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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忘川·玲珑(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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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他对我做过什么,只要想到那是他,都可以原谅。

第壹章

夏夜蝉鸣不断,热浪从竹林间一波一波拂过,吹开阶前几株夏花。流笙执一壶清茶一把团扇躺在林间的竹藤上乘凉,团扇摇晃间带起阵阵清风。

竹林的尽头出现一个面色苍白的蓝衣姑娘,她本有一张精致的脸,眉眼间却因常年病色而染上颓败。

她走到流笙面前,一副如明珠玲珑的好嗓子:“你就是流笙,忘川的主人?”

流笙晃了晃手中茶杯:“我正想着饮茶乘凉时应有故事相伴,姑娘便来了,可见是天意。”她起身回屋拿了盛满忘川赤水的茶盏出来,放在石桌上一株海紫苑旁,“讲讲你的故事,若是好听,你所迷茫的那些真相,我都可以告诉你。”

她低头看着茶盏出神,蹙着好看的眉眼:“知道真相又如何呢,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只是疑惑,我爱的,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罢了。”

第贰章

一双云雁飞过高空,清鸣悠长,惊落庭院两株瘦樱白花。这些时日以来的杀伐之音似乎已经散去,偌大的玉山门寂静如雪,良久,侍女垂影推开半扇院门跌跌撞撞跑进来,扑在她脚下。

“大小姐,玉山败了……”

她闭上眼,唇角一抹难以置信的笑,嗓音却放得平缓:“十三煞一向霸道,往年被他们吞并的小门派无一不被灭门,玉山大概也逃不过这一劫。”

垂影面上闪过犹豫,片刻迟疑道:“门主似乎同十三煞做了什么交易,方才探子来报,围在山下的十三煞人马已经撤离了。”

她微微抬头,眉眼蹙成一团:“交易?”

几日之后,江湖盛传玉山门在与十三煞争夺江东一带的霸主之位时战败,为保全门中上下,玉山门俯首而降,愿为十三煞驱使,并将门主独女嫁与十三煞少主为妻,以表诚服之心。

五月白樱已落尽,窗外一轮荒寒的月,她将垂影送进来的嫁衣全部扔出去,嗓音近乎撕裂:“我不嫁!我绝对不嫁!”

黑衣男子踩着月色踏进屋,挥手遣退垂影,她眼角绯红,扑到他身边:“大哥,求求你,让我去找言瑨,你让我去找言瑨好不好?”

他扶住她颤抖的肩,语重心长的模样:“玲珑,遑论言瑨早已失踪,如今玉山门上下的安危都系在你一人之身。就算他现在回来,你们也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了。”

“他一定会回来的!”她紧紧拽着他的衣袖,似乎拽着最后一根稻草,“大哥,除了言瑨,我谁也不嫁,你帮帮我……”

却被他拂开衣袖:“你只知儿女情长,却丝毫不为玉山着想半分!十三煞聘礼已送到,你若不安心成亲,就等着玉山被他们灭门吧!”

惨白月光照在她没有血色的脸上,满室戚然。

她跪坐在冰冷地面,身后一面六扇开合的山水屏风,挡住从轩窗吹进来的夜风,可她仍觉得冷。落地烛台摇出破碎光影,她眼角滑落一滴泪,是几近无声的呢喃:“言瑨,你到底在哪里……”

那个自小陪她长大的少年,那个立誓说今生非她不娶的少年,毫无预兆地从她身边消失。她找了他好久好久,踏过山川河流,寻遍大漠黄沙,可她找不到他了。

有人说他已经死了,她不信。她还在等他回来,可这么久过去,她再也不能继续等下去了。

淡青天色泛出一缕晨雾,屋外唢呐阵阵,垂影将鸳鸯戏水的红盖头戴在她头上,遮住了一头如锦似墨的秀发。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被垂影扶着一路出门,直到坐上迎亲的马车,终于绝望地闭上眼。

他没有来。她想,他再也不会来了。

马车在路上行了两日,到了十三煞所在的云水城,垂影在车外说:“大小姐,这里开了许多苍兰花,真好看呀。”

她面无表情掀了帘子望过去,大片苍兰盛开在日光之下,花丛腾起粉雾,似散落片片云霞。

十三煞一向以霸著称,云水曾是一处山明水秀的温柔乡,自十三煞以此为驻地后,温柔乡不复存在,城池间透着一股狂霸,唯一的柔软大概就是城中遍地盛开的苍兰了。

她曾爱看那些民间戏折子,言瑨便到处去帮她收集。折子中常写,情投意合的有情人因阻碍分开,在女子拜堂之时,心上人执一柄寒光长剑而来,不惧生死带她离开。

可她这场婚事进行得极其顺利,素未谋面的新郎牵着她拜堂成礼,周围哄闹声声,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见。

她坐在红丝锦被的喜床边上,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近,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夜风卷着无名幽香飘进来,掀起她半片嫁衣。

她垂着眼,看见喜帕之下暗影倾投,落在她红软绣鞋旁。她想,言瑨,今夜之后,便是相见也如天涯陌路,不如永不再见。

喜帕被缓缓掀开,她在熠熠烛光中抬眼,目光从一双墨色云靴寸寸上移,鲜红的喜服衬着修长身姿,腰间一环白玉佩带,镶嵌半颗明珠。喜服红得纯粹,似在极力证明今日的婚事有多喜庆。

喜烛映出重重花影,在目光移上那张俊朗面容时,她抬手挡了挡眼,似在梦中。喜烛“啪”的跳出一丝火苗,她颤了一下,似被吓到,唇角却缓缓攒出笑意,看向他寒意凛然的眼:“竟然是你……言瑨。”

第叁章

玲珑同言瑨的第一次相遇,在三月拂柳的扬州。

作为玉山门的大小姐,她自小衣食无忧,总以为全天下的小孩都同她一样,没有贫穷和饥饿之难。她和大哥一起去扬州的铸剑山庄参加三年一度的擂台赛,正是柳絮飞花的季节。

如水墨画晕染的扬州城人来人往,多是些锦绣衣段的富贵人家,因此从幽巷钻出来偷钱的男孩便格外显眼。

侍卫一把将打算逃走的小偷提起来,他垂着头挣扎,沾满污垢的手指握着玲珑的绣花钱袋。她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孩子,愣了片刻,脆生生吩咐侍卫:“把他放下来。”

“这偷儿冲撞了大小姐,要送交官府……”

她人虽小,气势却十足,挺直了腰杆道:“他是我朋友,方才是在同我玩笑。”

侍卫无奈将他放下来,他抬腿要跑,她却先他一步握住他脏兮兮的手指,叫住一旁经过的小贩:“我要两串糖葫芦。”

她分了一根给他,笑眯眯问:“你是不是饿了?吃这个呀。”

他的确是因实在太饿才不得已行偷窃之事,母亲自小教导他圣人之礼,为人风骨,被抓住后本羞愧无比,没想这个小姑娘却如此善良,不仅为他解围,还买了糖葫芦给他吃。虽然这东西根本不能缓解饥饿。

他终于抬头,目光从她云罗锦裙扫过,落在她如春风远山的眼里,黛眉浅眸像一朵含羞待放的花苞,令他蓦然红了脸。

她咬下一颗糖葫芦,弯起的唇角沾上红糖汁,透着甜味:“你叫什么名字?”

他有些结巴:“言……言瑨。”

她睁大眼,有些茫然:“是哪个言,哪个瑨?”

他在衣角搓了搓染满污垢的手,颤抖着指尖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她咯咯得笑,像飞花散在风里:“夫子总说我识字不多,果然没错,你却很厉害,不如你教我识字吧?”

多年以后,三月扬州笑似飞花的姑娘,他仍不能忘。

幔帐映出床榻上比肩而靠的人影,屋外落下夜雨,轻轻打在窗棂上,滴答,滴答。他突然伸手扳过她的双肩,一阵环佩叮咚。

“在想什么?”

她缓缓抬眼,无神面容攒出一丝隐隐笑意:“我在想,言少主真是好手段。隐瞒身份进入玉山,十年韬光养晦,实在令人佩服。”

他冷冷看着她,再无曾经半分迁就:“你累了,睡吧。”

手指凝风,喜烛应声而灭,一阵窸窣之后,他手臂横过她的双肩将她压倒在床上,却没有进一步动作。

如墨化开的黑暗中,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身边躺着的这个人,是她至死深爱的人,前一日她还在为再也不能见到他难过,如今他就睡在她身边,成了她的夫君,她却没有半分欢喜。

十三煞的少主,十年隐于玉山门。十年之后,玉山门一朝落败,期间这位少主做了什么,她不难猜到。

是她亲自将他带回了玉山,是她亲手将玉山推向了灭亡。

眼角滑落一滴泪,隐入凌散云鬓间,窗外夜雨泠泠,她轻声开口:“我恨你。”

他翻了个身,似没听见。

玉山门同其他被十三煞吞并的小门派不一样。在十三煞崛起之前,玉山门在江东一代无人可撼其地位,将这座百年传承的名门世家收入囊中比将其灭门好处太多。

如今玲珑在十三煞手上,玉山更加不会轻举妄动,这一步棋于双方都是步好棋,只是无人在意棋子的感受。

婚后言瑨很少来这折月苑,她虽是名义上的少夫人,可所有人都知道,她不过是十三煞握在手中的把柄,以便更好地掌控玉山门罢了。

她时常会望着天际掠过的双雁走神,在庭中天井旁一坐便是一天。她什么都不能做,哪怕有一点异动,都会给玉山门带去危险。这样绝望又无可奈何的日子。

垂影从外面回来,端着冰镇的葡萄:“夫人,湖心亭的莲花开了,奴婢陪你去赏花吧?”

自从嫁过来,她不曾踏出折月苑一步,今日看着琉璃天色间重重浮云,倒突然起了性子,揽了揽随意披散的长发:“走吧。”

垂影斟酌道:“夫人,让奴婢给你梳梳妆吧,你脸色不太好。”

她笑了笑:“在这个地方,又有谁会在意我脸色好不好,发髻梳的漂不漂亮。”她踏出院门,又对垂影吩咐道,“把我昨日看的那本《八荒游记》带上。”

垂影进屋去翻找书卷,她已独自离开。折月苑偏于最僻静的角落,似乎是言瑨刻意安排,是被遗忘的存在。她沿着开满苍兰的青石路缓步而行,尽头便是湖心亭。

满池青莲旖旎铺开,池水间跃出几条红鲤,又转瞬没入深不见底的碧水之下。亭边的莲心结的硕大,她俯身摘了一朵,剥出莲子放进嘴里,一丝苦味窜到舌尖,回味间又有清香。

她难得弯出一丝笑,试探着踩上水中冒出的石板,打算再采几朵莲子回去做甜羹。

“你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一阵怒声,她受惊脚下一滑,哗啦一声掉入塘中。池水没上头顶,耳边又是一阵水声,下坠的身子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住,不过瞬间便浮上岸。

她弯着腰咳出几口水,言瑨一把将她拽起来,是多日未见的熟悉面容,眼中却有熊熊怒火,咬牙切齿道:“你想做什么?投湖自尽?”

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颊,顺着下颌滴落水露,她瑟瑟发抖,嗓音却带着笑意:“不过是想采几颗莲子罢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她甩开他的手,将长发挽在臂间拧了拧水,颔首欲走,却被他从身后拽住手腕,她触不及防撞进他的怀里,他僵着身子,却没有将她推开。

他微微俯身,嘴唇贴在她的耳畔,冰冷的嗓音:“你死了,整个玉山门都会给你陪葬,你信不信?”

她觉得好笑,就真的笑出声来。纤细手指攀上他的肩膀,几乎是亲密拥抱的姿势,她看着他那双深入寒泉的眼睛,笑似新月:“我信。玉山门是刀,我是刀柄。若失去刀柄,刀刃便会割伤你握刀的手。”

她漫不经心拍了拍他的肩头,拂去滴落的水滴,后退两步,微微偏着头,是曾经天真的模样:“我会好好活着。言瑨,你放心,活着才可以恨你。”

他面无表情看着她,袖下手指却握成拳。

她笑了笑,转身离开,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大片苍兰花影间。

第肆章

当庭院的藤蔓凋落秋叶,传来言瑨要纳妾的消息,纳的是言瑨三叔的女儿言桑。

垂影带来事情的经过。说是言瑨与言桑情投意合,私订终身,两人常于凉影檐幽会,被言瑨的父亲和三叔一同撞见。三叔向自己的大哥讨要说法,身为帮主的大哥虽不赞成自己的儿子娶自己的侄女,但碍于兄弟情面和言桑的名声,只能让言瑨将言桑纳入房中。

垂影红着眼眶为玲珑不值,她只是坐在井边望着幽冷井水,淡淡道:“随他去。”

听说那场婚事办得很是盛大,众人似乎已经忘了,就在几月前,他们的少主才刚迎娶了一名正妻。

她坐在湖心亭重叠花影之下,听见身后小道经过的奴婢议论,说婚后少主一直宿在言桑的院子,耳鬓厮磨十分恩爱。

她将鱼食洒进塘中,偏头笑着对垂影说:“我现在好像真的有些恨他了。”

话落,吐出一口血,在垂影的惊呼中晕厥过去。

黑暗似墨将她淹没,她闭着眼,眼前却撕开一片白光,光影荡漾间,她看见一间木舍,一片枫林。如火枫叶铺在地面,一方石桌,上有两三瓷盏。

少女模样的她坐在地上摆弄一只彩色纸鸢,言瑨静静站在她身旁,上挑的唇角,温柔的眼。

原来是梦。

风卷起飘落的红叶,像一只红色的蝶在林中飞舞,已是九月的天。言瑨将一件纯白披风搭在她肩上,握住她的手指:“我帮你吧。”

披风上的白绒裹着精致的一张脸,眼底满是灵动光泽:“你连这个都会吗?”

他其实不会,只是被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望着,说不出让她失望的话。于是点点头,蹲在她身边研究起纸鸢的结构来。

她双手捧着下颌静静望着他,嗓音在秋风像开出轻盈的花:“阿瑨,你就这样一直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他垂着头折腾纸鸢,鼻尖不轻不重嗯了一声。

一阵狂风吹来,红叶簌簌而下,像万千赤蝶纷飞,他在风中托起纸鸢,唇角一丝温柔的笑:“好了,你试试看。”

她欢呼一声,拽着细线开始飞奔,蓝色长裙在红叶间似骤然绽放的一朵苍兰花,彩色纸鸢随风而上,在空中拉出一道流光的异彩。

碧蓝天空如玉,浮云重叠间,纸鸢像一只飞掠的大雁。她将手指搭在眉骨望了半天,感叹:“好想当一只纸鸢,可以飞去那么远那么高的地方。”她转过头,带笑的眼睛:“阿瑨,你呢?”

他微微俯身,手指拂过掠在她唇角的发丝,一片红叶落在他肩头,像一只赤蝶振翅停歇:“我愿为纸鸢,玲珑为线,无论飞得多高多远,只要玲珑拉线,我就会回到你身边。”

她的双颊爬上红晕,轻轻垫脚拥抱了他。少年的情话,像梦一样好听。

如今终于明白,果然都是梦罢了。

她在三日后的深夜醒来。屋内燃着的暖香袅袅弥漫,像是盛开的寒梅织成大朵白色的花。她推开门,夜幕一轮皎皎孤月,照着庭院那口冰凉深井。

垂影被惊醒,跳起来拿过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担忧道:“夫人,去床上歇着吧,奴婢去给你煎药。”

她静静站在门口,望着满园凋落的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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