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2)
“牛犊肉,牛肉,柔软的毛茸茸的羊羔肉……”邦妮说道,“我一个也不要吃。这太邪恶了。告诉我,皮奥德尔,”她说着遽然转向皮奥特尔,“像你这样折磨小老鼠的,怎么能够问心无愧的呢?”
“小老鼠?”
“或是你们在实验室里折磨的别的什么动物。”
“哦,邦-邦。”巴蒂斯塔博士悲伤地说道。
“我没有折磨老鼠,”皮奥特尔义正词严地说道,“它们在你父亲的实验室里生活得很好。繁殖交配!互相陪伴!它们有些还有名字呢。它们可比野外的老鼠生活得好。”
“除了你们要用针戳它们。”邦妮说。
“这没错,但是——”
“那些针会让它们生病。”
“不,目前这些针并不会让它们生病,你看,这很有意思,因为——”
电话响了。邦妮说:“我来接!”
她一把推开椅子,把地板蹭得嘎吱嘎吱响,跳起来向厨房跑去,留下皮奥特尔坐在那里说到一半,嘴巴还张着。
“哈啰?”邦妮说道,“哦,嗨啊!嗨,是你啊!”
凯特听得出,对方是个男孩子,因为邦妮换上了那种带着短促呼吸声的声音。不可思议的是,她们的父亲好像也觉察到了。他皱了皱眉头,问道:“是谁打来的?”接着他转过身去喊道:“邦妮?是谁打来的?”
邦妮没理他。
“哇,”他们听到她说,“哇,真是太贴心了!你这么说真是太贴心啦!”
“她在跟谁打电话?”巴蒂斯塔博士问凯特。
凯特耸了耸肩膀。
“她吃饭的时候不停地收到那些……短信,这已经够糟的了,”他说,“现在他们都直接打电话了?”
“别看我。”凯特对他说。
凯特要是在电话里这样说话,她自己都会窘得说不下去。她试图想象这一情景:接到某人,哦,比如说亚当巴恩斯的电话,无论他说什么,都夸他真是太贴心了。一想到这儿,她就尴尬得脚指头都弯了起来。
“你昨晚跟她谈过那个明茨家男孩的事吗?”她问父亲。
“哪个明茨家男孩?”
“她的辅导老师啊,父亲。”
“哦。还没呢。”
她叹了口气,给皮奥特尔又舀了一勺肉糜。
皮奥特尔和巴蒂斯塔博士开始围绕淋巴组织增生讨论起来。邦妮打完电话后回来,在他俩中间坐下,不快地嘟着嘴,把她那块豆腐切成极小的一块块(她不习惯被人冷落)。晚餐将尽时,凯特起身从厨房里拿来那几条巧克力,但她懒得收拾盘子再换上干净的,于是每个人都直接把巧克力的包装纸扔在残余食物上了。
凯特咬了一口巧克力,做了个鬼脸。百分之九十的可可含量太高了,极限是百分之六十,她得出结论。皮奥特尔似乎觉得这很有趣。
“我们国家有一句谚语,”他对她说,“如果药吃起来不苦,别指望它治好病。”
“我不期望甜点能治好病。”凯特说。
“好吧,我觉得这个味道棒极了。”巴蒂斯塔博士说。他可能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是耷拉下来的,就像一个四岁班上孩子画的愁眉苦脸的表情。邦妮看上去也不太喜欢这种巧克力,但她跳起身来到厨房,从那里拿回一罐蜂蜜。
“往上面蘸点这个。”她对凯特说。
凯特摆了摆手表示不要,然后伸手拿起自己盘子上方的苹果。
“老爸?往上面蘸点这个。”
“哦,谢谢,邦妮,”她父亲说,他把巧克力的一角往罐子里蘸了蘸,“来自邦妮的蜂蜜。”
凯特翻了个白眼。
“蜂蜜是我最喜欢的营养品之一。”父亲对皮奥特尔说道。
邦妮把蜂蜜罐递给皮奥特尔。“皮奥德尔?”她问道。
“我很好。”
不知为什么,他正看着凯特。他有种独特的让眼皮半睁半闭的方式,这让人感觉他在观察她的过程中得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结论。
一声响亮的按键音。凯特吓了一跳,转向父亲,只见他正朝她挥舞着手机。“我觉得我能搞懂这东西。”他说。
“哦,别弄了。”
“我只是想练一练。”
“给我拍一张。”邦妮央求道,她放下巧克力,迅速用餐巾抿了抿嘴,“拍一张,然后发到我的手机上。”
“我还不知道怎么弄,”她父亲说,但他还是给她照了一张,然后说:“皮奥德尔,这张你被邦妮挡住了。过来坐到凯特旁边,让我给你俩拍张照。”
皮奥特尔立马换了位置,但凯特说道:“你到底是怎么了,父亲?你买那个手机有一年半了,可以前你连正眼都没看过它。”
“是时候该融入现代社会了。”他对她说,然后再次把手机举到眼前,好像那是个柯达相机似的。凯特推开椅子站起身来,试图不让父亲拍到她,按键声再次响起,接着她父亲放下手机,查看拍好的照片。
“我来帮着一起洗碗吧。”皮奥特尔对凯特说。他也站了起来。
“没事的。邦妮会帮我的。”
“哦,今晚就你和皮奥德尔一起洗吧,”巴蒂斯塔博士说,“邦妮还有作业要做呢,我敢肯定。”
“不,我没有作业。”邦妮说。
邦妮几乎从来都没有作业。真是让人大惑不解。
“好吧,但我们得聊一聊你的数学辅导老师。”巴蒂斯塔博士说。
“她怎么了?”
“西班牙语辅导老师。”凯特提醒道。
“我们得聊一聊你的西班牙语辅导老师,过来。”他说着站了起来。
“我不知道关于他有什么好聊的。”邦妮对父亲说,但她也站起来,跟着父亲出了餐厅。
皮奥特尔已经在收拾盘子了。凯特说:“说真的,皮奥特尔,我自己对付得过来。还是谢谢你。”
“你说这话只是因为我是外国人,”他对她说,“但我知道美国男人是洗碗的。”
“在我们家不是。实际上,我们谁都不洗碗。我们只是把碗扔进洗碗机里,等堆满了就让洗碗机一次性洗掉。下次吃饭时再拿出一些碗来,吃完再放进去,等满了再让洗碗机洗。”
他想了想。“这就是说有的碗是洗了两次的,”他说,“即使它们用都没用过。”
“洗过两次或六次,你猜到了。”
“而且有时候你们用的可能是吃过的碗,凑巧的话。”
“除非我们当中有谁把盘子舔得非常、非常干净,”她说,然后笑起来,“这是一个体系,父亲发明的体系。”
“啊,是啊,”他说,“体系。”
他打开水槽里的水龙头,开始洗起盘子来。她父亲的体系里没提到先擦洗,他只是规定,有任何没洗干净的碗的话,就放进洗碗机里再洗一次。其实即使不洗第二回,他们至少也知道所有碗都是消过毒的。但她觉察到皮奥特尔对他们的做法不以为然,于是她也没试图阻止他。
尽管他哗啦啦地放着热水,而这样做是极不环保的,她父亲见了定会抓狂。
“你们没有女佣?”过了一会儿皮奥特尔问道。
“现在没了,”凯特说,她把肉糜重新放回冰箱里,“这就是为什么父亲发明了各种体系。”
“你们的母亲过世了。”
“死了,”凯特说,“是啊。”
“对你的遭遇我深表遗憾。”他说。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好像是事先背下来的。
“哦,没什么,”凯特说,“我跟她没那么熟啦。”
“你为什么跟她不熟?”
“她在生完我之后就得了抑郁症。”凯特现在来到了餐厅,正在擦着桌子。回到厨房后她继续说:“找了个人照看我,然后自己就一蹶不振了。”她说着笑起来。
皮奥特尔没有笑。她记得他说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我猜你跟你母亲也不熟。”她说。
“是的,”他说着,同时把盘子一个个插进洗碗机里,它们看上去已经干净得能直接拿起来吃了,“我是被捡来的。”
“弃婴?”
“是的,在门廊上捡到的。放在一个黄桃罐子里。纸条只留了三个字:两天大。”
当他和她父亲聊天时,他听起来还算聪明,甚至是蛮有思想的。然而一碰到离科学远一点的话题,他就又会暴露出语言障碍。比如说,她找不出他使用或是不使用冠词的形容词的任何规律,冠词和形容词的使用有那么难掌握吗?
她一把将洗碗布丢进储藏柜的篮子里。她父亲偏爱全棉洗碗布,习惯于用过一次后就把它们漂白洗净。他对海绵怀有一种近乎迷信的恐惧。
“行了,都做完啦,”她对皮奥特尔说,“谢谢你帮忙。父亲在起居室里,我觉得。”
他站起来看着她,或许是等她来给他带路,但她往后倚靠在水槽边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最后,他终于转身离开了厨房,凯特则来到餐厅处理那堆个税申报单。
“今晚不错,对吧?”父亲问她。
送走皮奥特尔后,他游荡到餐厅来。凯特算完一栏总数后才抬起头来,问道:“你和邦妮谈了吗?”
“邦妮?”
“你和她谈了爱德华明茨的事吗?”
“谈了。”
“她怎么说?”
“关于什么怎么说?”
凯特叹了口气。“来,我们集中下注意力,”她说,“你有没有问她为什么不直接从那个机构找个辅导老师?你问出明茨收多少钱了吗?”
“他不收一分钱。”
“好吧,这并不是好事。”
“为什么?”
“我们要找的是一个专业的老师。我们想要的情况是,如果他帮不上邦妮的话,我们能够把他开了。”
“你愿意嫁给皮奥德尔吗?”她父亲问。
“哈?”
她靠到椅背上,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计算器还在她左手上,圆珠笔在右手上。这个问题的全部意义是在延迟了几秒钟之后迎面向她击来的——就像对准上腹部的猛然一拳。
他没有说第二遍。他只是站在那里,满怀期望地等待她回答,双手握紧拳头插在工装裤口袋里。
“请告诉我你不是认真的。”她说。
“现在,就只是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凯特,”他说,“三思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你的意思是让我嫁给一个我认都不认识的人,为的只是让你能留住你的研究助理?”
“他不是什么普通的研究助理。他是皮奥德尔施谢尔巴科夫,而且你对他也稍有了解。起码我对他的推荐也可以让你略知一二了。”
“你这些天都在暗示这事,对吧?”她问。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这让她感到羞辱,希望他没注意到,然后接着说:“这些天来你都在把他跟我撮合到一起,我居然迟钝到现在才发现。我猜我只是不能相信我的亲爸爸会想出这种事。”
“凯特,你反应过度了,”她父亲说,“你早晚都得嫁人的,对吧?而现在有一位如此出类拔萃、如此天赋异禀的人选。如果他不得不离开我的项目,这对人类而言都是莫大的损失。而且我也喜欢这个人!他是个好人!我可以肯定,你在进一步了解他之后一定会和我有一样的感受。”
“你就永远不会让邦妮来做这事,”凯特语带苦涩地说道,“你亲爱的宝贝,邦妮-宝。”
“那个,邦妮还在上高中呢。”他说。
“那就让她辍学。知识界不大可能因此遭受损失吧?”
“凯特!这样太不近人情了,”她父亲说,“再说了,”顿了一下后他又补充道,“邦妮有一大群小伙子在追呢。”
“然而我没有。”凯特说。
他没有反驳她这句。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满怀期待,双唇紧闭,以至于他的小黑胡子挤在了一块。
如果她保持面无表情,如果她不眨眼睛,甚至不张口多说一字,她或许可以止住随时会奔涌而出的眼泪。于是她保持沉默,一点一点地站起身来,注意不让自己撞到任何东西,然后放下计算器,转过身,昂着头走出了餐厅。
“凯瑟琳?”父亲在身后唤道。
她来到客厅,穿过客厅,接着一步一步地爬上楼梯,泪水早已夺眶而出。她泪流满面地走上二楼,绕过楼梯端柱时,迎面撞上了邦妮,她正往楼下走。“嘿?”邦妮一脸惊愕地说道。
凯特一把将圆珠笔摔在邦妮脸上,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向自己的房间,重重地摔上了门。
注解:
[1] 皮奥特尔发音不准,将“hello”念作“khello”。
[2] 意大利基蒂安地区出产的一种红葡萄酒。
[3] 原文为“per se”,来自拉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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