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2)
回到艺馆后,阿姨帮我脱下和服,出于同情,她准许我睡半个小时。由于我做的蠢事已经成为过去,并且我的前途似乎比南瓜还要光明,所以现在我又能得到阿姨的宠爱了。小睡片刻后,阿姨把我唤醒,我便全速冲进浴室洗澡。不到五点,我就穿好衣服化好妆了。你可以想象我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因为数年来,我看着初桃以及后来的南瓜,每天下午或晚上容光焕发地出门去,现在终于轮到我了。这天晚上,我将平生第一次去关西国际饭店参加宴会。宴会是一种非常正式的活动,在一间铺着榻榻米的大房间里,所有的客人肩并肩坐成一个u字形,一盘盘食物摆在他们面前的小桌子上。在场招待的艺伎在屋子的中间活动——就是u字凹进去的那部分——在每个客人面前跪几分钟,给他斟酒,与他聊天。宴会不是什么令人兴奋的活动;作为新手,我的工作比豆叶更没劲。我只是像影子一样跟在她的身边,每当她向客人介绍自己时,我也就跟着深鞠躬说:“我名叫小百合。我是新手,请多多关照。”然后,我就不用说话了,也不会有人对我说一个字。
宴会接近尾声时,房间一侧的门全部被拉开,豆叶和另一名艺伎一起表演了一段名为“友谊长存”的舞蹈。这段舞蹈描述的是两位闺中密友久别重逢的场景。大多数男客看舞蹈时从头到尾都在剔牙;他们是聚集在京都开年会的一家大公司的管理人员,他们公司做的是橡皮阀门之类的产品。我认为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懂得分辨舞蹈和梦游。不过就我而言,我被这段舞蹈迷住了,豆叶跳得尤其出色。首先,她合上扇子,边转圈边优雅地挥动手腕,表示有水流过。接着,她打开扇子当作酒杯,她的舞伴做出为她斟酒的动作。我认为这段舞蹈很美,音乐也很美,但弹奏三味线的艺伎却瘦得吓人,还长着一对泪汪汪的小眼睛。
一场正式的宴会通常持续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所以八点不到我们就从茶屋里出来了。站在大街上,我刚想感谢豆叶并向她道晚安,她却对我说:“嗯,我原本想送你回家睡觉了,但你看起来精力充沛。我现在要去小森田茶屋。你同我一起去吧,让你见识一下非正式的聚会。也许我们可以尽快帮你打入社交界。”
我没法对她说我太累了不想去,只得强咽下自己的真实感受,跟着她走。
在路上,她介绍说,接下去的这个宴会的东道主是东京国立剧院的总管。此人几乎认识全日本每一个艺伎区里所有的重要艺伎。尽管豆叶介绍我时,他大概会表现得很和善,但我也不能指望他说许多话。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确保自己看起来既漂亮又机灵。“千万不要让任何有损你形象的事情发生。”她警告我。
我们进入茶屋后,一个女仆领我们到二楼的一间屋子。豆叶跪下来拉开房门时,我几乎都不敢朝里看,但我瞥见七八个男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还有大约四名艺伎陪着。我们鞠躬后进到屋内,在身后门附近的垫子上跪下——艺伎进入一间屋子的方式就是如此。按照豆叶事先对我的吩咐,我们先向别的艺伎问好,接着与坐在桌角的东道主打招呼,最后才招呼其余客人。
“豆叶小姐!”一名艺伎说,“你来得正是时候,快跟我们讲讲假发师傅根田先生的故事吧。”
“喔,天哪,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豆叶说完,每个人都笑了起来。我一点儿不懂这个笑话的意思。豆叶领着我绕过桌子,她在男主人的身边跪下。我照着她的样子,也在一旁跪下。
“总管先生,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妹妹。”她对他说。
我听到这话,便要鞠躬,报上自己的名字,并恳请他多多关照,等等。他是一个非常神经质的男人,有一对肿眼泡和一副孱弱的鸡骨架。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是把烟灰弹进他面前几乎快满了的烟灰缸里,然后说:
“做假发的根田先生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整个晚上女孩子们不断提及他,可没人肯把故事讲出来。”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豆叶说。
“她这话的意思是,”另一名艺伎说,“她不好意思讲。假如她不愿说,那我估计只好由我来讲了。”
男人们似乎很喜欢这个主意,可豆叶仅仅是叹了一口气。
“这会儿,我要给豆叶倒一杯清酒,给她压压惊。”总管说着把他自己的酒杯在桌子中央的一碗水中洗了一洗——那碗水放着就是给人洗杯子用的——然后把杯子递给豆叶。
“好啦,”那名艺伎开讲了,“这位根田先生是祇园里最好的假发师傅,至少人人都这么说。数年来,豆叶一直去他那里做假发。你们晓得的,她总是什么都追求最好。瞧瞧她的样子就知道了。”
豆叶装出一副生气的表情。
“她的冷笑也是最好的。”一个男人说。
“在一场演出中,”那名艺伎继续说道,“假发师傅总是呆在后台帮忙换衣服。当一名艺伎脱下一件袍子,换另一件时,经常会有这样那样的东西滑下来,接着突然之间……露出一对乳房!或者……一小撮毛!你们知道的,这些事情都是可能发生的。不管怎么说——”
“我这些年始终都在银行工作。”一个男人说,“我想当假发师傅!”
“还有比呆呆望着裸体女人更有趣的事呢。不管怎么说,豆叶小姐做事总是一本正经的,她走到一面屏风后面去换衣服——”
“让我来讲这个故事。”豆叶打断了她的话,“你这么说会坏了我的名声。我可不是因为一本正经。根田先生一直盯着我看,仿佛他迫不及待想看我换下一套衣服似的,所以我搬了一面屏风进去。根田先生还是试图透过屏风偷看,他的目光没有在屏风上烧出一个洞,真是一个奇迹。”
“你为什么不能让他偶尔瞥上几眼呢?”总管打断豆叶说道,“行行好又不会伤害到你自己。”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豆叶说,“你说得很对,总管先生。瞥一眼能造成什么伤害呢?也许您现在就想让我们瞥您一眼?”
这句话使屋里的每一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等到气氛刚要平静下来时,总管的举动再度引爆了屋里的笑声,因为他站起来开始解他袍子上的腰带。
“我刚好想这么做。”他对豆叶说,“假如你愿意瞥我一眼作为回报……”
“我从来不做这种事。”豆叶说。
“你真是太不大方了。”
“大方的人不会成为艺伎。”豆叶说,“大方的人会成为艺伎的恩主。”
“好吧,没关系。”总管说着重新坐了下来。我得说,当他放弃时我如释重负,因为这个玩笑让我觉得很尴尬,虽然其他人似乎都非常享受这样的气氛。
“我刚才说到哪里了?”豆叶说,“唔,有一天我搬了一面屏风进去,以为这足以保护自己不受根田先生的窥视了。但一次当我匆匆忙忙从厕所跑回来时,哪儿都找不到他。我开始有些恐慌,因为我需要下一次出场时带的假发;但是过了不久,我们发现他坐在靠墙的一只箱子上,看上去非常虚弱,还在出汗。我怀疑是不是他的心脏出了问题!我的假发就放在他的身边,当他看见我时,就向我道歉并帮我戴上它。后来那天下午,他递给我一张他写的字条……”
说到这儿,豆叶的声音轻了下去。最后,一个男人说:“那么,字条上写着什么?”
豆叶用手捂住眼睛,尴尬得无法继续说下去,而屋里的每一个人却都笑了起来。
“好吧,我来告诉你们他写了什么。”最开始说故事的那名艺伎说,“大意就是:‘最亲爱的豆叶。您是祇园里最美丽的艺伎,’……‘您戴过的假发,我总是很珍惜,我把它们保存在我的工作室里,每天好多次把脸埋在它们中间,闻您头发上的香气。今天您急匆匆地赶去厕所时,您给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当您在厕所里时,我躲在门边,听到了悦耳的叮当声,比瀑布的声音还美妙——”
男人们笑得太厉害了,那个艺伎只好等一会儿再继续说。
“‘——听到了悦耳的叮当声,比瀑布的声音还美妙,使我那话儿硬了起来——’”
“他不是这么写的。”豆叶说,“他写的是:‘悦耳的叮当声,比瀑布的声音还美妙,使我想到您正光着身子,我那话儿便鼓胀了起来……’”
“然后他告诉她,”另一名艺伎说,“之后由于兴奋,他无法站起来。他希望有一天能再次体验这样的时刻。”
当然,每个人都大笑,我也假装大笑。但事实是,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些男人——他们花了这么多钱来这里,置身于穿着美丽昂贵的礼服的女人中间——真想听这种养老町的小孩子在池塘嬉戏时也会讲的故事。我原来想象他们会谈一些令我费解的话题,比如文学或歌舞伎什么的。当然,祇园里也有话题高雅的宴会;偏偏我参加的第一个宴会是属于比较幼稚的类型。
豆叶讲故事的过程中,坐在我身边的男人自始至终都在用手搓他脸上的脏东西,几乎没有注意听过。此时,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道:“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喝多了?”
他确实喝多了——尽管我知道这么告诉他不太合适。但是不等我回答,他就皱起了眉头,然后他伸出手拼命抓自己的头皮,头皮屑就像一阵小雪那样掉在他的肩头。原来他就是祇园里著名的“雪花先生”,他的头皮屑实在是多得可怕。他似乎忘了自己向我提的问题——或者也许并不指望我回答——因为现在他又问起了我的年纪。我告诉他我十四岁了。
“你是我见过的最成熟的十四岁女孩。来,拿着这个。”他说着把自己的空酒杯递给我。
“噢,不,谢谢您,先生。”我回答,“我只是一个新手……”这是豆叶教我说的话,但雪花先生根本不听。他一直把杯举在空中,直到我接过它,然后他举起一瓶清酒要为我倒酒。
我是不能喝清酒的,因为一名艺伎学徒——尤其是在她的新手期里——应该表现得像个孩子。但我也不能违抗他。我只得拿起酒杯,可他在倒酒前又去挠头皮了,我恐惧地看到几粒头皮屑落进了杯子。雪花先生斟满酒杯,对我说:“喝完它,快点,接着还要喝好多杯呢。”
我给了他一个微笑,慢慢地将酒杯举到唇边——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谢天谢地,豆叶拯救了我。
“这是你在祇园的头一天,小百合。喝醉酒可不好。”她这样说是为了让雪花先生有台阶下,“你只要沾湿嘴唇,就算喝过了吧。”
于是我按照她的话,用清酒把自己的嘴唇沾湿。我在沾湿嘴唇的时候,把嘴抿紧到几乎扭伤的地步,只让酒沾到了嘴周围的皮肤。然后我快速将酒杯放回桌上,说:“唔!真好喝!”一边伸手去找塞在宽腰带里的手帕。我用手帕擦干嘴唇后,顿时松了一口气。令我高兴的是,雪花先生根本没有觉察到我擦嘴,因为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面前满满的酒杯。过了一会儿,他用两根手指捏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致歉说要去厕所。
一名艺伎学徒会被要求送男人去上厕所,再陪他回来,但没有人会要求一名新手这样做。当屋里没有学徒时,男客通常会自己去厕所,或者由一名艺伎陪他去。但是雪花先生却站在那里注视着我,直到我意识到他是在等我站起来陪他去。
我不清楚小森田茶屋的布局,但雪花先生肯定是认识路的。我跟着他走过大厅,又转了一个弯便到了厕所门口。他退到一边,让我替他拉开厕所的门。他进去后我又把门拉上,然后站在走廊里等他,我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但我也没有多想。雪花先生很快就上完了厕所,我们便原路返回。我进屋时,看见又有一名艺伎带着一名学徒加入了宴会。她们背朝着我,所以我直到跟随雪花先生绕过桌子,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后,才看见她们的脸。你可以想象出我看到她们时有多震惊,因为桌子那边坐着我惟恐避之不及的女人——初桃。她朝我微笑,身旁坐着南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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