过头来。
“光碟片里存了什么名册?那东西重要到你们不惜杀了莲也要得手吗?”
辻重复了刚刚的问句。栉田的神情有些呆滞,喃喃问他:“您不知道……光碟片的内容吗?”
“对,我不知道,也没看过。我甚至不知道光碟片里存著名册。”
“……连这点都不知道?”
“是啊,我只知道他们在找光碟片,还有外盒大概长什么样子。这些都是神立告诉我的,他也不知道内容是什么。唯一知道那是名册的……只有你而已,栉田先生。”
——总之,还好您没事。田中现在一定很后悔吧,不但没拿到名册资料,还被警察逮到。
辻当时就觉得奇怪。
为什么栉田会知道光碟片里存著名册?田中他们是诈骗集团,由此推论,那份资料的确很有可能是诈骗名册,但没有人能够确定。也有可能是照片、文件,或者某种程式也不一定。
然而,栉田却断言那是名册。
简直就像看过光碟片内容一样。
“……我觉得你可能隐瞒了什么事,但还是坚信你有你的理由,所以我白天才会过来一趟,但却在这里看见了我的照片和莲写的信。我脑袋一片混乱,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他们还是推论出一个可能的原因:
栉田不只和田中有所勾结,甚至可能就是将名册交给田中的人。莲不知为何偷走了名册,这对田中或对栉田都相当不利,所以他们双方都狠狠教训了莲。
“……财津律师认为……那应该是不利于辻堂组或和鸿联合会的内部资料,莲偶然得知这件事后,就为了我将光碟片偷出来。再者,能够提供内部资料的只有我们自己人,而且是帮派里深受信赖的老成员……”
——栉田先生就做得到这种事。
财津这么说完,辻立刻回道:“不可能。”他认为栉田不可能背叛帮派,也不可能背叛他……然而,莲写的信就放在栉田房里,而栉田也知道光碟片的内容就是名册。
“为什么?”
辻也只能问栉田本人了。
“为什么要背叛帮派?”
“答案很简单,因为帮派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价值。会长虽然于我有恩……但我心里有个更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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