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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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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所说,我舅舅时常邀请趣味相投的绅士们来访,共进晚餐,听我朗诵。

那次便是他宴客。

“今晚拾掇妥当些,莫德。”他对我说,那时我站在书房里扣着手套的纽扣。

“今晚有客人,霍陲,哈斯,还有一位年轻人,以前没来过的。我希望能雇他整理我们的藏画。”

我们的藏画。我舅舅单独辟有一间书房,数个橱柜,存放着他经年藏书时无心插柳汇集起来的黄色版画。他多次提过想请人整理装裱,但一直未寻到合适人选。这项工作,性情特别之人才可胜任。

他瞥见我的目光,噘起嘴唇。“霍陲还说有礼物给我们,一册未入索引的书。”

“那真是好消息,先生。”

我的回答也许乏味,但本身就是乏味之人的舅舅,并未察觉。他用手把眼前堆积的纸张分成并不平均的两摞。“好了,好了。嗯,让我看看……”

“我可以走了吗,舅舅?”

他抬起头,“敲过钟了吗?”

“敲过了,我相信敲过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怀表放到耳边。有一把柄上缠着褪色丝绒的书房钥匙,在表后无声地晃荡。他说,“去吧,去吧,把老人家留在书堆里,自己去玩吧,不过,轻点声,莫德。”

“是,舅舅。”

我时常想知,他以为我会怎样度过我的闲暇时光?我想,他已太习惯于书中那个特殊世界,在那里,时间以奇怪的步伐推移,甚至停顿,因此他把我也想象成没有年纪的孩童。有时我也如此想象自己,仿佛又短又紧的裙子和丝绒裙带,像中国的小鞋,把我束缚在它们固定的形态中,让我无法跳脱。舅舅其时年不过五十,我却总以为他有着不变的年纪,就像凝在晕着颜色的琥珀里的苍蝇,静止无息,亘古不变。

他眯着眼研究故纸,我穿着软鞋,脚步极轻地走开。我回到我的房间,阿格尼丝在那儿。

她正埋头做着针线,看见我哆嗦了一下。你可知那样一个哆嗦是多么令脾性如我者气恼?我站着看她做针黹。她感觉到我的目光,开始发抖,针脚变得长而扭曲。最后我把针从她手里拿下,用针尖轻轻扎她的手,放开,又扎,往复六七次,直到她的手指关节间起了一片红色的针痕,和雀斑混成一片。

“今晚有绅士们到访,”我说,“有一个是新人。你觉得他会年轻、英俊吗?”

我满不在乎地说出这话,意在揶揄,我对此毫不在意,但她听见,却脸红了。

“我不知道,小姐。”她答道,眨着眼,扭转头,却没有抽出她的手,“也许吧。”

“你觉得会吗?”

“谁知道呢,有可能会吧。”

我仔细地打量着她,忽然有了个念头。

“如果他是,你会喜欢吧?”

“喜欢?小姐?”

“喜欢,阿格尼丝。我现在看得出来,你会喜欢的。要不要我告诉他怎么去你的房间?我不会在门后偷听的。我会用钥匙锁上门,不会有人打扰你们。”

“噢,小姐,您胡说什么啊!”

“胡说?过来,把手翻过来。”她照做了,我用力扎,“再说你不喜欢,我就扎你手心。”

她抽出手,放在嘴边吮吸,她哭了。她的眼泪,她吮吸着被我扎伤的嫩手的嘴,这景象让我心神不宁,继而烦恼,卒之厌倦。我任由她哭着,自己站在咯咯作响的窗边,看着在墙边斜斜下陷的草坪,看着远处的灯芯草和泰晤士河。

“你静一静好不好?”我说,她还在抽抽搭搭,“看看你这副样子!流泪,为了个男人!你难道不知道他不会好看,甚至不会年轻?你难道不知道吗,他们从来就不会!”

他却是既年轻,又英俊。

“理查德里弗斯先生。”我舅舅介绍说。这名字听起来有些吉祥的意味,日后我会发现它的虚假,如他的戒指、笑容、举止一般的假。而当时,当我站在那客厅,他起身向我鞠躬,我有什么理由怀疑他的真假?他五官端正,牙齿整齐,身材比我舅舅高出几乎一英尺。他梳理并上了油的头发有点长,其中一缕滑脱出来,弯曲地垂在前额,他不断地用手拂开。他的手修长光滑,除了被烟熏黄的一根手指,可说是十分洁白。“李小姐。”他躬身向我行礼。那一缕头发跌下来,那熏黄的手指把它撩起,捋后。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想是因为我舅舅的缘故,之前他一定已被霍陲先生提醒过。

霍陲先生是一个伦敦的书商和出版商。他来过布莱尔多次。他握着我的手吻了吻。他身后是哈斯先生,一个收藏家,我舅舅少时便结识的老朋友。他也握我的手,为的却是把我拉近他身边,吻我的脸颊。“亲爱的孩子。”他说。

我有好几次在楼梯上被哈斯先生吓着,他喜欢站在下面看我上楼。

“您近来可好,哈斯先生?”我说着,行了一个屈膝礼。

但我留意的是里弗斯先生。有一两次,当我转身面向他,我发现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若有所思。他在度量我。或许他不曾以为我如此美貌,又或许,我不如传言中美貌,我不得而知。但是,当晚餐铃响,我来到舅舅身旁准备和他一起去餐桌边时,我见到里弗斯的犹疑,然后他选择了我身边的座位。我希望他没坐那里。我想他会继续观察我,我却不喜欢在进餐时被人观察。魏先生和查尔斯动作轻柔地在我们身边走动,为我们添酒,添进我的杯子,刻着m字母的水晶杯。食物盛放在餐盘上,仆人退下。我们有客人陪伴时,仆人不会在场,他们只在上菜时出现。在布莱尔我们钟鸣而食,跟做其他事一样。一顿绅士的晚餐,为时应是一个半小时。

那晚我们吃的是野兔汤,鹅肉,鹅皮焦脆,鹅骨粉红,我们在餐桌上传递着芥酱鹅内脏。霍陲先生吃了一块小小的肾,里弗斯先生吃的是心,他把盘子递到我面前,我摇了摇头。

“您不饿?”他轻声说,看着我的脸。

“你不喜欢吃鹅,李小姐?”霍陲先生说,“我大女儿也不喜欢。她总会想起小鹅,然后就眼泪汪汪。”

“我希望你接住她的眼泪,并且保存起来,”哈斯先生说,“我常常盼望,有朝一日见到以女孩们的泪制成的墨水。”

“墨水?可别跟我的女儿们提这个,我求你。听她们的唠叨已经够烦了,如果她们知道这个主意,能把泪弄到纸上,还可以叫我看那样写出来的东西,我敢担保,我这日子就没法再过下去了。”

“用泪,制墨水?”我舅舅说,显然慢了一拍,“什么天方夜谭!”

“女孩们的泪,”哈斯先生说,“是无色的。”

“我不那么想,真的,先生,我可不那么想。我幻想它们带着些散淡的色彩——或许是粉,或许是紫。”

“或许,”霍陲先生说,“为之流泪的情感不同,泪的颜色也随之变化?”

“正是。你真是一语中的,霍陲。紫色的泪,为一本忧伤的书;粉红的泪,为一本欢喜的。我们还可以用女孩的头发做成的线,用它来绣……”他向我一瞥,脸色变了,用餐巾擦了擦嘴。

“各位,”霍陲先生说,“我真想知道究竟有没有人这样做过,李先生您说呢?您听过不少装订和制作封面的奇闻轶事。”

他们就这个话题聊了一阵。里弗斯先生但听不语,自然,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也许他会以他们的闲聊为题开口搭话,我希望他会。我又希望他不会。我啜饮着酒,忽然感觉疲倦。我太多次身处这样的晚宴,听我舅舅的朋友们就一些沉闷的细枝末节喋喋不休。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晚我竟想起阿格尼丝,想起她的嘴吮吸她被扎的手心沁出的血珠。我舅舅在清嗓子,我眨了眨眼。

“嗯,里弗斯,”他说,“霍陲跟我说你帮他做了些翻译,法文译成英文。我想,是些劣质玩意儿吧,既然是他那出版社沾手的。”

“的确是劣质,”里弗斯先生说,“不然我也不会去做,那并不是我的专长。在巴黎我学到些基本用语,但我在那里主要还是学美术的。我希望我能学以致用,先生,而不是倒腾劣质的英文和更劣质的法文。”

“那好,我们拭目以待。”我舅舅微笑说,“想不想看看我的藏画?”

“非常愿意。”

“让我们约个时间吧。你会发现它们很精美,不过我更重视我的藏书。你大概听说过,”他顿了一下,“我的索引吧?”

里弗斯先生微微低了头,“听起来是件很不寻常的事。”

“很不寻常,啊,是不是,莫德?我们谦不谦虚?要不要脸红呢?”

我知道我的脸颊是凉的,他的脸像蜡一般白。里弗斯先生转头看着我的脸,目光若有所思。

“那伟大的工程进展如何呀?”霍陲先生轻快地问道。

“成功在望,”我舅舅答,“指日可待。我已在与装订商洽谈。”

“有多厚?”

“一千页。”

霍陲先生扬起眉毛。如果不是碍着我舅舅的脾气,他可能会吹口哨了。他又取了一块鹅肉。

“又多了两百页,”他说,“比我上次见你的时候。”

“当然,这说的是第一卷。第二卷应该更宏大。你有何高见,里弗斯?”

“惊世骇俗,先生。”

“通用索引大全,而且是如此主题,这可是史无前例?他们说,此学在英国早已绝世。”

“您却使它复活了。真是成就非凡!”

“非凡,确实。当人们了解到我研究的主题都遮掩在怎样的曲折隐晦之下,便更见此举的非凡。你想想,我所收集的文字的作者们须假托或匿名掩盖其身份;文字本身带着各式各样伪造的和引人误解的出版地及出版日期的细节。唔?它们都顶着晦涩的书名。它们都是暗地流通,或经秘密渠道,或借流言蜚语,辗转相传。想想编撰这目录会遭遇的种种障碍,先生,然后再告诉我,什么叫成就非凡!”他闷闷地笑,人在笑声里发抖。

“我无法想象。”里弗斯先生说,“这索引的排序是以……?”

“以书名,以作者名,以收录时间,还有,听好了,先生——以欢愉的种类,我们做了精确的分类列表。”

“书籍的分类?”

“欢愉的分类!我们现在进行到哪里了,莫德?”

绅士们都望向我。我啜了一口酒,说,“到了恋兽之欲。”

我舅舅点点头,“好了,好了。里弗斯,你可明白我们这本索引将为此学后辈提供的帮助?它将成为一部宝典。”

“肉欲文字。”霍陲先生说,微笑着,对这一说法颇为自得。他与我目光相接,对我挤了一下眼。里弗斯先生却仍满脸诚挚地看着我舅舅。

“宏伟的理想。”他说。

“浩大的工程。”哈斯先生说。

“是啊,”霍陲先生说着又转向我,“李小姐,我怕你舅舅会毫不留情地让你工作下去了。”

我耸了耸肩,“我生而为此,”我说,“就像仆役。”

“仆役和小姐,那可是不同的物种,”哈斯先生说,“难道我没说过吗,我说了多少次了。女孩们的眼不该因过度阅读而疲劳,她们的小手也不该因握笔而变得粗糙。”

“我舅舅也这么想。”我说,对他举了举手套,虽然他要保护的是他的书,而不是我的手。

“如果她一天工作五小时,我一天十小时!”他说,“这你怎么说?如果不为书工作,那我们做什么?唔?想想斯马特18,想想伯利19,想想身心尽倾的藏书家天氏20,为书杀了两个人。”

“想想文森特修士21,为书他杀了十二个人!”霍陲先生摇着头,“不行,不行的,李先生,你要是需要你外甥女帮手工作,就让她做,但如果你以藏书为由,把她带上走火入魔的暴力歧途,我们可决不饶恕你。”

绅士们都笑了。

“好啦,好啦。”我舅舅说。

我看着手,未置一词。透过深红的酒看去,手指颜色如红宝石,我母亲的首字母不见了,我转动酒杯,它又突然显现出来。

还有两道菜我才能退席,然后还要独自坐等两次钟鸣,再和他们在客厅共聚。我听见他们的低语,不知我不在场时,他们谈论什么话题。他们再回客厅时,面色都添了些红,吐气带着烟的酸味。霍陲先生拿出一个用纸和绳子包扎的包裹,交到我舅舅手里。我舅舅抚摩着那包装。

“好啦,好啦,”他打开包装,把书捧到眼前,“啊哈!”他扭动着嘴唇,“看看,莫德,看看我们这挖宝人这次带什么来了,”他把书举起来,“你看如何?”

那是一本普通的小说,装订俗艳,但特别的扉页使得它与众不同。我看着也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强烈的兴奋,这感觉让我眩晕。我说,“毫无疑问,是件上好的珍品。”

“看这里,看见这饰纹没有?”

“看见了。”

“我竟然没想过此事的存在,真是没有想过。我们得回头看看,还以为那个条目收全了呢!重来一次,明天就做。”他伸了伸脖子,陶醉在期盼中,“至于说现在,来,孩子,把手套脱掉,你以为霍陲先生大老远带书来是给你那油腻指印糟蹋的吗?这还差不多。来,让我们听一小段,你坐下给我们朗读。哈斯,你也坐下,里弗斯,留意听听我外甥女的声音,听它多么柔和清晰,她可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好了,好了——你别弄皱了书脊,莫德!”

“哎哟,李先生,她没有啊。”哈斯先生说着,眼睛看着我裸露的手。

我把书放在架上,小心地平衡了书页的重量。我调校了灯,让明亮的灯光落在页面上。“要我读多长,舅舅?”

他把表贴在耳边。他说,“读到下次整点钟响。里弗斯,你留心听听,然后告诉我,你能在全英格兰哪个府上哪间客厅,找到如此赏心乐事!”

如我所说,那本书里充斥的不过是些普通的淫秽内容。但我舅舅是对的,我的确经过了太好的训练,我那清晰纯净的声音使这样的文字也变得几乎甜美。我读完后,霍陲先生鼓掌,哈斯先生粉红的脸更红了,表情有点痛苦。我舅舅坐着,摘掉眼镜,歪着头,眼珠狠狠向上翻着。

“文字够粗劣,”他说,“不过,我给你找了个归宿。在我的书架上,我给你找了个家,还有兄弟姐妹,明天就把你放到那儿去。这花纹饰边,之前我们还真没想到,莫德,封面合上了吗?没弄皱吧?”

“没有,先生。”

他戴上眼镜,摆弄耳朵上的铁丝镜腿。哈斯先生倒了杯白兰地。我扣好我的手套,抚平裙子上的褶皱。我把灯光调暗。我感到不自在,里弗斯的存在让我不自在。他听了我的朗读,显然并未激动。他垂下眼光,望着地板。他双手相握,一根拇指带些紧张地敲打着另一根。然后他起身,说炉火太热灼着他了,他在房间内走动,动作僵硬地前倾着身子,看着我舅舅的书柜。他背了手,仍然敲击着拇指。我想,他知道我在看他。后来他终于走过来,和我目光相接,谨慎地鞠躬。他说,“这里真冷,离壁炉那么远。李小姐,您要不要坐得离火近些?”我说,“谢谢您,里弗斯先生,我喜欢这里。”

“您喜欢冷静。”他说。

“我喜欢阴影。”

之后我又微笑了一下,他却把它当成某种邀请,提起衣襟,整了整裤子,到我身边坐下,和我并不是太近,眼光仍停留在我舅舅的书柜上,仿佛被书吸引。他开口说话,却用了低声的耳语。他说,“您知道吗,我也喜欢阴影。”哈斯先生向我们这边望了一眼。霍陲先生站在壁炉旁举起酒杯。我舅舅安坐在椅子里,两边伸出的椅背遮住了他的眼,我只看见他干枯的嘴,满是褶子的嘴唇。“色情的辉煌时代,”他说,“七十年前我们就错过了,先生!如今那些所谓的香艳小说,那些装模作样无可救药的玩意儿,给马夫看我都觉得羞愧!”

我忍下一个哈欠,里弗斯先生转身看我。我说:“请原谅,里弗斯先生。”

他对我低下头,“也许,您并不喜欢您舅舅的话题。”

他仍用着耳语般的声音,我不得不压低了嗓音回答,“我只是他的秘书,”我说,“对题目的兴趣与我无关。”

他又点了一下头。“哦,也许吧。”在他说这些话时,我舅舅继续着他的高谈阔论,“见一位女士,对那些撩心动性的文字保持冷静和漠然,我觉得很奇妙。”

“不过,照我想,对此无动于衷的女士并不少。不是知之愈多,感之愈少吗?”我直视他的眼睛,“当然,我不是从世事经验来说的,这不过是我读书所得。虽然如此,我仍认为,如果整日研习圣物,即使是神父,求索神旨教义的心也难免倦怠吧。”

他目不转睛,最后笑了起来。

“您非比寻常,李小姐。”

我望向别处,“如我所知。”

“哦,听这话的口气有点怨愤啊。或许您觉得,您所受的教育是不幸的?”

“恰恰相反。令人明智的教育,怎能说是不幸?譬如,我绝不会被男人们的殷勤所蒙蔽,我对男人向女人花言巧语的各种把戏了如指掌。”

他把白皙的手放在胸前,“您让我胆怯,我只不过想赞美您。”

“除此之外,我不知你们男人还有什么别的欲求。”

“也许在您读的那些书里没有,但在真正的生活中,欲求多着呢,主要也就是一个。”

“我以为,就是书里写的那个。”

“哦,不是的。”他微笑,声音压得更低,“人们为了那个来读它,可不是为了那个来写它,他们为的是另一个更强烈的欲求,那就是对金钱的渴望。每一位绅士都看重金钱。那些想要却还不够绅士派头的,对它看得最重。对不起,这话让您尴尬了。”

我也许是脸红了,也许哆嗦了一下。当我逐渐平复,我说,“您忘了,我被调教得早已不会尴尬,我只是吃惊而已。”

“能让您吃惊,我颇感自豪。”他举手摸着胡须,“能给您平静又规律的生活带来些许改变,将是我的成就。”

他肆无忌惮的奉承,使我的脸更加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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