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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4年9月24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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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过得不错,曼宁小姐待她很好。

我说:“我想是这样的。”

然后我们就冷场了。我见女囚看着我,感到几个看守也盯着我。突然,我想到我二十二岁时,母亲教育我在拜访别人家时要健谈一点。我必须问问女士们的孩子可好,最近去了哪些有趣的地方游玩,是否新画或绣了什么作品,我可以称赞一位女士的裙子漂亮的剪裁……

我看了看苏珊皮林土黄色的裙子,问,她喜欢这监狱制服吗?这是什么面料?哔叽还是麻毛织物?里德利小姐上前一步,抓起女囚的裙子,说裙子是麻毛织物的。蓝底暗红条纹的长袜是羊毛的,质地非常粗糙。里面的裙子一条法兰绒,一条哔叽。我注意到,她的鞋子非常结实,里德利小姐说,这是男囚在监狱工厂里做的。

当看守察看这一件件衣物时,女囚就像人体模特一样僵直地站着。我想我有必要俯身拿起裙子的一角,捏一捏感受一下。裙子闻上去就是一条麻毛织物裙被一个出汗的女人在这样一个地方穿上一整天会散发出的味道。我接着问,她们多久换一次衣服?看守说,外套一个月换一次,衬裙、背心、长袜则是每两个礼拜更换一次。

“你们多久可以洗一次澡呢?”我问女囚。

“我们想洗几次就几次,但一个月不可以超过两次。”

我看到她之前藏着的双手,手上坑坑洼洼,伤痕累累。我心想,她来米尔班克之前,多久洗一次澡呢。

我还想,如果牢房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们会谈些什么。不过我只是说:“我可能会再来看你。下次你可以和我说说你在这儿都做了些什么,好吗?”

她立刻说,好,她非常期待,又问,我是不是会给她们讲讲《圣经》的故事。

里德利小姐告诉我,每周三还会来一名访客女士,给这些女囚念《圣经》,还会针对讲述内容向她们提问。我告诉皮林,我不会给她们讲《圣经》故事,我只是来倾听她们的,可能会听听她们的故事。她看着我,没说什么。曼宁小姐走上前,让她回到牢房里,锁上了门。

我们离开那间牢房后,沿着另一座盘旋楼梯来到了上面一层,即牢房四区和五区的楼面。这里的女囚有的是重刑犯,有的难以管教,有的屡教不改,有的在米尔班克寻衅滋事,有的因为在其他监狱制造事端被移送到这里,或是再次被移送回来。牢房的房门都上了插销,过道也比其他几层要昏暗不少,空气也更加刺鼻。这层的看守是一个敦实、浓眉的女人,她偏偏姓普雷蒂8!她走在里德利小姐和我前面,像蜡像博物馆馆长一样,兴味索然地在最臭名昭著的或是罪行惊人的囚犯门前,停下脚步,介绍给我听,比如——

“这是简霍伊,谋杀儿童,真是丧尽天良。”

“菲比雅各布,小偷。还在自己的牢房放火。”

“德博拉格里菲思,扒手。因为向牧师吐口水被关到这里。”

“简萨姆森,自杀未遂——”

“自杀未遂。”我说。普雷蒂太太眨了眨眼,“七次服用鸦片酊,最后一次是个警察救了她。他们因她扰乱社会秩序把她关在了这儿。”

我默默听着,看着那道紧闭的门。过了会儿,看守歪着头,颇有把握地问:“您一定在想,我们怎么知道她在里面没掐自己的脖子呢。”当然,我想的其实并不是这个,“看这儿,”她指给我看每道门边上的一块垂直铁片,看守想什么时候打开就可以什么时候打开。她们管这叫“检查口”,女囚们则把它称为“牢眼”。我俯身向前一步,看着这块铁片。见我这么做,普雷蒂太太提醒我不可以凑得太近。她说,这些女囚阴险狡诈,曾经把看守戳瞎过,“有个女囚把她的木勺子磨出了一个尖头……”我打了个激灵,赶紧退回来。不过她轻轻地推开铁片,微笑着说:“我敢说萨姆森不会伤害您,您可以小心地看一眼。”

这间牢房的窗子装有铁制的百叶挡板,所以比楼下的牢房还要暗些。硬木板床代替了吊床。床上坐着简萨姆森,她的腿上放着一个浅浅的篮子,高高地堆着椰壳纤维,她的手在篮子里拨弄着。她已经拆拣了大约四分之一捆,床边还有另一个篮子,装的东西更多,等着她处理。几缕阳光挣扎着穿过挡板射入房间,仿佛凝结在棕色的纤维与空中飞旋的尘埃上。我心想,她也可以是童话故事里的角色——一个被赶下王座的公主,被迫在池底做苦工。

我观察她时,她也抬起了头,眨了眨眼,揉了揉被椰纤的灰尘弄得发痒的眼睛。我关上检查口,走开了,心想,她是否是在给我打手势,会不会叫我。

我请里德利小姐继续带我参观其他牢房。我们爬上三楼,也是那儿最高的楼层,见到了那层的看守杰尔夫太太,她长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上去和蔼热心。“您是来看这些可怜的女人的吗?”里德利小姐介绍我后,她问。她管辖的囚犯是第二等、第一等和星级女囚。监狱允许她们在劳作时,享受一区、二区的女囚可以享受的待遇,保持牢门打开。不过她们的工作会轻松一些。她们会坐着编织袜子、缝制裙子,可以使用剪刀、针线、大头针——这也是监狱信任她们的一个表现。我发现,她们的囚室可以晒到早上的阳光,有的房间非常明亮,几乎是令人愉悦的了。我们经过时,这些女囚会起身行屈膝礼,也都对我兴趣颇浓。最后我意识到,当我研究她们的发型、服饰与女帽时,她们也在研究我的穿着。我想,即便是服丧的裙装,在米尔班克也是不常见的吧。

这里的许多囚犯就是哈克斯比小姐评价颇高的“长刑犯”。杰尔夫太太同样对她们赞誉有加,说她们是整个监狱里最安静的。她说,她们大多会在刑满之前,从这儿转移到富勒姆9监狱去,那儿的日常作息要轻松一些。“她们就像绵羊一样温顺,您说呢,里德利小姐?”

里德利小姐同意,说她们确实不像三区与四区的某些渣滓那样难以管束。

“可不是。我们这儿有一个,杀了待她蛮横的丈夫,但这人的出身真是非常好。”看守朝一间囚室示意了一下,里面一个脸颊狭长的囚犯正耐心地理顺一个纠结的线团,“我们这儿有淑女呢,”她继续说,“就是像您这样的淑女,普赖尔小姐。”

我微笑着听她说,继续往前走。这时,从前面一间牢房的门口传来细微的呼喊:“里德利小姐?噢,是里德利小姐吗?”只见一个女人坐在牢房门口,脸贴着栅栏,“噢,里德利小姐,您有没有在哈克斯比小姐跟前,替我说说话?”

我们朝她走去,里德利小姐在门口停下,拿钥匙串撞了下栅栏,铁门铿铿作响,囚犯往后退了一步。“你能否保持安静?”看守说,“你不知道我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哈克斯比小姐还有别的事务要处理吗?我哪有空把你的话传给她听?”

“只是,”那女人语速很快,但结结巴巴,“只是您说您会帮我说的。今早哈克斯比小姐来,她一半的时间都在贾维斯那里,没来见我。我哥哥已经把证据交给法院了,只要哈克斯比小姐一句话……”

里德利小姐又拿钥匙串敲了下门,囚犯又向后退了一步。杰尔夫太太悄悄告诉我:“这个女人会对任何一个路过她牢房的人纠缠不休。她希望能减刑早点出狱,可怜的人儿。但我觉得,她在这儿还得待上好多年呢。赛克斯,能不能放里德利小姐走?普赖尔小姐,我们得继续朝前走,否则她会缠上你的。赛克斯,你可以听话,做自己的事情了吗?”

赛克斯依然不肯罢休,里德利小姐站在一旁斥责她,杰尔夫太太摇着头,袖手旁观。我往远处走去。女人微弱的哀求声、看守的责骂声,因为监狱的回声被放大了,变得尖厉而怪异,每个我经过的囚犯都伸长了脖子希望听听清楚,尽管看到我经过她们门前,又会垂下目光,回到座位上继续做女红。她们的眼睛都特别无神,脸色苍白,脖子、手腕、手指十分纤细。我想起希利托先生说的,每个囚犯的心脏都是孱弱而易受影响的,需要一个优质的模具来铸造它。想到这里,我再次意识到自己心脏的跳动。我想象着,要是我的心脏被挖出来,而这些女人中的一个,把她粗糙的器官放进我光滑的胸腔,会是怎样的感受……

我摸了摸脖颈,在突突跳动的胸前,摸了下我的挂坠盒,渐渐放慢脚步。我一直走到牢房区一个角落的拱门处,穿过拱门又往前走了几步,在一个看不见看守,又不到下一段走廊的位置停下了。我背靠粉刷过的墙面,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发生了件古怪的事。

我站在下一排囚室第一间的门口,肩旁就是这间囚室的检查口或所谓的“牢眼”,上方钉着一块搪瓷板,记录着这个囚犯的罪名。要不是这块板,我还以为里面空无一人。这个房间似乎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静滞的气息——一种似乎比米尔班克所有的躁动都要深邃的寂静。正当我思忖着这气息时,寂静被打破了。一声叹息打破了这种寂静,一声简单的叹息——对我来说,那是一声完美的叹息,像是故事里的叹息,如此熨帖我当时的心境,奇怪地直击我心。我忘了里德利小姐和杰尔夫太太,她们随时都可能过来继续领路。我把那个不够警惕的看守与削尖的木勺的故事抛在了脑后,挪开铁片,把眼睛凑了过去。我看到一个女孩坐里面,她的姿态是如此安静,我屏住呼吸,害怕会惊扰到她。

她坐在一把木椅上,头后仰着,双目紧闭。女红放在腿上,双手松弛地扣在一起,窗口的黄色玻璃充溢着明亮的阳光,她面朝阳光,希望汲取一些热量。土黄色裙子的袖口歪歪扭扭地缝着一颗毛毡布做成的星,这是监狱等级的徽章,阳光一照,分外引人注目。她的帽檐露出几缕头发,十分秀美,她的眉毛、嘴唇与睫毛轻轻地缀在苍白的脸上。我确信,她与克里韦利10画的圣人或天使有几分神似。

我大约打量了她一分钟光景。她自始至终闭着双眼,头颅静止不动。她的姿态里似乎带着一些虔诚的东西,一种静默……最后我终于意识到,她在祈祷!我突然感到一阵羞耻,正当我准备移开目光之时,她动了动,张开手掌,抬到面前。在她因劳作而变得粗糙的粉红色掌心里,一抹色彩掠过我的眼前。在她的指间,有一朵花——一朵紫罗兰,根茎已经有些耷拉。只见她把紫罗兰放到唇边,在上面轻呼了一口气,紫色的花瓣发出一阵颤动,似乎舒展了……

看着她这么做,我才意识到她所处的世界是多么晦暗:这些牢房,这些被关押的女人,看守,甚至是我自己,我们的生活画布上尽是惨淡的兑了水的颜料,而这里唯一的色彩,仿佛是不小心落在上头的。

当时,我并没有纳闷为什么在这样一个阴暗的地方,一朵紫罗兰会落到这双苍白的手中。我只是突然害怕地想到,她能犯下什么罪呢?我想起了那块悬在一旁的搪瓷板,悄悄关上检查口,读着上面的字。

上面有她的囚号、等级,下方写着她的罪名:欺诈行骗?人身伤害。入狱的时间可以追溯到十一个月之前,她被判四年有期徒刑。

四年!在米尔班克待上四年,一定非常漫长吧。我想走到她的门口,叫她过来,给我讲讲她的故事。但这时,第一段走廊的那一头传来里德利小姐的声音,她的靴子摩擦着牢房寒冷的石板路上的沙粒。我犹豫了。我想,要是看守也发现女孩手里有花,她们会拿她怎样?我肯定她们会把花拿走,要是她们这么做,我会深感遗憾。于是,我走到她们看得到我的地方,在她们走近时说——当然也是实话——我有些累了,第一次参观,已经看到了我想看的。里德利小姐只是答了一声“好的”就带我回到走廊。这个牢房区的门在身后关上,我又回头张望了一下那个转角,心里半是满意、半是尖锐的遗憾。我心想,可怜的人儿!下周我来时,她还会在这里。

看守带我来到塔楼,我们小心地沿着螺旋向下的楼梯,走到更低洼、更阴郁的牢房区。我感觉自己像但丁11似的,跟随维吉尔12进入了地狱。我先是被转交给曼宁小姐,而后转给一个男看守,再被带着穿过五角大楼的二号楼和一号楼。我给希利托先生留了个口信,被带出监狱的内门,沿着楔形的沙石地往外走。监狱的高墙似乎在我面前不情愿地分开了。阳光比刚才更为强烈,也让瘀青色的阴影更显幽深。

我和看守并肩走着。我望着这片沉郁的监狱大地、贫瘠的黑色泥土和一块块蓑衣草,我问:“这儿是不是种不了什么花?有没有雏菊、紫罗兰之类的花呢?”

他说,没有雏菊,没有紫罗兰,甚至连蒲公英都没有。它们没法在米尔班克的泥土上存活。这里离泰晤士河太近,“和沼泽地差不多”。

我说我猜也是。思绪又回到了那朵花上。也许在女囚监狱的墙壁上,砖块间,能有那么些缝隙,可以让这样的植物扎根生长?我也不知道。

我没有思忖这事很久。看守带我走到大门口,看门人为我叫来马车。所有的牢房、门锁、阴影、监狱生活散发的恶臭,便统统在我身后了,真的很难不为自己的自由而心怀感激。我想,也许,我决定去一趟米尔班克是个正确的决定。我很高兴希利托先生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女人什么都不知道,我的过去可以安放在原来的地方。我想象他们拿着皮带把我的过去死死捆紧、牢牢扣好……

今晚我和海伦说了话。我哥把她带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三四个他们的朋友。他们穿得十分隆重,准备去看戏。海伦身着灰色的礼服,格外引人注目。他们到时,我下了楼。与米尔班克以及我房间的寒冷寂静相比,这群人高谈阔论的声音、扬扬自得的脸庞,让我格外不适。海伦陪我走到屋子相对僻静的角落,我们简单地聊了聊监狱之旅。我向她描述了监狱千篇一律的走廊,说穿行其中让我分外紧张。我问她记不记得勒法努13有一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女继承人遭人陷害,被人弄成疯了的样子。我说:“我真的想过,要是母亲与希利托先生暗中勾结呢?要是希利托先生打算把我弄得找不到北,关进监狱呢?”海伦听罢,笑了笑,但也看了下四周,确保母亲听不到。我又和她说了点女囚的故事。海伦说女囚一定很吓人,我说其实她们一点也不吓人,只是意志薄弱罢了,“总之,希利托先生是这么说的。他说,我要给她们带去好的影响。这是我的任务。她们会从我这儿学到优秀的品质。”

她一边听我说,一边看着自己的手,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她说我很勇敢。她肯定这份工作会帮助我从“所有过去的悲伤”中走出来。

母亲问,我们为何如此严肃、如此安静?今天下午我把牢房的情况说给她听,她听得浑身发抖,告诫我有客人时,千万不要跟他们讲监狱的细节。她说:“海伦,你可不要让玛格丽特给你讲那些监狱故事。你丈夫在等你呢,你们看戏要迟到了。”海伦立刻走到斯蒂芬身边,斯蒂芬握起她的手,吻了一下。我站着,看着他们,然后溜了上来,回到自己房间。我心想,要是我不可以谈论我的见闻,至少可以写在日记里吧……

现在我写了二十多页。我读了一遍自己写的,感到我的米尔班克之旅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曲折。这次监狱之旅,比我扭曲的想象要干净得多!而我上一本日记里,尽是那些扭曲的东西。至少这次,这本不会再像上一本一样了。

已经十二点半了。我听得到阁楼楼梯上女仆的动静。厨娘把门插好——从今往后,这个声音听上去都不同了!

博伊德关上她的房门,走到窗口拉上窗帘。我的天花板仿佛是玻璃做的,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真切。现在她解开了靴子的鞋带,让它们咚的一声落在地上。床垫咯吱作响。

窗外是泰晤士河,糖浆似的黝黑。那是艾伯特桥的灯光,巴特西14的树,没有星辰的天空……

一小时前,母亲拿来药。我说我想再坐一会儿,希望她把瓶子留下,我一会儿喝。她不依,说我“那病”“还没完全好”。还没有好。

我只得坐着,任她把药片倒入杯子。母亲一边看着我吞下药水,一边点头。现在我太累了,写不动了——但还是焦躁万分,睡不着。

里德利小姐是对的。当我闭上眼,我就能看见米尔班克寒冷苍白的走廊与一道道囚室的门。不知那些女人在那儿感觉怎样。我想到了苏珊皮林、赛克斯、在鸦雀无声的塔楼里就寝的哈克斯比小姐,以及那个手捧紫罗兰的女孩,那个面庞如此精致的女孩。

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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