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2)
我当时并不懂豆叶所说的“姐姐”是什么意思,现在我可以来解释一下了。当一个女孩终于准备好以艺伎学徒的身份初登社交舞台时,她需要与一名有经验的艺伎建立一种关系。豆叶曾提到初桃的姐姐就是伟大的富初美,她训练初桃时已经是一位老妇人了;但是姐姐并非总是比她训练的艺伎年长那么多。任何一名艺伎都可以充当一个年轻女孩的姐姐,只要她的资历比女孩深就行。
两个女孩子结拜为姐妹时,她们必须举行一个类似婚礼的仪式。之后,她们几乎将彼此视同家人,并以“姐姐”和“妹妹”相称,如同亲生姐妹。有些艺伎可能对这种关系不甚重视,但一个称职的姐姐会成为年轻艺伎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她要教会妹妹在男人讲猥亵笑话时表现出既尴尬又得体的大笑,要帮助她挑选上妆前使用的蜂蜡,但姐姐要做的事情远不止这些。她还要确保妹妹吸引到她今后需要认识的那些人的注意。为达到这个目的,她要带着妹妹在祇园到处走动,介绍她认识各个大茶屋的女主人、制作舞台表演用的假发的工匠、知名餐馆的主厨等等。
所有这些事情做起来都颇费功夫。不过,白天领着妹妹走访祇园各处仅仅是完成了做姐姐的一半职责。因为祇园就像一颗暗淡的星星,只有在太阳落山以后才能显现出它全部的美丽。夜晚,姐姐出去交际必须带上妹妹,以便将她介绍给自己多年来结交的顾客和恩主。她会对他们说:“喔,您有没有见过我的新妹妹某某某?请一定要记住她的名字,她将会成为大明星!您下次来祇园时,请允许她来拜访您。”当然,极少会有男人花大价钱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聊天过夜;事实上,这位顾客下次造访祇园时大概也不会召唤这个年轻的女孩。但姐姐和茶屋的女主人会不断向他推销她,直至他就范。假如结果是他因为某些原因不喜欢她……嗯,那就另当别论了;否则,他大概会在她的全盛时期成为她的恩主,并且非常喜欢她——就像喜欢她的姐姐那样。
做姐姐的感觉经常就像背了一袋米在城里来回跑。因为妹妹非常依赖姐姐,就像旅客依赖她乘的火车一样;而且如果妹妹表现得很差,姐姐也必须承担责任。一名忙碌而成功的艺伎愿意费神费力地指导一个年轻女孩的原因在于,一旦这个学徒成功了,祇园里所有的人都会获益。当然,学徒自己也有好处,她过一段便能还清债务;假如她走运,最终能当上一个有钱男人的情妇。姐姐则能获得妹妹的一部分收入作为酬劳——为女孩们提供交际平台的各个茶屋女主人也能抽成。受益人甚至包括假发制作者,卖发饰的店家,糖果店(艺伎学徒会不时地买糖果送给恩主)……他们虽不能直接从女孩的收入中提成,但多了一名成功艺伎的光顾当然会对他们有利,而且这名艺伎还能把顾客招来祇园花钱。
公平地讲,在祇园里,一个年轻的姑娘几乎做每件事情都要仰仗她姐姐。然而,很少有女孩子能预测到谁将成为她的姐姐。一方面,一个有名气的艺伎不会拿自己的声誉冒险,去接收一个她认为迟钝或不讨恩主喜欢的妹妹。另一方面,已经投了很多钱培训一个学徒的艺馆女主人,也不会安静地坐等某个愚笨的艺伎前来提供培训。所以结果就是,一名成功的艺伎,请她做姐姐的人多得她都应付不过来。有些邀请她可以拒绝,有些则无法推辞……这使我理解了为什么妈妈会感觉——正如豆叶所言——祇园里没有一个艺伎会愿意做我的姐姐。
回溯到我初来艺馆时,妈妈脑子里大概是想让初桃来做我姐姐。初桃或许是属于那种会反咬蜘蛛一口的女人,但几乎任何一个学徒都会乐意做她的妹妹。在祇园里,初桃至少已经收过两个妹妹,她们是两名为大家所熟知的年轻艺伎。初桃没有像对我那样折磨她们,反而表现得挺不错。培训她们是初桃自己的选择,她这么做就是为了从中赚钱。不过,就我而言,我不能指望初桃会帮助我,然后满足于我带给她的那几块钱,就像不能指望一只狗在街上陪猫走了一段路,然后到了巷子里也不咬猫。妈妈当然可以逼迫初桃做我的姐姐——不仅因为初桃住在我们艺馆,还因为她自己拥有的和服太少,必须依赖艺馆的收藏。但是我认为这世上没有什么力量能迫使初桃好好培训我。我敢肯定,如果一天她被要求带我去见美津木茶屋的女主人,她会阳奉阴违地把我带到河岸边,对着河说:“加茂河,你有没有见过我的新妹妹?”然后把我直接推到河里。
至于让另一名艺伎担负起培训我的任务……嗯,那就意味着和初桃针锋相对。祇园里几乎没有哪个艺伎敢这么做。
与豆叶见面后,隔了几个星期,一天上午的晚些时候,我正在会客室里给妈妈和一位客人上茶,阿姨拉开了门。
“我很抱歉打扰你们了。”阿姨说,“不过我不知道能否占用您一点时间,加代子小姐。”加代子是妈妈的真名,不过我们极少在艺馆里听到她被人这么称呼。“门口有一位我们的客人。”
妈妈听到这话,给出一个她独有的“咳嗽笑”。“你今天一定是过得很无趣,阿姨。”她说,“有客人来,还要你亲自通报。女仆们一定是做事偷懒了,现在你是在替她们干活。”
“我猜您可能会比较愿意从我嘴里听到这个消息。”阿姨说,“来拜访我们的客人是豆叶。”
我本来已经开始担心自己和豆叶的碰面会不了了之,但听到她突然出现在我们艺馆……唔,我的血液猛地一下子往脸上冲,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刚被点亮的灯泡。房间里有好一会儿寂静无声,接着妈妈的客人说:“豆叶小姐……好呀!那我先走一步,不过你得保证明天把所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
妈妈的客人离开时,我也趁机溜出了房间。然后在门厅里,我听见妈妈对阿姨说了一些令我意想不到的话。妈妈从会客室里带出来一只烟灰缸,她往里磕完她烟斗里的烟灰后,把烟灰缸递给我,并冲阿姨说:“阿姨,请过来替我整理一下头发。”我过去从未见过她对自己的仪容有丝毫的担心。诚然,她穿的衣服都很雅致,不过正如她的房间虽然堆满了可爱的物品,但却阴暗至极一样,即使她身着精美的服饰,她的眼睛还是油腻得像一块发臭的鱼……事实上,她似乎觉得自己的头发就像是火车上的烟囱:只不过是一件碰巧出现在顶部的东西。
妈妈去应门的时候,我在女仆房里清理烟灰缸。我竖直耳朵,竭尽全力偷听豆叶和妈妈的谈话。
妈妈先说道:“很抱歉让您久等了,豆叶小姐。您的到来真是我们莫大的荣幸!”
豆叶说:“希望您能原谅我如此冒昧地造访,新田夫人。”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没趣的话,两人间的客套持续了一会儿。我劳神费力只听到这些寒暄,就像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却只发现了一山的石头。
最后,她俩穿过前厅走进了会客室。我实在是太想知道她们谈话的内容了,于是在女仆房里抓了一块抹布,开始擦洗门厅的地板。通常会客室里有客人时,阿姨不会允许我在门厅里干活,但是此时她同我一样也一心想要偷听。当女仆上完茶从会客室出来时,阿姨站在门的一边,这样她既不会被人看见,又能确保把门留一道缝,供自己偷听。我专心致志地听着她们闲聊,完全忘却了周遭的一切,突然我抬头看见南瓜的圆脸正盯着我。她也在跪着擦地板,尽管我已经擦过了,而且她也不需要做任何杂务。
“豆叶是谁?”她轻声问我。
她显然是听见了女仆间的窃窃私语;我看见她们在通道边的泥土走廊上挤作一团。
“她和初桃是竞争对手。”我小声回答她,“初桃逼我往上倒墨水的那件和服就是她的。”
南瓜看上去是还想再问些什么,但这时我们听到豆叶说:“新田夫人,我真的希望您能原谅我在您那么忙的时候来打扰您,不过我想与您简短地聊聊关于您的女仆千代的事情。”
“噢,不。”南瓜说完非常难过地看着我的双眼,她以为我又要有麻烦了。
“我们的千代是会有点招人讨厌。”妈妈说,“真希望她没有给您添什么麻烦。”
“不,没有这回事。”豆叶说,“但是我注意到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她都没有去上学。我已经习惯了时不时地在学校的门厅里遇见她……昨天我才意识到她一定是病得不轻!我最近结识了一个医术超群的医生。我在想,要不要我叫他顺路过来瞧一瞧?”
“您真是太好心了。”妈妈说,“不过您一定是认错了人。您不可能在学校的门厅遇见我们家千代。她已经有两年没去那里上课了。”
“我们是在说同一个女孩子吗?千代是不是挺漂亮的,有一对令人吃惊的蓝灰色眼睛?”
“她确实有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但是照您那么说,祇园里一定有两个这样的女孩……谁会想得到呢!”
“我真不敢相信距我在那里见到她已经过去两年了。”豆叶说,“或许她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让我误以为自己最近还见过她。我能否问一下,新田夫人……她还好吗?”
“哦,是的。同小树一样健康,就是非常任性,恕我直言。”
“可她不再去上课了?真让人想不通啊。”
“对一个像您这样受欢迎的年轻艺伎来说,我敢肯定祇园是个很容易谋生的地方。但是您知道,时局很艰难。我不能在随便什么人身上都投资。我发现千代不是一块做艺伎的料——”
“我敢肯定我们说的是两个不同的女孩子。”豆叶说,“新田夫人,我难以想象一个像您这么精明的生意人会认为千代不是做艺伎的料……”
“您确定她的名字叫千代?”
我们谁也没有料到,妈妈说完这句话就从桌边站起来,穿过小小的房间。才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拉开了门,视线恰好直落在阿姨的耳朵上。阿姨若无其事地让到一边;我猜妈妈也是乐得装作没看见,因为她只是看着我说:“小千代,进来一下。”
不等我关上门,在榻榻米垫上跪下鞠躬,妈妈就已经重新回到桌边坐下了。
“这是我们家千代。”妈妈说。
“我说的就是这个姑娘!”豆叶说,“你好吗,千代?很高兴看见你这么健康!我刚才还在跟新田夫人说我很担心你。可是你看起来过得还不错。”
“噢,是的,夫人,我很好。”我回答。
“谢谢,千代。”妈妈对我说。我鞠躬告辞,但是我还没有站起来,豆叶就说道:
“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新田夫人。我不得不说,我时常寻思着要过来请您准许她做我的妹妹。不过,既然她已经不再接受训练……”
妈妈听到这话一定是惊呆了,因为她本来正端起茶杯想喝一口茶,这会儿拿茶杯的手却举在嘴边不动了,我走出房间时她的手还举在那里。我快要走回到门厅,准备继续擦地板时,妈妈才终于有了回应:
“一个像您这样受欢迎的艺伎,豆叶小姐……在祇园里,您可以挑任何一个学徒做您的妹妹。”
“的确是经常有人请我做姐姐。不过,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收新妹妹了。您大概认为在这段可怕的大萧条时期,客人会变得稀稀落落,不过实际上,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忙过。我猜有钱人还是会继续有钱,即使在这样的年头也不会有多大变化。”
“他们现在更需要找点乐子。”妈妈说,“可是您刚才在说……”
“啊,我在说什么?唔,那已经无关紧要了。我不能再耽搁您的时间了。我很高兴,毕竟千代还是挺健康的。”
“非常健康,是的。可是,豆叶小姐,假如您不介意的话,请等一会儿再走。您刚才说您几乎已经在考虑收千代做您的妹妹了?”
“嗯,她现在已经那么久没有训练了……”豆叶说,“无论如何,我相信您做出这个决定是有非常充分的理由的,新田夫人。我不敢对您妄加猜测。”
“说来让人心碎,这年头人们做很多选择都是迫不得已。我只是无力再承担她的培训费用!然而,如果您感觉她有潜力,豆叶小姐,我敢肯定,您为她的未来投资的每一分钱都会得到丰厚的回报。”
妈妈在想法占豆叶的便宜。没有一名艺伎会给妹妹付学费。
“我希望这样一件事能行得通。”豆叶说,“不过在这段可怕的大萧条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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