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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查尔[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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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定我就躲到树丛里解决了,”第一个女人说。

爱德华站了起来,按摩一下已经发麻的左腿。是时候回去了。要是离开太久,莎拉会埋怨他,尽管是她自己打发他去做这些愚人之旅的。

他开始沿着小路往回走。但就在那时,一抹橘色在他的眼角一闪而过。爱德华转身抬起他的望远镜。它们总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是一只拟黄鹂,半掩在树叶后面;他能看见前胸,是鲜艳的橘黄色,还有长着深色条纹的翅膀。他希望那是一只巾冠拟黄鹂[20],他还没有见过这种鸟。他默默地与它交谈,恳求它出来,到空旷的地方来。很奇怪,只有在初次相遇,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时候,鸟儿对他才是完全的妙不可言。不过,有成百上千种鸟他永远也不会看到;不管他目睹多少,总还会有其他的。可能这就是他一直在观鸟的原因。小鸟蹦跳着,离他越来越远,钻进枝叶深处。回来,他无声地喊它,可它已经消失了。

爱德华忽然雀跃起来。兴许莎拉终归还是没有骗他,兴许她真的看见了这只鸟。就算她没看见,无论如何鸟还是飞来了,应了他的请求而来。爱德华觉得,只有鸟儿们愿意的时候,他才能看到它们,就好像它们有什么话要告诉他,一个秘密,一条口信。阿兹特克人把蜂鸟视作武士的亡灵,可为什么不是所有的鸟,为什么只有武士?或许它们是尚在腹中的胎儿的魂魄,就像有些人所认为的那样。“一颗宝石,一片珍贵的羽毛,”据《阿兹特克人的日常生活》[21]所说,他们如此形容还未降生的孩子。格查尔,就是羽毛。

“我想看这只鸟,”来这里之前,莎拉在他们翻看《墨西哥鸟类指南》[22]的时候说。

“格查尔鸟。”爱德华念道。那是一种红绿相间的鸟,尾巴上有绚烂夺目、闪闪发光的蓝色羽毛。他向她解释,格查尔鸟就是长羽鸟的意思。“我觉得我们不太可能看到,”他说。他查阅栖息地。“云雾森林[23]。我觉得我们不会进到云雾森林里去。”

“唔,我想看这种鸟,”莎拉说,“我只想要这种。”

对于她想要什么,不要什么,莎拉总是很坚决。如果餐厅的菜单上没有让她感兴趣的菜式,她就什么都不肯点;或者,她会准许他来为她点菜,然后从里面挑几口自己喜欢吃的,就像昨晚一样。对她说这是他们来到这里之后最丰盛的一餐也是徒劳。她从来不会发脾气,不会失态,但她很固执。举例来说,除了莎拉,还有谁一定要带折叠雨伞去旱季的墨西哥?他磨破了嘴皮,向她指出那把伞既没用又累赘,但她还是带了。然而昨天下午却下雨了,真正的倾盆大雨。其他人都跑去躲雨,挤在墙边,拥进神庙门口,而莎拉却撑开她的伞,站在伞底,洋洋得意。这让他怒不可遏。就算她错了,她也总是有办法让一切变得理所应当。要是就那么一次,她能承认该多好……承认什么呢?承认她也会犯错。这才是真正让他困扰的:她那副绝对正确的架势。

他也知道,孩子夭折的时候,她把这件事归咎到他的头上。他依旧不明白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当时出去抽烟了,没想到婴儿这么快就会出生。别人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他并不在场;她只得独自承受。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他一遍一遍地对她说,“不是医生的错,不是你的错。脐带缠住了。”

“我知道,”她回答。她从来没有怪罪过他,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察觉到那种责备,在她周身徘徊不去,仿佛一团雾气。仿佛他原本可以做些什么似的。

“我和你一样想要这个孩子,”他告诉她。确实如此。过去他根本没考虑过和莎拉结婚,他从来没有说起,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同意,直到她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一直到那时为止,她都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他很肯定,自己只是她的消遣。不过,结婚并非她的建议,是他提出来的。他还从神学院退学,在那个夏天拿到了公立学校的教师证书来养家。每天晚上他都按摩她的肚子,摸着胎动,隔着她的肌肤触碰着孩子。对他而言,这是一件神圣的事情,而他把她也归入到自己的敬拜之中。在第六个月,她已经习惯了仰卧,开始打起了鼾,而他会半夜不睡,躺着聆听那些轻柔的鼾声,在他听来,它们纯净又悦耳,几乎像是歌谣,是神秘的护身符。可惜的是,莎拉打鼾的习惯保留了下来,而他却再也没有了那种感觉。

孩子夭折的时候,掉眼泪的人是他,不是莎拉。她从来没有哭过。她几乎立刻就下了床,四处走动,她想要从医院里出去,越快越好。她一直在买的婴儿衣服从他们的公寓里消失了;他从来没有搞清楚她把那些衣服弄到哪里去了,他不敢问。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琢磨,为什么他们还在做夫妻。这不合逻辑。如果他们当初结婚是为了那个孩子,而现在没有孩子了,而且一直都没有孩子,为什么他们没有分开?但他并不确定自己想要这样的结果。也许他还是希望会发生些什么,会再有一个孩子。不过强求无益。他们自己愿意来的时候才来,而不是在你要他们来的时候。他们总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一颗宝石,一片珍贵的羽毛。

“现在我来告诉你们,”导游说,“考古学家们已经到过泉水底下。他们打捞出五十多具骸骨,发现其中有些根本不是处女,而是男性。而且,大多数都是孩子。因此,正如你们所知,那个脍炙人口的传说至此便终结了。”他在祭坛顶上做了一个古怪的小动作,几乎像是鞠了一躬,但没人鼓掌。“他们这么做并非出于残忍,”他接着说,“他们相信这些人会捎带一条口信给雨神,然后在泉底,在他的极乐世界里获得永生。”

拎着手提包的女人站了起来。“这算什么极乐世界,”她对她的朋友说,“我要回去了。你来吗?”

实际上,整队人马此刻都在动身离开,三三两两地,像之前一样。莎拉等到他们都走远了。然后她打开皮包,把那个石膏做的圣婴基督拿了出来,昨晚她从耶稣诞生像里偷来的。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做这种事,可事实如此,她真的偷了东西。

事先她并没有计划过。爱德华在结账的时候,她一直站在诞生像旁边,他不得不走进厨房去付钱,因为他们迟迟没把账单送来。谁都没注意她:玩多米诺骨牌的少年完全沉浸在游戏之中,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她就这么猛地伸出手,越过三个智者,探进马厩的大门,拿起那个小孩,放进了自己的皮包里。

她在手里把它翻了个身。同侏儒 一般的童贞圣母和约瑟分开之后,圣婴看上去也不那么荒唐可笑了。它的尿布是作为雕像的一部分一起铸造的,更像是一袭短袍,装着玻璃做的眼睛,发型有点像是童花头,对新生儿来说,它的头发真的很长。一个完美的孩子,除了背上的那个缺口,幸好是在不太显眼的地方。肯定有人把它摔到过地上。

再小心都不为过。怀孕的那段时间,她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一粒一粒数着吞下医生开的维生素片,只吃书上推荐的食物。虽然讨厌喝牛奶,却每天都喝下四杯。她锻炼身体,也去上产前辅导班。谁都不能说她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可她一直被一个念头搅得心神不宁,这个孩子生下来会有点什么问题,会有唐氏综合征,或者是个瘸子,会得脑积水,长着一颗装满液体的巨大脑袋,就像某天她见到过的,坐着轮椅在医院草坪上晒太阳的那些人一样。但是孩子完美无缺。

她绝对不会再冒那种风险,再经历那些艰辛。爱德华要拼命绷紧骨盆,绷得脸色发青,随他去;“再试一次,”他是这么说的。她没有告诉他,自己每天都吃药。她不要再去试一次。无论是谁,都不能对她如此苛求。

她做错了什么?她什么都没有做错,这才是问题所在。没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怪罪,除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爱德华;可是孩子的夭折也不是他的责任,他只是不在场。从那之后,越来越多的时候,他只是心不在焉。她肚子里不再有孩子了,他对她的兴趣也不见了,他抛弃了她。她意识到,这才是她最恨他的一点。他丢下她一个人和那具尸体待在一起,一具无解的尸体。

“失去,”人们这么说。他们提起她时,说她失去了孩子,仿佛它正迷途漂泊,到处找她,哀哀哭泣着,仿佛是她疏于照看,一时记不起把它留在了哪里。可它在哪里呢?它去了哪一座灵薄狱[24],哪一片碧波荡漾的乐土?有时候,她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搞错了,那个孩子还尚未出世。她依然能感觉到它在动,如此轻柔地,在身体之内,抓着她不松手。

莎拉把圣婴放到她身旁的石头上。她站起来,抚平裙摆上的褶皱。她清楚,等她回到旅馆,身上被跳蚤叮过的伤口肯定会更多。她拿起那个小孩,缓缓走向献祭之泉,直走到泉水的边缘才站住。

爱德华正沿着小径返回,看到莎拉立在泉泽之畔,双手举过头顶。我的天哪,他心想,她要跳下去。他想要大声喊她,叫她停下,可是害怕那样会吓到她。他可以跑到她背后,抓住她……可是她会听见他过来的。于是他等在原地,呆若木鸡,而莎拉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以为她会飞速下沉,到时他该怎么办?但她只是扬起右臂,把什么东西扔进了泉水里。然后转身,跌跌撞撞地朝他走开时她待的那块石头走去,然后蹲了下来。

“莎拉,”他唤她。她的手捂在脸上;她没有把手抬起来。他跪到地上,平视着她。“出什么事了?你病了吗?”

她摇头。她好像在哭,在双手后面,不出声也不动。爱德华惊愕不已。平时的莎拉,那个固执任性的莎拉,是他可以应付得了的,他已经设计出了应付的办法。但这种情况,他措手不及。她一直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个。

“来,”他说,努力掩饰自己的六神无主,“你该去吃点午饭,会舒服一点的。”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这听上去该有多愚蠢,可是这一次,没有屈尊俯就的嘲笑,没有得意纵容的回击。

“这样不像你,”爱德华说,央求着,似乎这是一句终极陈词,能让她一下子惊醒,变回从前那个沉着镇定的莎拉。

莎拉把双手从脸上移开,她这么做的时候,爱德华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他肯定自己将要见到的会是另一个人的脸,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一个他此生至今还从未见过的女人。又或者,根本连一张脸也不会有。可是(这简直更加可怕),面前只是莎拉,看上去一如往常。

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巾,擦了一下鼻子。哪里不像我了,她心想。她站起来,又捋了一遍裙子,然后收起她的皮包和折叠伞。

“我想吃个橘子,”她说,“他们有卖的,在售票亭对面,我们进来的时候我看见的。你找到那只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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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格查尔鸟(the resplendent quetzal),又名凤尾绿咬鹃。咬鹃科,濒危物种,危地马拉的国鸟。栖息在墨西哥南部和巴拿马西部。红腹绿背,通体呈华丽的金绿和蓝紫色,尾部有光泽闪烁的长羽毛。在中北美文明中是主神羽蛇神的象征,玛雅和阿兹特克统治者用格查尔鸟的羽毛制作头饰,以显示自己和羽蛇神的联系。因遭捕获后常绝食而死,又被称为自由之鸟。“格查尔”在印第安语中即指金绿色的羽毛。

[2] 献祭之泉(well of sacrifice),又名献祭之沼(sacred cenote),位于玛雅古城奇琴伊察(chichen itza,今墨西哥境内)。玛雅人相信雨神查克(chaac)居住泉底,通过向泉中投入祭品,可与神灵沟通,求雨,祈祷丰收。玛雅祭司在宗教仪式中也会使用取自泉中的圣水。除人祭之外,祭品还包括金器、玉器、陶器和熏香。

[3] 原文为西班牙语。

[4] 西班牙征服者(conquistador),指15至17世纪在美洲及亚洲太平洋等地建立殖民地的西班牙军人和探险家。

[5] 莱兹(ernst leitz gmbh),现分为三家公司,生产相机和望远镜的莱卡照相(leica camera),莱卡地质测量系统(leica geosystems)和莱卡显微系统(leica microsystems)。

[6] 前哥伦布时代(pre-columbian era),指美洲大陆文明尚未受到欧洲影响和冲击的时期。

[7] 《彼得森田野指南》(<i>the peterson field guides</i>),帮助业余爱好者辨认鸟类、植物、昆虫及其他自然现象的野外指南丛书,出版于1934年。houghton mifflin公司出版。

[8] 拟黄鹂,文中指新大陆拟黄鹂(new world oriole),橘腹黑背,翅膀有条纹,常栖中南美洲森林和灌木丛中。

[9] 霸鹟(kingbird),常停在开阔地带捕食飞虫。下文松鸦(jay),雀形目鸣禽,喜大声鸣叫。鹭鸟(heron),涉禽,长喙,长颈,长脚。

[10] 金刚(king kong),电影角色。形象是一只巨大的猩猩,最早出现在1933年上映的同名电影中。其中金刚手擎女主角攀上帝国大厦(empire state building)的场景深入人心。

[11] 弗兰德斯画派(flemish painting),15至17世纪形成于弗兰德斯(flanders,包括今比利时、法国和荷兰部分地区)。代表人物包括鲁本斯(peter paul rubens)及范戴克(anthony van dyck)等。

[12] 查克穆尔(chacmool),前哥伦布时期美洲雕像造型。人形,半仰卧,手肘支撑上半身,头部向左或向右转,胸前放置碗或盘状容器。最早发现于奇琴伊察武士神庙。

[13] 阿卡普尔科(acapulco),墨西哥港口城市,旅游胜地。

[14] 巴士在墨西哥等地是仅次于飞机的交通工具。特级或一等巴士停站少速度快,餐食、空调、卫生和娱乐设施一应俱全。二等巴士舒适度不及前者,但票价便宜。

[15] 《思科小子》(<i>the cisco kid</i>)。关于西部牛仔行侠仗义的美国电视连续剧,1950—1956年首播。

[16] 基督诞生像(crèche),描绘马利亚、约瑟及前来朝拜的三位智者围绕马槽中初生基督情景的雕塑,常见于圣诞装饰。

[17] 《摩登原始人》(<i>the flintstones</i>),美国动画片,1960—1966年播出。弗雷德(fred flintstone)为男主角。

[18] 保罗·安卡(paul anka),加拿大歌手。下文歌词引自其1959年的歌曲<i>puppy love</i>。

[19] 稻草花(strawflowers),即蜡菊。

[20] 巾冠拟黄鹂(hooded oriole),新大陆拟黄鹂中的一种。橘腹黑背,翅膀有白色条纹。

[21] 《阿兹特克人的日常生活》(<i>daily life of the aztecs</i>),(法)雅克·苏斯戴尔(jacques soustelle)著,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61年6月,第一版。

[22] 《墨西哥鸟类指南》(<i>a field guide to mexican birds</i>),彼得森田野指南系列丛书之一。

[23] 云雾森林(cloud forest),热带或亚热带常绿山地雨林,有持续性或季节性的云雾环绕,林地表面覆盖苔藓。

[24] 灵薄狱(limbo),亦作地狱边缘。罗马天主教认为,灵薄狱安置基督降世前故去的善人,基督降世后未接触福音的逝者,以及未受洗便夭折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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