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2)
“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她如此恨我。”我说。
“了解初桃不会比了解一只猫更困难。只要周围没有同类出现,一只躺着晒太阳的猫就会一直心情很愉快。但是如果它觉得别的猫正在它的饭碗周围探头探脑……有人跟你说过初桃把年轻的初子赶出祇园的故事吗?”
我告诉她,没有人对我讲过。
“初子是一个多么迷人的姑娘啊。”豆叶开始讲述那个故事,“她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她和你们家初桃是姐妹。就是说,她们都在同一个艺伎手下受训——当时,她们的老师,伟大的艺伎富初美,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你们家初桃从来就不喜欢年轻的初子,当她俩都成为艺伎学徒后,她无法忍受有初子这么个对手。所以她开始在祇园散布谣言,说初子有天晚上被逮到在小巷里和一名年轻的警察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当然她的话里没有丝毫是真的。假如初桃仅仅是到处讲这个故事,那么祇园里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她。大家知道她是多么嫉妒初子。所以她又干了这样的事情:每当她碰到一个喝得烂醉的人——无论是艺伎,还是女仆,甚或是造访祇园的男人——她都会对人家耳语一番初子的事,隔天听的人往往只记得故事的内容,却不记得讲的人是初桃。很快,可怜的初子名声就臭了,接着初桃又耍了几个小手段,轻而易举地把初子赶出了祇园。”
听见除自己之外还有人受到初桃的虐待,我体会到了一种奇怪的轻松感。
“她无法容忍有对手存在。”豆叶继续说道,“这就是她那样对待你的原因。”
“初桃肯定不会把我视作她的对手,小姐。”我说,“我跟她比,就像小水坑和大海比。”
“也许在祇园的茶屋里你不是她的对手。可是在你们艺馆里情况就不同了……新田夫人从未将初桃收作自己的女儿,你不觉得奇怪吗?新田艺馆一定是祇园里最富有的艺馆,但却没有继承人。收养初桃,新田夫人不但可以解决继承人的问题,而且初桃所有的收入都将归艺馆所有,不会有一文钱流到初桃的手里。况且初桃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艺伎!你想想看,新田夫人和别人一样爱钱,本应该早就收养初桃了。她没那么做,一定是有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你不觉得吗?”
我过去肯定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听完豆叶的话,我坚信自己知道艺馆不收养初桃的确切原因。
“收养初桃。”我说,“就像把老虎从笼子里放出来。”
“千真万确。我断定新田夫人十分清楚初桃被收养后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女儿——她会想方设法把妈妈撵出去。不管怎么说,初桃比小孩子还没耐心。我猜她连柳条笼子里的蟋蟀都养不活。假如她被收养了,那一两年以后,她大概就会变卖掉艺馆收藏的和服,然后退休。小千代,这就是初桃如此恨你的原因。至于那个叫南瓜的女孩子,我想新田夫人是不可能收养她的,所以初桃也不会担心她威胁自己的地位。”
“豆叶小姐,”我说,“我肯定您还记得那件被毁掉的和服……”
“你打算告诉我,你就是那个把墨水泼到它上面的女孩子吧。”
“嗯……是的,小姐。尽管我敢肯定您十分清楚初桃是幕后主使,我还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亲自向您道歉。”
豆叶凝视了我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直到她说:
“如果你是这样希望的,那你可以道歉。”
我退到离桌子远一点的地方,深深地一鞠躬,头都快要碰到地垫了;但不等我开口说话,豆叶就打断了我。
“要是你是一个头一回来京都的农民,那刚才的鞠躬还算过关。”她说,“不过,既然你想要显得有教养,你就一定要这样做。看着我,首先要退得离桌子更远一点。好,退到那里就可以跪下了。现在伸直你的手臂,把手指尖放在你前面的垫子上;只是你的指尖,不是整只手。并且你一定不能叉开手指,我还可以看见你手指间的缝隙。很好,把它们放在垫子上……两只手一起……那儿!现在看好多了。鞠躬时尽可能压低身子,但你的脖子要保持笔直的状态,头不能垂下来。看在老天的分上,不要把任何重量压在你的两只手上,否则你会看起来像个男人!这样很好。现在你或许可以再试一遍。”
于是我朝她又鞠了一躬,并再一次为自己参与破坏她美丽的和服而道歉。
“那是一件美丽的和服,不是吗?”她说,“行了,现在我们就把它忘了吧。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再接受艺伎培训了?你学校里的老师告诉我说,你停课前一直学得很好。你将来应该会在祇园大获成功的。新田夫人为什么要终止你的培训?”
我跟她说了我的债务,包括那件和服以及初桃诬陷我偷的别针。我都说完后,她还是冷冷地看着我。最后,她说:
“你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考虑到你的债务,我想新田夫人只会更加期盼你成为一名成功的艺伎。你做女仆肯定是永远也还不清债务的。”
听了这话,我一定是在羞愧中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豆叶似乎能在一瞬间读出我的心思。
“你试过逃跑,是这样的吧?”
“是的,小姐。”我说,“我有一个姐姐。别人把我们分开,但我们又想办法找到了对方。我们约好在一个夜晚碰头,然后一起逃跑……可是到了那天,我却从屋顶上摔下来,弄断了手臂。”
“屋顶!你一定是在开玩笑。你爬上屋顶是为了看京都最后一眼吗?”
我向她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之后我说:“我知道我很愚蠢。现在妈妈不会在我的培训上投资一文钱,因为她怕我会再逃跑。”“原因还不止于此。一个逃跑的女孩子会让她艺馆的女主人很难堪。祇园里的人们就是这种思维方式。‘我的老天啊,她甚至没办法管住她的女仆!’大家都会这么说。那你现在准备拿自己怎么办呢,千代?在我看来,你不像是一个愿意一辈子做女仆的女孩子。”
“噢,小姐……我愿竭尽所能来弥补过失。”我说,“现在离我犯错已经过去两年多了。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希望能获得机会。”
“耐心等待并不适合你。我能看出来你命中有很多水。水从来都不会等待。它会随情况改变形状和流向,总是能找着别人想不到的秘密路径——比如屋顶或盒子底部的小洞。毫无疑问,水在五行中最善变的。水能冲走土,能扑灭火,能腐蚀并冲走金。木与水天生互补,可就连木也不能离开水存活。然而,你还没有在生活中利用这些力量,对吧?”
“嗯,实际上,小姐,正是水流让我产生了从屋顶上逃跑的念头。”
“我确信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千代,但我认为那不是你最聪明的时刻。命中多水的我们无法选择自己将要去的地方。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听天由命,随波逐流。”
“我想我就像一条遭遇大坝阻拦的河,而那道大坝就是初桃。”
“是的,这大概是真的。”她平静地看着我说,“不过河水有时能冲走大坝。”
从我到达她公寓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纳闷豆叶为什么要召我来。我已经确定这与那件和服无关;但直到此时,我才终于恍然大悟。豆叶一定是决心要利用我来报复初桃。很明显,她俩是竞争对手;否则两年前初桃为什么要毁掉豆叶的和服呢?毫无疑问,豆叶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现在,她似乎等到了。她将利用我起到杂草的作用,把花园里的其他植物都憋死。她不仅仅是寻求报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是想彻底铲除初桃。
“无论如何,”豆叶继续说道,“在新田夫人恢复你的培训之前,一切都不会改变。”
“我对此不抱什么希望。”我说,“要说服她很难。”
“现在还用不着担心怎么说服她,先想想如何才能找到合适的时机对她开口吧。”
诚然,我已经在生活中得到了不少教训,但我一点儿也不懂做事要有耐心——我甚至不太明白豆叶所说的寻找合适时机的意思。我对她说,如果她能指点我该说些什么,我明天就会去跟妈妈谈。
“听着,千代,莽撞行事是最不可取的方式。你必须学会如何找准时机和场合。一只想要愚弄猫的老鼠不会一冲动就贸然冲到洞外。你知道如何查黄历吗?”
我不清楚你是否见过黄历。打开一本黄历翻一翻,你就会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地印着各种复杂的图表和难懂的字。我说过,艺伎是最迷信的一类人。阿姨和妈妈,甚至是厨娘和女仆,她们在决定是否买一双新鞋子这样的小事上都查黄历。不过,我这辈子还从未查过黄历。
“一点儿也不奇怪,你已经历了那么多磨难。”豆叶对我说,“你是想说,你试着逃跑前都没有查过那天是否吉利?”
我告诉她,我们逃跑的日子是我姐姐定下的。豆叶想知道我是否还记得具体日期,我跟她一起查了日历后,想起来了,那是1929年10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二,距佐津和我被人从家里带走仅几个月。
豆叶叫她的女仆拿来那年的黄历;接着她询问了我的属相——我属猴——她花了点时间查各种图表以及我在那一个月里的总体运势。最后她大声读道:
“大凶。严禁动针线、进异食及出行。”念到这儿,她停下来看着我,“你听到没有?出行。此外,它还说以下诸事皆不宜,你必须避免以下的……让我们瞧一瞧……‘鸡鸣时沐浴’,‘裁衣’,‘开业’,听听这个,‘移居’。”至此,豆叶合上黄历,凝视着我,“你有没有留意这其中的任何一桩事?”
许多人都对这种算命方式心存怀疑,不过要是你在场见到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你所有的疑虑都会被一扫而光。豆叶询问了我姐姐的属相,又替她查了一通相同的玩意。“好啦。”她看了一会儿以后说,“是这么写的:‘吉日,宜略作改变。’也许这天不是最适宜做逃跑这样的大事,但与这周或下周的其他日子相比,这天绝对是最好的。”接着就读到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这里还写着,‘吉日,宜往羊位出行。’”豆叶念道。她拿出一张地图,上面显示养老町位于京都东北偏北的方向,正好朝着黄道十二宫的羊宫。佐津查过她的黄历。她把我留在“辰义”楼梯间的那几分钟里,大概就是查黄历去了。她这样做当然是对的;她逃掉了,我却没有。
从这时起,我开始意识到自己过去考虑事情是多么不周全——不仅是筹划逃跑这件事,而是所有的事情。我从未领悟到事与事之间的密切联系。我指的不仅仅是黄道十二宫。我们人类只是宇宙的一小部分。我们走路的时候也许会踩死一只甲虫,也许会改变气流把一只苍蝇送到它本来不可能去的地方。假如我们换位思考,把自己想成昆虫,那么宇宙就扮演了我们在昆虫面前的角色,显而易见我们每天都在受到自己不可控制的力量的影响,就像可怜的甲虫无力抵抗我们的大脚一样。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必须尽可能利用一切办法去了解我们周围的宇宙的运行方式,找准行动的时机,这样就可以顺流而行,避免了和潮流对着干。
豆叶再度拿起黄历,这一回她在未来几周内挑选了几个适宜做大变动的吉日。我问她,我是否应该在其中的某一天同妈妈谈话,以及我该说什么。
“我并不打算让你自己去和新田夫人谈。”她说,“她会立刻拒绝你的。假如我是她,我也会那么做!除非她知道祇园里有人愿意做你的姐姐。”
听到她这么说,我心里很难过,“在这种情况下,豆叶小姐,我该做什么?”
“你应该回你们艺馆去,千代。”她说,“并且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你和我谈过话。”
说完,她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说此时我应该鞠躬告退,我也照做了。我走得太慌忙,连豆叶给我的歌舞伎杂志和琴弦都没有拿。她的女仆只好带着它们追到街上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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