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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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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尖叫。不停地尖叫。我发疯一样地挣扎。但是,我越扭动他们就把我抓得越紧。我看到绅士坐回座位,然后马车开动起来,转了个弯。我看到莫德把脸贴近车窗的毛玻璃。看见她的眼睛,我又尖叫起来。

“就是她!”我大叫,举起手指着她,“就是她!可不能放她走了!你们他妈的不能放她走——!”

但马车还是走了。马开始跑起来,车轮扬起尘土和小石子。马车走得越快,我挣扎得越厉害。现在,另外一个医生也过来帮克里斯蒂医生。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也过来了。他们想把我往房子那边拉。我不肯。马车越走越快,慢慢变小了。“他们跑了!”我高叫着。那个女人走到我后面,抱住我的腰。她的手劲大得像男人。她把我抱起来,走到离门前台阶三四步远的地方。我在她手里,轻得就跟一包羽毛似的。

“好啦,”她抱着我说,“你想干吗?乱踢是不是?跟医生捣乱是不是?”

她的嘴就在我耳朵旁边,她的脸就在我脑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吗了,我只知道我被她抓住,绅士和莫德跑了。我听到她说话,把头向前埋,然后猛地往后一撞。

“噢!”她叫了一声,手也松了,“噢!噢!”

“她犯病了。”克里斯蒂医生说。我以为他说的是她。后来才明白他指的是我。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哨子吹了起来。

“老天爷,”我大叫道,“你们怎么不听我说啊?他们把我骗了,是他们把我骗了——!”

那个女人又上来抓住了我——这次她抓住了我的脖子。在我扭动时,她照着我的肚子狠狠地打了一拳,没让医生们看见。我晃动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气。她又来了一下。“发脾气哈!”她说。

“小心你的手,”克里斯蒂医生喊道,“她可能会发癫。”

这时他们已经把我弄进了那房子的前厅,刚才那声哨子招来了两个男人。他们正在往自己的衣袖上戴牛皮纸袖套,这两人看起来不像医生。他们走过来抓住我的脚踝。

“把她抓稳了,”克里斯蒂医生说,“她正惊厥发作,可能会挣脱臼的。”

我没法告诉他们我没发疯,只不过是被气坏了。没法告诉他们那女人把我弄伤了,我不是疯子,而是跟他们一样的正常人,因为我喘不上气,只能发出一些嘶嘶声。那两个男人把我的脚抬起来,我的裙子滑到了膝盖。我开始担心裙子会滑得更高,我又扭动起来。

“把她抓紧点。”克里斯蒂医生说。他拿出一样东西,用牛角做的,长得像一只大平勺子。他来到我旁边,扶住我的头,把那勺子插进我嘴里,塞在上下牙之间。这玩意是光滑的,但他用力太猛,把我弄痛了。我以为我会噎着,我咬了下去,不让它进到我喉咙里。这东西味道很差。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知道在我之前它在多少人嘴里插过。

他见我闭上了嘴,说:“现在她咬住了!这就对了,把她抱紧。”他看看格雷夫斯医生,“垫子房?我觉得应该去那儿。斯彼勒护士?”

这就是勒着我脖子那女人的名字。我看见她对他点头,然后又对那两个男的点点头。他们转过身去,准备抬着我往里走。我感觉到他们的动静,又开始挣扎。现在,我已经不去想绅士和莫德了。我想着自己,心里越来越恐慌。刚才被护士打了一拳的肚子很痛,嘴角被那把勺子弄破了。我觉得他们把我弄到一个房间里去,就会杀了我。

“撒泼呢,是吧?”一个男的说,他正想法子抓稳我的脚踝。

“病得不轻,”克里斯蒂医生说。他看着我的脸,“至少,这一阵发作过去了。”他提高声音说,“不要害怕,里弗斯太太!你的一切我们都了解。我们是你的朋友。我们带你来这儿是为了治好你的病。”

我想说话,我想说“救命!救命!”但是,嘴里那把勺子使我只能发出一些咯咯声,而且它还让我口水直流。有一滴口水从我嘴里飞出来,溅到克里斯蒂医生脸上,他大概以为是我啐他唾沫。反正,他很快退开了,脸色也不好看。他掏出手帕。

“很好,”他抹了抹脸,对那两个男的和护士说,“行了。你们可以把她带走了。”

他们拉着我经过一条走廊,两边有一溜的门和房间,然后经过一个楼梯口,转入另一条走廊,来到另一个房间。我本来想记住这路线,但我被他们仰面抬着,只能看见那些颜色单调没劲的天花板和墙壁。大概一分钟之后,我知道他们已经把我抬进这房子深处了,我已经迷了路。我也叫不出来。那个护士一直用手臂卡着我的脖子,我嘴里还塞着那把勺子。到了一个楼梯口,他们把我放了下来,说“交给你了,贝茨先生”,“小心这个转角,很窄哦!”——好像现在我又不是一包羽毛了,而是一只柜子或者一架钢琴。他们一次都没正眼看过我的脸。最后,其中一个男的吹起了小曲,还用手指在我脚踝上打着节拍。

我们进了另一个房间,这儿的天花板颜色是一种更没劲的浅色。在这儿他们停下了。

“小心点。”他们说。

那两个男的放下了我的脚。那女的把手从我的脖子上松开,在背后推了我一把。只是轻轻地一推,但是被他们拖着扛着折腾了这么久,我没站稳,晃了一下摔倒了,还好我用手撑着地。我张开嘴巴,勺子掉了下来。一个男的眼尖手快接住了,他甩了甩勺子上的口水。

“行行好。”我说。

“你现在说行行好了。”那个女人说。然后她对那两个男的说,“刚才用头撞我,在台阶上。你看看,肿了没?”

“我觉得会肿的。”

“小混蛋!”

她用脚指着我。“喂,克里斯蒂医生收你进来是打肿我的脑袋的吗?啊,这位女士?那个什么名字太太?沃特斯?里弗斯?是叫你来打我的?”

“行行好,”我说,“我不是里弗斯太太。”

“她不是里弗斯太太?你听到没,贝茨先生?那我就不是斯彼勒护士咯,我敢说,贺吉斯先生也不是贺吉斯先生了。”

她走过来,拦腰抱起我,然后又放了手。你也不能说她是摔我,但她把我举得很高,然后就这么撒了手,我那时头昏脑涨又很虚弱,这一摔摔得很惨。

“这是撞我脑袋的惩罚,”她说,“算你幸运,我没在楼梯上或者屋顶上弄你。你再敢撞我——谁知道你会不会——我们就上那些地方去了。”她把帆布围裙拉直,蹲下来抓住我的衣领,“对了,现在把裙子脱了。你吹胡子瞪眼对我没用。哟,瞧瞧这些小衣钩!嫌我手粗啊?被人服侍惯了是吧?我知道你是,我听说了。”她张嘴大笑,“我们这儿可没什么贴身女仆,我们这儿就贺吉斯先生跟贝茨先生。”他们俩站在门边看着,“要我叫他们来吗?”

我估计她说的是来脱光我的衣服,我宁愿死也不愿受这气。我撑起身,跪在地上,想挣脱她的手。

“你爱叫谁叫谁,老母狗,”我喘着气说,“别想脱我的裙子。”

她黑下了脸。“叫我母狗?”她说,“好!”

她收回手,握起拳头,照着我就是一拳。

我是在波镇长大的,周围是各种小偷扒手和不要命的江湖混子,但我有萨克斯比大娘,有她像妈妈一样护着,我从来没挨过打。现在这一拳,差点没把我打晕过去。我用手捂着脸,蜷起身子倒在了地上。但她还是把我的裙子给扒了——我想,她大概习惯了从疯子们身上扒衣服,知道扒衣的窍门。接着她抓住我的束胸,把它也脱了。然后她把我的吊袜带、袜子还有鞋子都扒了去,最后连发卡也取走了。

她站在那儿,还是黑着脸,还冒着汗。

“行了,”她看着只剩背心和衬裙的我说,“现在那些条条带带都没了,你要勒死自己,也不关我们的事了。听见了没,‘我不是里弗斯太太’太太?你在垫子房里待一个晚上,爱怎么怄气怎么怄。试试你就知道了。惊厥症发作?我可知道啥是发病啥是闹脾气。在那里头,你乱蹬乱踢个够好了,弄脱臼,咬断舌头,随便!那里头能让你安静。我们就喜欢安静,这样我们干活不累。”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把我的衣服裹了裹,搭在肩上走了。那两个男的也跟她走了。他们看着她打我,却啥也没做。他们看着她扒走了我的袜子和束胸。我听见他们脱下纸袖套。其中一个又开始吹口哨。斯彼勒护士把门关上,锁好。然后口哨声就变得很小了。

当口哨声完全消失后,我站了起来,但是立马就摔倒了。我的腿被他们拉得太狠,现在抖得跟橡胶做的似的,被打了一拳的脑袋也还在嗡嗡响。我的手也在打战。说句老实话,我是被吓蒙了。我跪着挪到门边,从钥匙孔里朝外望。这门没有把手,门上蒙了一层脏兮兮的帆布,里面垫着干草。墙壁也一样,蒙着加了垫的帆布。地板上铺着油布。地上有一条毯子,破破烂烂,好多污迹。有一只小小的铁皮桶,估计就是尿桶了。这儿只有一个窗口,高高的,镶着栏杆。栏杆外缠着常春藤,外面的光照进来,都变暗变绿了,就像照进池塘的光。

我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不敢相信,站在油布上的是自己的赤脚;不敢相信这绿色的光照着的,是自己还疼痛着的脸和手臂。我转过身,用手摸这门,这钥匙孔,摸这帆布,这边缘,我到处摸——还试着扯它。但它严丝合缝,像合起来的蚌壳。更糟糕的是,当我站在那儿想撕扯帆布,我发现了脏兮兮的帆布上有些凹陷和磨损——小小的月牙形的磨损,帆布磨出了线头。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都是在我之前那些疯子们用指甲抠出来的啊,那些被关进这里的真疯子!现在,我站在这儿做着跟他们一样的事,想到这真让我糟心。我从门边走开,脑袋也清醒了。心里恐惧得发慌。我倒在地上,开始用手捶打着帆布垫子。每一下打下去,都扬起一团灰尘。

“救命啊!救命啊!”我大叫。我的声音变得奇怪,“啊,救命啊!他们以为我疯了,把我关到这儿!快叫理查德里弗斯来!”我咳嗽,“救命啊!医生,快来救命啊!您能听见我吗?”我又咳嗽起来,“救命!有人听见吗——?”

我就这么叫着。我站着,咳嗽着,捶打着门——时不时停下来,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有没有人走近。我也不知道这样叫了多久,没有一个人来。我想,是因为垫子太厚了,或者,就算有人听到,他们也习惯了疯子的叫唤,早就不理不睬了。然后我又去拍墙,墙上的垫子也很厚。于是我放弃了拍打和叫唤。我把铁皮桶和毯子搬到窗子下面,踩着爬了上去,想够着窗子。但是桶翻了,毯子滑了,我摔了下来。

最后,我坐在油布地板上,哭了起来,眼泪刺得眼睛生痛。我用指尖摸摸肿起的脸,又摸摸头发。那女人把发卡扯走了,现在我的头发都披在肩上,我抓起一把头发本想梳一下,有些头发直接就掉到了我手上。这让我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是说自己是个美人儿什么的,但我想起我认识的一个姑娘,她的头发被车间的齿轮轧掉了,再也没长回来。我要是变秃头怎么办?我满脑袋摸摸,把松脱的头发都收集起来,想着是不是留起来,以后拿来做假发什么的。还好最后我发现,也没掉那么多。我把它们卷起来,放到墙角去了。

就在这时,我发现地上有一团浅色的东西,乍看上去像一只苍白的、缩成一团的手,把我吓了一大跳。然后我才看清楚它是什么。这东西是护士扒我衣服时,从我胸口掉出来的,刚才被踢到一边去了,上面还有脚印,一颗扣子也被踩碎了。

这是莫德的手套,那天上午被我收起来,留下来做纪念的。

我捡起手套,拿在手里来回翻动。如果说在一分钟前我觉得自己吓蒙了,那么现在——我盯着那只手套,想着莫德,想到她和绅士耍我的那个圈套——跟现在比,刚才那个根本不算个事!我把脸埋进臂弯里,羞愧难当。我从一面墙走到另一面墙,再走到另一面,只要一停下就觉得如坐针毡。我大声叫骂,浑身冒汗。我想起在布莱尔,在那两个贱人身边度过的每一天,我还觉得自己是个人精,其实根本就是蠢货。我想起我在那两个贱人身边度过的日子——他俩互相传递的眼神、笑容,因为可怜她,我曾经对他说,别再惹她行吗?我也曾对她说,别担心,小姐,他爱你,嫁给他吧。他爱你。

他会这样,这样……

噢!噢!我觉得心被刺痛,现在都能感觉到。那时,我怕自己真的疯了。我走动着,脚底踩着油布,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我把手套放到嘴里咬着。他,我反正一直就没觉得是什么好人,我满脑子想的是她——那贱货,那毒蛇,那——噢!想到我居然还以为她是个傻子,想到我还笑过她。想到我还爱过她!想到我还借绅士的名义吻过她,想到我抚摩过她!想到,想到——!

想到在她的新婚之夜,睡在隔壁的我用枕头蒙头,只因为不愿听到她的哭声。想到,如果我竖起耳朵听也许能听到——我会听到吗,会吗——她的叹息。

我真的受不了了。但是,当时我却忘记了一个细节:她对我的欺骗,只是把我对她的欺骗还给了我而已。我来回走动着,呻吟着,诅咒着她;我抓扯和撕咬那只手套,直到照进房间的光线暗下来。没人来探视。没人来给我吃的,或者衣服,或者袜子。虽然开始我走来走去还算暖和,后来我也累得站不住了,就躺在了毯子上,我开始觉得冷,然后再也暖和不起来了。

我没睡觉。这房子各处都不时发出奇怪的声音——有人叫唤,有脚步声跑过,还有医生的哨子也响了一次。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点冲刷着窗子。院子里有一条狗叫了起来,我听到这狗叫,没有想起莫德,而是想起了查理瓦格,想起了易布斯大叔和萨克斯比大娘——我想到萨克斯比大娘睡在床上,身边的位置空着,等着我回去。她会等多久?

理查德多快会去找她?他会怎么说?他可能会说我死了,但他要是这么说,她会要见尸体的,她得埋我呀。我想到自己的葬礼,谁会哭得最厉害呢?他也可能说我在沼泽地里淹死了或者走丢了,她也会跟他要死亡证明的。这种证明书能伪造不?他还可能会说,我卷了钱跑路了。

他就会那么说的,我知道。但是萨克斯比大娘不会信他。她一眼就能把他看透。她会把我找出来的。她不会辛辛苦苦养我十七年,不见了,就这么算了的!就算把英格兰所有的房子翻个底朝天,她也要找到我!

当时我就是那么想的,我平静了下来。我想,我一定要找医生说清楚,他们就知道是搞错了,然后就会放我走;不然,反正萨克斯比大娘也会找来,救我出去的。

我出去之后,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把莫德找出来,然后——我不是杀人犯的女儿吗——然后我要把她杀了。

看到了吧,对于我真正落入的那个可怕的圈套,我是多么的无知。

第二天早晨,那个摔我的女人来了。她没和那两个男的——贝茨先生和贺吉斯先生——一起来,而是带了另外一个女人。她们把自己称作护士。但她们算哪门子护士,要是她们是那我也是了。她们能干上这活儿,只不过因为巴掌粗重得跟磨盘似的。她们走进房间,打量着我。斯彼勒护士说:“就是她。”

另外那个长得黑点的说:“年纪轻轻的,就疯了啊。”

“你们听我说。”我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我盘算好了,听到她们的脚步声我就站了起来,把衬裙拉直,整理了头发,“听我说,你们以为我是疯子,但我不是。我不是医生和你们以为我是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那女人——还有她丈夫——理查德里弗斯——是一对骗子。他们骗了你们,也骗了我,骗了所有人。这件事很重要,一定要让医生知道。这样,我才能被放了,骗子才能被抓到。我——”

“就照我脸上,”斯彼勒护士大嗓门压住我的声音说,“就这儿,用脑袋一撞。”

她用手指着自己的脸,靠近鼻子的地方,有小小的,几乎已经看不到了的红印。当然,我的脸是肿得像大饼,我肯定,眼圈也都黑了。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继续说:

“很抱歉,我撞了您的脸。我就是完全蒙了,突然被当成疯子带到这儿来。根本就是另外那个女人,李小姐——也就是后来变成里弗斯太太的那个——她才应该进来的。”

她俩又把我上下看了一遍。

“跟我们说话时,你得叫我们护士,”黑点儿的那个说,“不过呢,私底下跟你说吧,亲爱的,你别来找我们说话。我们听这种话听得太多了——好了,来吧,你得先洗个澡,然后才好去见克里斯蒂医生。你得穿上裙子。哎哟,你真是个小娃娃!十六岁都没满吧?”

她走过来想抓住我的手臂,我躲开了。

“听你说?得了吧,我要是听这疯人院里所有人的废话,我自己还不得发疯了。过来,赶紧的。”

她的语气开始还算和气,现在强硬了起来。她抓住了我的手臂。我想挣脱,“小心点她。”见我躲她,斯彼勒护士说。

我说,“如果你不碰我,我会乖乖跟你走的。”

“嗬!”黑皮肤护士说,“规矩还挺多。跟我们走,行不?我们会感谢你的。”

她拉着我,我想从她手里挣脱,斯彼勒护士就过来帮忙了。她们俩把手伸到我的胳肢窝底下,半抬半拖地把我架出了屋子。我踢着脚反抗——我主要是吓着了——斯彼勒护士就用她的大硬手猛戳我的胳肢窝。那地方就算肿了也看不见。她知道这一招。“她又发疯了。”我叫出声时,她说。

“好嘛,我脑袋会嗡嗡响一整天了。”另外那个护士说。她手上加了把劲,狠狠摇了我一下。

然后我不吭声了。我怕她们再打我。但我也在拼命看路——看那些窗户和门。有些门上着锁,所有的窗户上装着栏杆。窗外是一个院子,我们现在在这座宅子的后部,像布莱尔那种宅子一样,这就是佣人们住的地方。在这儿,是护士们的住处。一路上我们碰到了两三个护士,她们戴着帽子,穿着围裙,手里拿着篮子、水瓶或床单。

“早。”她们轻快地打着招呼。

“早。”拉着我的那两个护士说。

“新来的?”后来终于有人问了,对我点点头,“刚从垫子房出来?不听话?”

“撞了南希的脸。”

那人吹了一声口哨。“这种人应该穿束身衣进来的嘛。看着年纪好小,是吧?”

“十六了,看着不像。”

“我十七了。”我说。

那个新护士打量着我。

“脸长得好尖。”过了一会儿她说。

“可不是嘛。”

“她什么毛病?妄想症?”

“什么毛病都齐了。”黑皮肤的护士压低了嗓音,“她就是那个——你知道的。”

新护士脸上立马显出感兴趣的样子。“就是她?”她说,“太瘦小了,不像啊。”

“嗨,他们长什么样的都有……”

我不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被陌生人架着,还被他们有说有笑地评头论足,真让我觉得耻辱。我闭着嘴不说话。那女人走了,两个护士把我抓得更紧。她们带我又走过一条走廊,来到一间小房间。这儿以前可能是茶水房——模样很像布莱尔的斯泰尔斯太太的茶水房,有一个上了锁的橱柜,一把扶手椅,一个洗手池。斯彼勒护士在扶手椅里坐下,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另一个护士往洗手池里放水。她给我一小块黄色的肥皂和一块脏兮兮的平绒布。

“给。”她说。见我没动,她又说,“快点,你有没有手啊?把自己洗洗干净。”

水是冷水。我抹了抹脸和手,弯下腰想去洗脚。

“行啦,”她说,“你以为克里斯蒂医生会在乎你脚丫干不干净吗?过来,我们看看你的衣服。”她扯了扯我的背心,转头看着斯彼勒护士说,“上等货哦,”斯彼勒护士点点头,“咱们这儿穿不着这个,到时候肯定烂得没样儿了,”她说,“亲爱的,你把它脱下来,我们给你好好保管,你走的那天再还给你。干吗?你还怕羞啊?”

“怕羞?”斯彼勒护士打着哈欠说,“别浪费我们的时间了,你都是结了婚的人了!”

“我才没结婚。”我说,“我会很感激你们的,要是你们别碰我的衣服。我只要你们把我的衣服鞋袜还给我。我只想和克里斯蒂医生说两句话。到时候你们就知道后悔了。”

她俩看着我,大笑起来。

“哎哟妈呀!”黑皮肤护士说,她擦擦眼睛,“我的天哦,过来,摆个臭脸没用的,我们必须得把你的衣服收了。这可不关我和斯彼勒护士什么事——这是这儿的规矩。瞧,这套新的给你,有裙子有鞋子,你瞧。”

她从橱柜里取出一套灰不拉几的内衣,一条羊毛裙子,还有靴子。她回到我跟前,把东西递给我。斯彼勒护士也走了过来,我怎么反对诅咒都没用,她们俩还是把我剥了个精光。当她们扯下我的衬裙,莫德的手套掉了下来,我是把它别在腰带上的。我弯腰捡起手套,“那是啥?”她们立刻问,然后她们看到是一只手套,看到手套腕部内绣的字。

“这不是你的名字嘛,莫德。”她们说,“做工可不赖,真不赖。”

“你们别想拿!”我叫着,夺过手套。她们已经抢走了我的衣服和鞋,但这只手套被我用了一整晚的时间踩过撕过咬过,这是支撑我精神的唯一一样东西,我有一个预感,要是这个也被她们抢去,我就会变成被剪了头发的参孙43。

可能她们从我的眼神中也看出了这一点。

“一只手套也没啥用,”黑皮肤护士小声对斯彼勒护士说,“还记得泰勒小姐吗,把扣子穿在线上说那是她孩子那个?嗬,她差点没把去拿她那串扣子的人的手给卸了!”

她们就让我留下了手套。我怕她们改变主意,有气无力地站在那儿让她们给我套上了衣服。这些都是疯人院的衣服,胸衣不是系带的,是用小钩子,而且太大了。“没关系。”她们笑。她们的胸都很大,“留着位置给你长大嘛。”裙子本来是格子花呢的,但是颜色都褪了。袜子很短,像男孩穿的。鞋子是橡胶的。

“好了,灰姑娘,”黑皮肤护士给我穿好后,打量着我说,“好了,这样你就能在我们这儿像球一样打滚了!”

她们又大笑起来,笑了大约有一分钟。然后她们干了这么一件事。她俩让我坐在椅子上,把我的头发梳成小辫,然后拿出针和棉花,把这些小辫缝在了我头上。

“要么缝,要么剪,”我挣扎的时候,黑皮肤护士说,“我们都无所谓。”

“让我来。”斯彼勒护士说。是她来了结一切的,有两三次,她假装不小心,用针扎了我的头顶,那是另一个看不出伤和肿的地方。

就这样,她们俩把我准备好了,然后把我带到我的房间。

“注意了,从现在起,你要记住守规矩。”她们一边走一边说,“你要是再发疯,就再关垫子房,或者跳水。”

“不讲道理!”我说,“太不讲道理了!”

她们不说话,只管晃我。我闭了嘴。然后我又很努力地记路,我开始害怕,我大概有个想法——不知是从画里看来的,还是从哪个剧里——我知道疯人院是什么样的,但是直到现在,这地方都不像我头脑里疯人院的样子。我想,“她们带我经过的地方,应该是医生和护士们住的吧。现在她们才带我去疯子们的地方。”——我想象中,那应该是地下室或者牢房的样子。但是我们只是走过一条条颜色单调的走廊,经过一扇扇颜色单调的门,我开始注意到周围的一些小东西——比如那些灯,也就是普通的灯罩,只不过上面加了铁丝网,让人碰不到火焰。那些门,有漂亮的插销,但是挂着很丑的锁。那些墙,墙上到处有手柄,好像如果去拉一下,就会响铃招来佣人。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这里就是疯人院,只不过曾经是一幢普通的富人家宅子,墙上曾经挂着画和镜子,地上曾经铺着地毯,但是现在被改造成了女疯人院——这宅子就像一个曾经聪明漂亮的人,变成了疯子。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样一想我更害怕了,这想法比看见地下室和牢房更令我心里哆嗦。

我打了个冷战,放慢脚步,差点绊了一跤。橡胶靴子穿着不好走路。

“好好走。”斯彼勒护士捅了我一下。

“哪间房?”另一个护士问,她瞧着那些门。

“十四号房,就这儿。”

所有的门上都有一块牌子,用螺丝固定着。我们在一间房的门口停下,斯彼勒护士敲敲门,然后把钥匙插进锁里,转了一下。钥匙是普通钥匙,已经磨得发亮了。她把钥匙穿在一条链子上,装在口袋里。

她带我进去的房间不是一个正常的房间,而是在一个房间里用木板隔出来的。我不是说过吗,这个宅子被搞得乱七八糟的,也跟疯了一样。木板间的顶上镶了块玻璃,光线从外面的窗子透进来,但是这间房没有窗户,空气闭塞。房间里有四张床,还有一张给护士睡的行军床。三张床的旁边都站着人,她们正在穿衣服,有一张床是空的。

“这张是你的。”斯彼勒护士说,她带我走过去。这床离护士的床很近,“这是我们安置可疑病人的床位。你要耍什么小花招,准逃不过培根护士的眼。是吧,培根护士?”

她就是管这房间的护士。“没错。”她说,点点头,搓着双手。她应该有点啥病,手指头又红又肿,跟香肠似的。对一个叫她这名字的人来说,得这种病可真不走运。她还喜欢搓手指。和其他护士一样,她冷冷地看着我,然后也和她们一样,对我说:

“年纪很小啊,你?”

“十六了。”黑皮肤护士说。

“十七。”我说。

“十六?如果不是贝蒂,这院里就数你最小了。你瞧瞧,贝蒂!我们这儿来了个新姑娘,跟你差不多大。我觉着她上下楼梯可快了,我觉着她可守规矩了,你说是不,贝蒂?”

她叫的那个女人站在我对面的床边,正把裙子拉下来盖住她的大肥肚子。开始我还以为她是小姑娘,等她转过身来我瞧见她的脸,才发现是个成年人了,是个傻子。她瞪着我,眼神有点不太对劲,护士们在旁边哈哈大笑。后来我发现,她们差不多把她当佣人使唤,叫她干各种杂活,虽然她——信不信由你——本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护士们笑的时候,她低下了头,偷偷望了几眼我的脚——好像想看出来我是不是真跑得很快。最后,另外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小声说:

“别理她们,贝蒂,她们就是想逗你玩。”

“说谁呢?”斯彼勒护士马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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