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2)
在日本,我们把从大萧条到二战末的时期称为“黑谷”,即黑暗的谷底,很多人的生活就像把脑袋滑进浪底的孩子。通常情况下,我们祇园人总要少受一点罪。整个三十年代,大多数日本人都生活在黑暗的谷底,而我们在祇园仍然能够晒到一点阳光。我相信我不必说明原因,内阁大臣和海军军官的情妇们,总是大笔金钱的受惠者,她们又会把这些金钱给其他人分享。可以说,祇园就像山顶上的一个池塘,各路溪水源源不竭汇流其中。有些地方的水来得更充足些,但整个池塘水面总是在上升。
由于鸟取将军的关系,我们艺馆也是水源充足的地方之一。有几年,周围的情况每况愈下,但即使是配给制度实行后很久,我们仍能按时得到食物、茶、日用织品,甚至化妆品和巧克力这样的奢侈品。我们或许可以关起门来把这些东西留为自用,但祇园不是这样的地方。妈妈把许多东西送了人,觉得物有所值,这当然不是因为她慷慨大方,而是因为我们都像蜘蛛一样聚居在同一个网上。大家一次次地来寻求帮助,只要力所能及,我们也很愿意帮忙。比方说,1941年秋天,有一次军警发现,一个女仆携带的盒子里装有的配给券比应有的多十倍。她的女主人准备把她送到乡下去,在安排妥当之前,先把她送到我们这里来避难。当然,祇园的每个艺馆都存有配给券,越是好的艺馆,越是存得多。把女仆送到我们这里而不是别处,那是因为鸟取将军关照过军警不要来打扰我们。你看,即使在祇园这山顶池塘里,我们也是游泳在最温暖的水中的鱼。
黑暗继续笼罩日本,终于,我们赖以维生的一线光明也熄灭了。那发生在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新年前几周的一个下午,我正在吃早饭——或者说,是当天的第一顿饭,因为我一直忙于打扫艺馆迎接新年——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想大概是来送东西,就继续吃我的饭,但是过了一会儿,女仆来对我说,一个军警要见妈妈。
“一个军警?”我说,“告诉他妈妈出去了。”
“是啊,我这么说了,小姐。他又说要找您谈谈。”
我走到门厅,看到那个军警正在门道里脱靴子。大概多数人见到他的手枪仍然别在皮袋里,就会松口气,但我说过,我们艺馆之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警察通常会比大多数客人更恭敬有礼,以免他的来访让我们受惊。但看他猛拽靴子的架势……嗯,他用这种方式表示,无论我们是否请他,他都要进来的。
我向他鞠躬行礼,但他只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说等会再和你算账。他最后扯了扯袜子,压了压帽子,走到前厅,说要看看我们的菜园。就这样子,没说一句打扰抱歉的话。你知道,那时候在京都,甚至在整个国家,各家花园都改成了菜园,而我们是例外。有鸟取供应足够的粮食,我们就无需耕种自家的花园,相反,我们还可以继续欣赏苔藓、花椰菜和墙角的小枫树。这是在冬天,我希望军警看几眼冻土就得了,以为蔬菜都死了,我们在园林作物间种的是南瓜和甜土豆。我把他带到院子里,一言不发。我看着他跪在地上,用手指碰了碰泥土。我想他是在查看土地是否被翻耕过。
我急于说些什么,脑子里的念头就脱口而出,“地上的雪泥可让您想起海上的泡沫?”他没有回答,只站起身来问我们种过什么蔬菜。
“长官,”我说,“非常抱歉,但事实上我们没机会种什么蔬菜。现在土地又硬又冷……”
“你们的街坊组织说得一点没错!”他说着摘下帽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开始宣布我们艺馆的一长串罪名。我都记不全了——囤积棉料、未上缴战争所需的金属和橡胶物品,配给券的不正当使用,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们确实犯了这些事,可祇园的每家艺馆都犯了。我猜测,我们的罪名无非是比大多数艺馆享有更多财产,不但没有过早倒闭,景况还颇为良好。
幸运的是,正在此时妈妈回来了。她看到有军警在,似乎毫不惊讶,事实上,她对他的礼数比对我见过的任何一人都周全。她把他请入会客室,奉上我们来路不正的茶水。门关了,但我听到他们谈了许久。后来她出来拿东西时,把我拉到一边说:“鸟取将军今天早上被拘留了。你最好赶快把我们的好东西藏起来,否则到了明天就没有了。”
在养老町的时候,我曾经在春寒料峭的日子去游泳,然后躺在池塘边上的石头上吸收太阳的热量。如果阳光突然被云遮挡——这种情况常有——冷空气就好似一层金属般贴紧我的皮肤。我听说将军倒了霉,站在前厅里,我就有这种感觉。仿佛太阳消失了,也许永远消失了,而我却落得浑身湿透、赤身裸体地站在寒冷的空气里。军警来过后一周之内,我们艺馆被抄走了很多其他家庭很久以前就没有了的东西,比如粮食,衣服等等。我们一直接济豆叶茶叶,我想她把它们还人情了。但如今她的供应比我们好,她反过来接济我们了。到了月底,街坊组织开始没收我们的瓷器和字画,拿到我们所说的“灰市”上去卖。灰市和黑市不同,黑市是卖燃油、食品、金属之类,大多属于配给物资,是禁止交易的;灰市则更清白些,主要是家庭主妇变卖一些贵重物品来换取现金。变卖我们的东西是为了惩罚我们,所以现金都到了别人手中。街坊组织的领导是附近一家艺馆的女主人,每次来拿我们的东西都深表歉意。但军警下的命令,无人敢违背。
如果说,战争开头几年还像一趟令人兴奋的海上航行的话,到了一九四三年的年中,我们就意识到风浪对于我们的船只而言是太大了。我们以为大家都会淹死,确实有许多人淹死了。日复一日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凄惨,没有人敢承认,但我想我们都开始担心这战事何时才是个头。大家都不再欢笑,许多人似乎觉得享乐是不爱国的表现。那段时期,我听到的最像笑话的笑话,是某天晚上艺伎利香说的。数月来,我们一直听到传闻说军政府准备关闭全日本的艺伎区,后来我们觉得真有其事。正当我们都在想着前途命运的时候,利香突然发话了,“我们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想这些事情上,”她说,“可能除了过去,没有什么比未来更渺茫了。”
也许你觉得不好笑,但那晚我们都大笑起来,笑得眼角淌泪。关闭艺伎区的一天就要到来了。那样一来,我们都要到工厂干活。让你对工厂生活有个了解,我可以说说初桃的朋友光琳。
前一年冬天,祇园中每个艺伎最为担心的灾难终于降临到了光琳头上。她艺馆里一个照管沐浴的女仆,引燃报纸烧火热水的时候,火头失了控。整个艺馆都被烧毁,包括所有的和服。结果光琳去了城南一家工厂工作,干的活是把透镜装到一种用于飞机投弹的装置里去。后来几个月,她经常回祇园来看看,我们都惊骇于她变化之大。不是因为她看起来越来越不快活——我们都体味到了不快活,而且对不快活有了心理准备——而是她老在咳嗽,就像小鸟老在唱歌一样,她的皮肤染得好像在墨水里浸过似的,因为工厂用煤品质低劣,一烧起来就把什么东西都蒙上一层黑灰。可怜的光琳被迫一人做两班,但每天只能吃上一碗薄面汤,或是掺了土豆皮的稀粥。
因此你可以想象,我们对工厂有多害怕。每天起来发现祇园还开着,我们就足感欣慰。
第二年一月的一天早晨,天下着雪,我拿着配给券正在米店门口排队,隔壁的店主突然探出头来,喊了一句。
“出事了!”
我们面面相觑。我都快冻僵了,没去想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在农民的装束外面裹了条厚围巾,现在已经没有人白天穿和服了。最后我前面的艺伎抹了把眉毛上的雪,问他是什么意思,“战争没有结束,是不是?”她问道。
“政府已经宣布关闭艺伎区,”他说,“明天早上你们都得到登记处去报到。”
我们听了很久从他店里传出来的收音机声音。接着门轱辘辘地关上了,只剩下雪花落地轻微的嘶嘶声。我看见周围艺伎脸上绝望的神情,顿时明白我们都在转同一个念头:我们认识的男人当中有谁会让我们免遭进工厂的命运?
虽然鸟取将军直到去年还是我的旦那,但我当然并非他结识的唯一一名艺伎。我得赶在其他人之前找到他。因为天气的缘故,我没有讲究穿戴,把配给券往农民裤子口袋里一塞,就立即往市西北角走去。据说将军住在猿屋旅馆,就是多年来,我俩每周两个晚上见面的旅馆。
一个多小时后,我到了那里,一身披雪,冻得皮肤灼痛。我向女主人问好,她却端详了我好一阵子,然后鞠躬道歉说,她不认识我。
“女主人,是我啊……小百合!我来是有话和将军说。”
“小百合小姐……我的天哪!我从没想过您竟然看起来像个农妇。”
她立刻带我进去了,但没有直接让我去见将军,而是领我上楼,让我换了她的和服。甚至还给我用了些她藏着的化妆品,这样将军就能认出我来。
我走进他屋子的时候,将军正坐在桌旁,听收音机里的一段戏文。他的棉袍敞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和稀疏的灰色胸毛。我看得出,他这一年受的苦比我还多。毕竟,他被指控犯了几项重罪:渎职、无能、滥用职权等等,有些人认为他没坐牢就够运气的了。报上有篇文章甚至指责他应当为皇家舰队在南太平洋的战败负责,说他没有管理好物资货运。不过,有些人更经得起磨砺,我只看了将军一眼,就知道过去一年的分量压在他身上,把他的骨头都压脆了,就连他的脸都看着有点变形。过去他身上总有种酸酸的腌菜味,现在我在他旁边的垫子上深深鞠躬时,闻到他身上的酸味变了。
“将军,您看起来很好,”我说,这当然是假话,“真高兴再见到您!”
将军关掉收音机。“你不是第一个来找我的,”他说,“我没法帮你什么,小百合。”
“我来得这么快!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比我先到!”
“自上周来,几乎每个我认识的艺伎都来找过我了,但我已经没有掌权的朋友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这种身份的艺伎会来找我。那么多有影响力的男人喜欢你。”
“有人喜欢和有雪中送炭的朋友是两码事。”我说。
“是啊,两码事。不过你来找我帮什么忙呢?”
“将军,什么忙都可以。这些日子,我们在祇园只谈着进工厂后生活会多惨。”
“运气好的人日子也惨。其他人都不能活着看到战争结束。”
“我不明白。”
“炸弹很快就会落下来了,”将军说,“你能想得到,工厂受攻击的可能更大。如果你想活到战争结束,最好找个人把你藏到安全的地方。抱歉我做不到。我已经用尽了我的影响力。”
将军问候了妈妈和阿姨的身体健康,然后就和我道别。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所谓的用尽了影响力。猿屋的老板有个小女儿,将军设法把她送到了日本北部的一个镇子上。
回艺馆的路上,我知道该是行动的时候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连把恐惧阻挡在一臂之外这样简单的事情也不是我能够办到的。我到豆叶现在居住的寓所里,因为她和男爵的关系几个月前结束了,眼下她已搬入一个小得多的地方。我以为她可能知道我该怎么办,但其实她和我一样惊惶失措。
“男爵什么都不帮我,”她说,脸色因担忧而苍白,“我想不到还能找其他什么人。小百合,你要想个人出来,尽快去找他。”
我和延已经四年没有联系了,我当即知道自己不能去找他。至于会长……唉,我会抓住每个机会和他说话,但我不能去求他帮忙。尽管他在门厅里对我态度友好,却从来不请我去他的宴会,即使艺伎很少的时候也不请。我觉得受了伤害,但我能做什么呢?不管怎样,即使会长想帮我,他和军政府的争吵最近见报了,他自己已经麻烦缠身了。
于是这个下午我就冒着严寒,从一家茶馆跑到另一家,询问许多我数周未见乃至数月未见的男人。没有一个女主人知道哪里才能找到他们。
那天晚上,一力亭茶屋到处都是饯别会。有意思的是,艺伎们对这个消息的反应各异。有些人看上去好像精神崩溃了,有些人像是一尊尊菩萨,镇静漂亮,但却抹上了一层悲愁。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但我的脑子就像个算盘,不停地思虑谋划,想着我能去找哪个男人,又该怎么做。我想得太入神,差点没有听到女仆跟我说,有人请我去另一个房间。我想是一群男客要我去陪酒,但她带我上到二楼,穿过走廊来到茶屋的后室。她拉开一间小榻榻米房间的门,这屋子我从未进去过。桌子上放着一杯啤酒,边上坐着延。
我还没有鞠躬说话,他就开口了:“小百合小姐,你让我失望了!”
“天哪!延先生,我已经四年没有给您陪酒的荣幸了,突然一下子就让您失望。我这么快做了什么错事?”
“我和自己打了个小赌,赌你看到我,嘴巴就会张大。”
“其实,我已经吃惊得无法动弹了。”
“进来吧,让女仆关门。不过先让她再送一杯啤酒进来。你和我得为一件事情喝点什么。”
我照办了,然后我跪到桌子的一头,我们隔着一个桌角。我觉得延几乎是在用目光抚摸我的脸,我脸红了,正如一个人会在暖日底下红了脸一般,我都忘了被人欣赏是多么惬意的事。
“你脸上有我从未见过的棱角,”他对我说,“别告诉我你和其他人一样在挨饿。我不希望你这样。”
“延先生自己也有些清瘦了。”
“我有足够的食物,就是没时间去吃。”
“真高兴您一直很忙。”
“这是我听到的最奇怪的话。如果你见到一个人为了躲避子弹而忙活,你会觉得他有事做,替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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