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2/2)
过了几日,我被叫到我们艺馆楼下的会客厅,看到豆叶和妈妈正隔着桌子相对而坐,聊着夏天的气候。豆叶身边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妇人,她是生形夫人,我曾见过她多次。她是豆叶曾经住过的艺馆的女主人,现今仍然照管着豆叶的账务,并从中收取一定的报酬。我从没见过她这个严肃模样,两眼盯着桌子,对谈话毫无兴趣。
“你来了!”妈妈对我说,“你的姐姐好意前来拜访,还带来了生形夫人,你要过来见个礼。”
生形夫人开口了,目光仍然垂在桌上,“新田夫人,豆叶在电话里可能提过,此次拜访是事务性的,而不是礼节性的。没必要让小百合参与进来。我相信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我不想让她对您二位失礼的,”妈妈回答说,“既然你们来了,她就在这里陪一会儿吧。”
于是我坐到妈妈身边,女仆进来送茶。豆叶说:“新田夫人,您一定倍感自豪,您的女儿非常能干。她的运气已经远远超出了预想!您说是吧?”
“现在是不错,但豆叶小姐,我怎么知道您的预想是什么?”妈妈说道。说完后她咬紧牙关,现出她那种奇怪的笑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知道我们是不是欣赏她的聪明。没人在笑,生形夫人扶了扶眼镜,清了清嗓子。妈妈终于又说:“至于我的预想,我当然不会说小百合已经超过了我的预想。”
“几年前,我们第一次讨论她的前途时,”豆叶说,“我的印象是您对她不怎么看好。您甚至不愿意让我来训练她。”
“那是把小百合的未来托付给一个外人,当时我不确定那样做是否明智,这要请您谅解。”妈妈说,“你知道,我们有初桃。”
“哦,好啦,新田夫人,”豆叶笑道,“只怕初桃还没有训练这个可怜的姑娘,就已经把她给勒死了。”
“我承认初桃不好相处。但是当您发现一个像小百合这样与众不同的姑娘时,您肯定会适时采取正确决定的,正如我和您作出的安排,豆叶小姐。我想您是来清算我们的账务的?”
“已经麻烦生形夫人把数字写清楚了,”豆叶回答说,“请您过目。”
生形夫人托了托眼镜,从放在膝盖上的包里拿出一本账本。她把账本摊开在桌上,逐条向妈妈说明,豆叶和我则默然而坐。
“这是小百合去年一年的收入,”妈妈插嘴说,“天哪,真希望我们像您想的这么运气!这比我们艺馆的总收入还多。”
“是的,数字很惊人,”生形夫人说,“但我相信这是确切数目。我已经在祇园登记处仔细核对过了。”
妈妈咬着牙笑了,我想她是因为被戳穿了谎言而难为情。“大概我没有好好看过账目。”她说。
十分钟或一刻钟后,这两个女人协定了一个我成名后的赚钱总数。生形夫人从包里拿出个小算盘,拨了几下,在账本的空白页上写下一串数字。她写完最后一个数字,在下面划了条横杠。“好了,这就是豆叶应得的数目。”
“考虑到她为我们的小百合出了很多力,”妈妈说,“我相信豆叶小姐应该拿得更多。可惜,根据我们的约定,豆叶同意在小百合偿清债务之前,她只拿通常情况下拿的半数。既然债已经清了,豆叶当然应该拿另外的一半,这样她就能拿全额了。”
“我的理解是,豆叶确实同意只拿一半,”生形夫人说,“但最终能拿双份。所以她才会冒这个险。如果小百合没有偿清债务,豆叶只能拿到一半,但如今小百合成功了,豆叶就应该拿双份。”
“说真的,生形夫人,您怎么会以为我能同意这样的条件?”妈妈说,“祇园里人人知道我对钱有多仔细。豆叶的确帮了我们小百合。我不能付双份,但我能再加上一成。我得说,这已经是大方了,因为我们艺馆现在钱可不多。”
处于妈妈这种地位的女人说出来的话应该可信,而且除了妈妈以外的女人说出来的话确也可信,但现在她打定主意要撒谎……唉,我们默默坐了半晌。最后生形夫人说:“新田夫人,我现在处境很为难。我记得很清楚,豆叶对我是这么说的。”
“您当然记得,”妈妈说,“豆叶有她的记忆,我也有我的记忆。我们要的是第三方,好在这里正有一个。虽然小百合当时年纪小,但她对数字很有头脑。”
“我相信她的记忆力强,”生形夫人说道,“但没人能说她就没有私人利益。毕竟她是艺馆的女儿。”
“是的,她有,”豆叶说,这是她长时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但她也是个诚实的姑娘。我准备接受她的说法,如果新田夫人也接受的话。”
“我当然接受。”妈妈说着,放下了烟袋,“好吧,小百合,是怎么样的?”
如果能给我一个选择,或者像孩提时期那样从屋顶上滑下去摔断胳膊,或者坐在屋里想出一个答案来回答,我宁可立马上楼、登梯、上屋顶。在祇园所有的女人之中,豆叶和妈妈是我生活中影响最大的两位,而显然我要得罪其中一个了。我心里对事情的真相是毫不含糊,但另一方面,我还得继续和妈妈在艺馆住下去。当然,豆叶为我做的事比祇园里任何一人都多,我不能站在妈妈的立场来反对她。
“怎么样?”妈妈对我说。
“我记得的是,豆叶确实答应只拿一半,但您也同意最后给她双份。妈妈,对不起,我记得的就是这样。”
一阵沉默,然后妈妈说:“唉,我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年轻了。我的记性出错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种事我们都会有,”生形夫人回答说,“现在,新田夫人,您说的再给豆叶一成是怎么回事?我想您是说,除了原先约定的双倍以外再加一成。”
“如果我能做这种事的话。”妈妈说。
“但您才说过不久,您的主意不会改变这么快吧?”
生形夫人不再看着桌面,而是盯着妈妈。过了好一阵子,她说:“我想我们就这样吧。不管怎么说,今天的事够多的。要不我们下次再约个时间清算最终数目。”
妈妈神情严肃,她略略欠身,表示同意,再感谢她们的到访。
“我想您一定很高兴,”生形夫人边说边收起她的算盘和账本,“小百合很快就会有旦那了。才十八岁呐!年纪轻轻,进步这么大。”
“豆叶这个年纪也有旦那了,她肯定也干得不错。”妈妈回答说。
“十八岁对大多数姑娘来说是小了点,”豆叶说,“但我相信,新田夫人在小百合这件事上的决定是对的。”
妈妈抽了一阵旱烟,瞅着桌子对面的豆叶。“豆叶小姐,我对您有个建议,”她说,“您只管指教小百合怎样漂亮地转动她的眼珠子,至于业务上的事,交给我来决定。”
“我从没想过要和您讨论业务,新田夫人。我确信您的决定是最正确的……但我能问一句吗?是不是延俊和的出手最大方?”
“只有他一个提出要求。我想这就是最大方的了。”
“只有他一个?真可惜……要是有几个男人竞争,情况就会有利多了。您没有发觉吗?”
“我说过了,豆叶小姐,业务上的事就交给我。我心里有个非常简单的法子,能和延俊和谈有利条件。”
“如果您不介意,”豆叶说,“我很想听一听。”
妈妈把烟袋放到桌上。我以为她要责怪豆叶,但她却说:“好,既然您提起了,我不妨告诉您。您或许能帮上我。我在想,如果延俊和知道岩村电器的电热炉弄死了奶奶,他就会更大方了。你认为呢?”
“哦,我不大懂业务,新田夫人。”
“您或小百合下次见到他,也许可以在谈话中有意无意地提一下。让他知道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打击。我想他会赔偿我们的。”
“是啊,我想这是个好主意,”豆叶说,“不过,还是遗憾……据我的印象,另一个人对小百合表示有兴趣。”
“一百元就是一百元,从哪个男人手上来的都一样。”
“一般是这样,”豆叶说,“但我想到的这个人是鸟取准之介将军……”
听到这里,我已经搞不清这两人在说什么,我开始意识到豆叶在努力把我从延那里救出来。我当然没有想过这回事。我不知道她是否改变了主意要帮我,还是为了感激我帮她对付妈妈……当然,可能她根本不是真想帮我,而是有其他目的。各种想法在我头脑里赛跑,直到妈妈用烟袋杆敲了敲我的胳膊。
“嗯?”她说。
“夫人?”
“我问你是不是认识将军。”
“妈妈,我见过他几次,”我说,“他常来祇园。”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事实上,我见过将军不止“几次”,他每周都来祇园赴宴,通常是别人的座上客。他个头偏矮,其实比我还矮。但他可不是你能忽视的那类人,正如你不能对一挺机枪视而不见。他行动敏捷,抽起烟来常常一支接一支,所以他身边烟雾缭绕,就像火车在铁轨上慢跑时喷云吐雾一样。一天晚上,将军微有醉意,他花了很长时间把部队里的军阶全部跟我讲了一遍,我一直混淆不清,他就觉得很有趣。鸟取将军的军阶是“少将”,那在将军衔里是最低的。但我是个笨姑娘,觉得这不是很高。他也许为了自谦,故意把他的地位说得不重要,我一无所知,只好相信他。
但现在豆叶告诉妈妈,将军刚得了个新职位,掌管“军需品采办”。豆叶接着解释说,这个工作听上去就像家庭主妇去市场购物。比方说,如果军队里短缺印台,将军就要确保以非常优惠的价格购得印台。
“得了新职位,”豆叶说,“将军现在的地位就可以有个情妇了。我很肯定他对小百合有兴趣。”
“他对小百合有没有兴趣,关我什么事?”妈妈说,“这些军人从来都不如商人或贵族待艺伎这么好。”
“新田夫人,这也许没错,但我想您会发现鸟取的新职位对艺馆很有帮助。”
“没道理!我不需要什么人来帮助艺馆。我需要的是稳定、宽裕的收入,一个军人没法给我这些。”
“我们这些祇园人到目前为止还算幸运,”豆叶说,“但如果战争持续下去的话,物资短缺会影响到我们。”
“我相信会的,如果战争持续的话,”妈妈说,“可是战争六个月后就结束了。”
“到那时候,军队的地位就盛况空前了。新田夫人,您可别忘记鸟取将军是照管军队资源的人。无论战争是否持续,在日本没有人比他更能为您提供一切您需要的东西了。日本所有港口的物资运输都要经他批准。”
我后来才知道,豆叶关于鸟取将军的话并不全对。他只掌管五大行政区其中之一,但他比其他行政区长官的级别要高,所以他差不多是全管的了。不管怎样,你应该看看妈妈听到豆叶的话后的举动。当她想着能得到鸟取将军那种人的照顾时,你几乎能看到她的头脑是怎么运转的。她看了茶杯一眼,我就能想出她的念头:“嗯,我弄到茶叶还是没有问题的,现在还没有……虽然价格在上涨……”然后她不知不觉地把手伸进和服腰带里,捏一捏她装烟叶的绸包,好像是要看看还剩下多少似的。
接下来的一周,妈妈在祇园到处转悠,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想方设法了解鸟取将军。她干得太投入了,有时候我对她说话,她都好像没有听见。我想她正忙于转念头,她的头脑就像一辆拖着过多车厢的火车头。
这段时间,延一来祇园我就见到他,我尽量装着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大概希望我在七月中旬就成为他的情妇。当然我也这么想,但直到月末,他的谈判似乎没有结果。后来几周,我好几次注意到,他看我的眼神带着迷惘。一天晚上,他大步走过一力亭茶屋女主人身边,竟连头都没有点一下,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礼。女主人一直把延当老主顾,她看了我一眼,又是惊讶,又是担心。我参加延举办的聚会时,难免注意到他愤怒的表现——下巴上肌肉抽搐,猛地把酒灌进嘴里。我并不责怪他有这种感觉。我想他一定认为我无情无义,他对我这么好,我却不把他当回事。想着这些,我就心情沉郁,突然酒杯放到桌上的轻响把我惊醒。抬眼看去,延正望着我。他周围的客人都笑语喧哗,只有他坐在那里直直地看我,和我一样失魂落魄。我俩就像一片熊熊燃烧的炭火中的两个湿湿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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