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2)
“我希望延先生的意思不是指他真的担心自己的性命……”
“没有人要来谋害我,如果这是你的意思。但如果岩村电器公司是我的性命,那就是了。我确实为它害怕。现在告诉我,你的旦那怎么样了?”
“我想,将军和我们大家差不多。多谢您好意问起。”
“哦,我可没存半点好意。”
“这些日子很少有人问到他。换个话题吧,延先生,我想你晚上常来一力亭茶屋,但为了避开我,就呆在这楼上的特别房间,是吗?”
“这个房间挺特别,不是吗?我想这是茶屋里唯一不能看见花园的房间。如果你拉开纸窗,就能看到街上。”
“延先生对这房间很熟。”
“一点不熟,这是我头一次用这房间。”
他说这句话时,我做了个鬼脸,表示我不相信。
“小百合,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但我确实以前从未来过这里。我想这是女主人给过夜的客人准备的,如果有这样的客人的话。我和她说了来此的原因,她就很好心地让我今晚呆在这里。”
“好神秘啊……这么说,你来是有目的的。我能知道是什么目的吗?”
“我听见那个女仆拿着我们的啤酒回来了,”延说,“她一来你就会知道了。”
门拉开,女仆把啤酒放在桌子上。当时,啤酒已是稀罕物,于是看着金黄色的液体注满杯子也是非同一般的感受。女仆走后,我们举起了酒杯,延说:“我是来这里为你的旦那干杯的。”
我听了这话,把啤酒放下了,“我得说,延先生,能让我们开心的事情实在不多,但要我想出来您为我旦那干杯的理由,恐怕得花我几个星期呢。”
“我应该说得详细一点。我是为你旦那的愚蠢干杯的!四年前我告诉过你,他不值分文。你怎么说。”
“事实是……他已经不再是我的旦那了。”
“这就是我要说的!就算他还是你旦那,他也没法为你做什么,是不是?我知道祇园就要关了,人人都在发慌。今天早上,有个艺伎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我不想说出她的名字……但你就想不到吗?她问我是否能在岩村电器公司为她找个工作。”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对她说的。”
“我没法给任何人找工作,我自己都快找不到工作了。就连会长大概也很快要失业了,如果他再不听政府的号令,就要坐牢了。他跟他们说,我们生产不了刺刀和弹夹,但现在他们居然让我们设计制造战斗机!真的是说战斗机?我们生产电器!有时候我真想知道这些人都是怎么想的。”
“延先生小声点说吧。”
“谁在听我们?你的将军?”
“说到将军,”我说,“我今天去见过他了,去求他帮忙。”
“他能活着见到你,你真运气。”
“他病了吗?”
“不是病。但他这些天就要自杀了,如果他有这个勇气的话。”
“延先生,求您别说了。”
“他没帮你,是不是?”
“是,他说他已经用尽了自己的影响力。”
“他的影响力不持久。他为什么没有为你保留一点儿影响力呢?”
“我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
“你四年多没有见到我了。我却为你保留了最大的影响力。为什么之前你不来找我?”
“我总以为您一直在生我的气。延先生,看看您的样子!我怎么能来找您呢?”
“你怎么不能来找我?我能让你不进工厂。我能送你去十全十美的避难所。相信我,那地方好极了,就像一只鸟的鸟窝一样。小百合,我只想给你一个人。但我不会给你,除非你在我面前一躬到地,承认你四年前犯了多大的错。你的确说对了,我生你的气!我们可能还没能见上一面就都死了。我可能会失去这唯一的机会。你不仅仅把我晾在一边,你还把你最青春的岁月浪费在一个笨蛋身上,那个男人连欠国家的债都还不清,怎么能还欠你的债。他倒像个没事人一样过得好好的。”
你能想象,我此刻心情如何。延扔出来的话就像石头一样。不是这些话本身,也不是这些话的含义,而是说话的方式。起初我下定决心,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哭。但我很快意识到,延先生就是想让我哭。这感觉很容易,好比让一张纸片从指缝间划下去。每一滴淌下我脸庞的泪珠都有不同的含义。伤心事太多了!我为延哭,为我自己哭,为我们茫茫的前途而哭。我甚至还为鸟取将军哭,为光琳哭,她在工厂里变得如此苍老而虚弱。然后我照延的要求,从桌旁挪开了一点,一躬到地。
“请原谅我的愚蠢。”我说。
“哦,起来吧。只要你说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我就满意了。”
“我不会了。”
“你和那个男人共度的每一分钟都是浪费!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不是吗?大概你现在学乖了,会朝自己未来的目标努力了吧。”
“延先生,我会朝自己的目标努力的。别的我什么都不想了。”
“我很高兴听到这话。你的目标在哪里呢?”
“在经营岩村电器公司的人那里。”我说。当然,我心里想的是会长。
“这就对了。”延说,“我们来干杯吧。”
我喝酒只沾了沾唇,我思路混乱,心情低落,一点也不觉得渴。后来延告诉我有关他筑好的巢。那是他的好友——和服制作家岚野勇的住处。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他,他就是几年前男爵在箱根府邸举办宴会邀请的贵宾,那次延和螃蟹医生也出席了。岚野先生的家也就是他的作坊,坐落在加茂河浅水湾河畔,就在祇园上游五公里处。几年前,他和他的妻子女儿就以制作漂亮的友禅20和服出了名。但近来,所有的和服制作师都被征调去缝制降落伞,因为他们毕竟擅长和丝织品打交道。延说,我会很快学会这个活,而且岚野一家非常欢迎我去。延自己会去找有关当局做好必要的安排。他把岚野的地址写在一张纸上交给我。
我一再对延道谢。我每说一遍,他就高兴一分。正当我想提议一起出去,踏着新雪散散步时,他看了眼手表,喝干了最后一滴啤酒。
“小百合,”他对我说,“我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再见时这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们都有可能会遇到许多可怕的事。但每当我想到,这世上还有美好存在,我就会想起你。”
“延先生!您也许本该是个诗人!”
“你非常清楚我毫无诗意。”
“您说这些甜蜜话的意思是您要离开了?我希望我们能一起出去走一走。”
“天气太冷了。你就送我到门口吧,我们在那里道别。”
我跟着延下了楼,在茶屋门口蹲下身替他穿鞋。接着我把脚伸进厚底木屐——下雪天我才穿它——陪延走到街上。若是几年前,外面会有一辆车等他,但如今只有政府官员才能坐车,因为几乎已经没有汽油来开车了。我建议送他到电车车站。
“现在我不需要你陪我了,”延说,“我要去会见我们的京都批发商。我放在心上的这类事情很多。”
“延先生,我得说,我更喜欢你在楼上说的告别词。”
“这样的话,下次再上那儿去好了。”
我向延鞠躬道别。大多数男人大概会回头再看一眼,但延只是在雪中缓缓行去,拐个弯转上四条大街就消失了。我手里紧紧攥着他给我的纸片,上面写着岚野先生的地址。我觉得我把它握得太紧了,几乎就要捏碎,我肯定能捏碎它,只不明白为何自己这样紧张害怕。我凝视着身边纷纷扬扬的雪,看着延一直延伸到拐角处的脚印,突然知道是什么在让我烦恼。我何时才能再见到延?见到会长?或者再见到祇园呢?我还是个孩子时,曾被人从家里带走。我想,正是那些年痛苦不堪的回忆,让我感觉如此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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