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忘川·非狐(2/2)
她愤然扭头,眼角却瞟到他转身要走,只得没出息大喊:“不闹了不闹了,你别走啊!”
他的后背宽阔温暖,这次她终于休停,将脑袋枕在他肩上,似能看见他微微挑起的唇角。
大夫嘱咐她七日不可下地,恐会伤到筋骨。她素来是不安分的人,歇了半日便坐不住,将枕头扔到坐在木椅打坐的清远身上,看他微冷的目光射过来,做出委屈模样:“我饿了。听说这里虾仁包子特别好吃,你去给我买几个。”
他看了她好半天:“你让我一个出家人去买肉包子?”
她装模作样叹气:“我还是自己去吧,唉,天妒红颜……”
他腾地一下起身,脸色沉得似要滴下水来,牙齿缝挤出几个字:“我去,你别动!”
她笑吟吟看他出门,若他回头,定能看见她此时眼底似要溢出的温柔。窗外院内栽了大片九里香,天气已有夏意,洁白花朵映着他青衣独行,像银白月光照进幽幽深井。
他离开后不久,黑衣人从窗口跃入,她来不及拔出破云便被擒,感受到脚踝痛意,只得认命。他们将闯入的痕迹收拾干净,看上去像她独自离开一样。
她不知道当清远拿着包子回来时看见这个境况会作何感想,只是遗憾终究还是没吃到他亲手买的包子。
她以为洛城这样劳师动众地寻找自己,那个单相思的城主胞弟肯定会在她被抓回来的第一时间和她成亲。可惜她自被抓回来,虽是好酒好菜伺候着,可除了下人半个人影也不见,想来他们抓自己,没那么简单。
很快就证明她想得没错。来见她的不是城主胞弟,而是身份尊贵的洛城城主。这个传说中的男子无论是武功还是家业都是江湖上顶尖的,他虽是在笑,眼里却毫无感情。
“非狐姑娘在这里可还住得习惯?”
她剥了一颗荔枝放进嘴里,悠悠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我自知没有杨贵妃绝世丽质,城主这么兴师动众把我抓来,还是开门见山吧。”
他唇角挑起笑,把玩着茶杯:“我喜欢聪明的女子。”
她冷笑,你喜欢我倒是放了我啊。这些口口声声说喜欢她的人无一不想对付她,却只有那个一心向佛不喜欢她的人会次次护着她。
桌上瓷瓶插着几枝紫玉兰,紫色花瓣衬着白瓷蓝釉,是少见的琉璃烧瓷。他不慌不忙饮了口茶,问她:“你可听说过七言菩提心?”
“听倒是听说过,不过那等传说之物也就是听听而已,城主不是想告诉我七言菩提心真的存在,它就在我的体内,你把我抓来不是为了让我和你弟成亲,而是为了挖我的心。”
茶雾缭绕中,他的唇角似乎有些抽搐,良久点了点头。
她差点一下巴磕在桌上。
七言菩提心,千年结果,结果三日后便会凋落消失,是极需缘分才能得到的神物。听闻它有起死回生重塑筋骨的功效,服下之后会代替人的心脏,拥有七言菩提心的人命中有一菩提劫,渡过便登仙成佛,渡不过便是一死。
但到底事实如何谁也不知,毕竟谁也没见过,传得久了便也只当传说来听。而此时他竟然说这传说中的神物就在自己体内。
自己从记事起便是孤儿,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什么特异功能,就是长得漂亮了点,但这也是归功于她爹妈。若是常人告诉她,她必定不信,可说出这话的人是洛城城主,这令她不得不信。
他们大张旗鼓地将她抓来,待到挖心之后,便可说是她不愿成亲而自尽。虽然将人逼死传出去不怎么好听,但谁敢对洛城有所怨言。
他不担心她能逃出洛城,让她死前当个明白鬼便是他最大的善良。直到他离开很久,她还是无法接受这个消息。
几日之后,她被封了穴道押出房间。她知道嚷嚷也没用,脸上倒显得很平静,只是她想到清远,觉得如果临死前还能再见他一面便死而无憾了。
刚想完,就看见一抹青色人影由远及近,依旧是淡漠的脸,只是眉目间有少见的担忧。她开始相信自己体内真的有菩提心了,作用就是能帮她完成死前遗愿……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洛城将这方庭院打理得十分雅致,青色藤蔓爬满了浮屠像,白玉铺就的小路旁李花如雪,他走在那条白玉路上,就像在自家庭院一样闲庭信步。真是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是来救人的。
江湖上没有谁敢和洛城作对,她以为她会安静地死去,不会有人记挂。
他避开影卫攻击来到她身边,将她护在身后。洛城城主步步紧逼,他与他交手并不落下风,可见武功造诣实在是高。他一掌将城主击退几步,转身将她抱在怀里,后背挨了一刀,血色浸染了青色僧衣。
他抱着她在风里疾驰,嘴唇血色一点点褪去。洛城的人起先紧追不舍,后来便没了踪迹,想来是被甩掉了。他终于力竭,将她稳稳放下后才喷出一口血倒地。
好在是深山,她找了些草药给他敷上止了血,开始运力冲破穴道,直到暮色西沉才带着他赶往医庐。
夜晚风凉,她罩了一件单衣守在他床前,半夜他转醒,看见她撑着头小憩,青丝掠在唇角,显出苍白容颜。
他微微抬手便惊醒了她,她唇角掀起明艳的笑:“我刚才梦见嫁给你了。”
他蹙眉,嗓音沙哑而冰凉:“出家人不谈姻缘。”
她凑近他,眼底笑意明显:“那你为何要拼死救我?”
他目光看向窗外沉沉夜色,窗边探进一枝艳色凌霄,好半天才淡淡开口:“上苍有好生之德。”
她趴在他耳边,语气亲昵而温柔:“我才不信。”嘴唇擦过他脸颊,“清远,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第陆章
本以为洛城会大肆追捕她,可这几天江湖格外平静。他养好了伤便要回定林寺,她依旧步步紧随。
他蹙着眉眼,又恢复往日淡漠模样:“小僧乃佛门弟子,你还是另寻他人吧。”
她折一朵九里香插在鬓间,红衣白花衬得人格外清丽:“我愿随你修佛。”
她的脚伤未好,他虽不愿她跟着,但依旧放慢了行程,只是每夜借宿在村庄人家时,村民看他的眼神令他有些懊恼。
自她脚伤渐好,他再也不愿意去帮她买什么肉包子烤鸡腿,有几次连小贩都忍不住提醒他,大师,佛祖看着呢。
他当然知道佛祖看着!她不就是佛祖派来磨练他修行的吗!
老伯端了白饭过来,她果然露出嫌弃神色,凑到他身边问:“我可以去买烧鸡吗?”说完又赶紧补充一句,“我保证回寺之后就开始吃斋!”
他有些头疼地挥手让她赶紧走。她面上绽放胜过日月光辉的笑容,几乎晃了他的眼。吃完饭打坐念经,那个笑容始终在脑中回荡不散。他有些心烦出门,月色照得院内那颗枯树格外凄凉,她依旧没有回来,估计是不想他看见她啃烧鸡的模样。
手指抚过粗糙石桌,月光投下他单薄影子,他不禁低低叹了声气。良久,她终于回来,眉眼间似有古怪之色,只是在看见他时露出往日明艳的笑。
“回来了就好。”他留下一句话转身进屋,半夜转醒透过半开的木窗,看见她依旧站在那棵树下,红衣墨发,却透着无尽凄凉。
她的爱不算猛烈,但胜在持久。脱下艳丽红衣,换上青衣白裙,随他在寺庙吃斋念佛,虽然住持好几次委婉表示,她其实可以去对面那家尼姑庵。
回到寺庙后她见他的次数其实很少,他似有意躲她,只有讲佛经时她随众人坐在他面前,认真地模样令他难以言喻。
但一个姑娘长久住在寺庙终归不合适,住持派人来游说了好几拨,但见她每日抄佛经做功课,向佛之心如此虔诚,实在做不出赶人之举,最后还是让清远出面。
她端坐在山水墨画之前,像黑白泼墨间一抹明艳色彩,执笔的模样是常人难及的优美。他站在门口,逆光投下一片暗影。
“你不必如此执着,一切皆是虚幻,放下即是解脱。”
她深情看他:“佛渡众生,你也渡我一次吧。”
他微微闭眼,面色有不正常的潮红:“施主将自己困于深渊之内,执念太深,是佛难渡。”
她走近他,露出一丝微笑:“那,便将你也拉入深渊。”
他后退两步,最终叹了声气离开。
这样清净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因寺庙接连有两名僧人被杀,死相可怖。她也去看过尸体,干涸像被吸干鲜血。
更深露重,她心内不安,担心清远出事便去了他的禅院。月桂冷香浓烈地从院内漫出来,她敲门无人应,只觉这月桂香闻着有些古怪,翻身跃进了院墙。
房门漆黑一片,离得近了,一丝血腥味钻进鼻腔。她大惊失色推开门,清冷月光洒进房屋,借着冷月可见清远满嘴的血坐在床边,一名僧人躺在血泊之中。
她捂住嘴朝他扑过去:“你……你做了什么?清远!你做了什么!”
他抬头迷茫地看她,嗓音沙哑:“我渴……”
她抓住他的手,看见青黑之气顺着掌心一直延伸到肩头,是中毒入魔的征兆。蓦然想起从洛城逃脱时,洛城城主古怪的笑容,竟然是那时候给他种了毒!
她将他抱在怀里,轻拍他的背:“没事,我会解决的。”
话落,听见窗外传来人声,她迅速将鲜血抹在嘴边,随即打开轩窗,将他扶起来:“快下山,在十里亭等我。”
他眼底渐有清明,脸上露出痛苦神色,她踮着脚轻轻拥抱他:“你若成佛,我随你修佛;你若成魔,我随你堕魔。”
他愣神看着满屋鲜血,终于转身跃出。片刻,房门被推开,僧人的火把映着屋内正在饮血的她,红唇像染了艳色胭脂,她朝众人露出一个妖艳的笑:“被发现了。”
“把这个妖女抓起来!”
愤怒的僧人一拥而入,她拔出破云,不介意让血流得更多。她要为他的离开争取时间,一直纠缠到力疲才终于冲出去,一路疾驰。
几日之后,江湖盛传,非狐入魔,人人得而诛之。
第柒章
清远并没有在十里亭等她。
越来越多的杀人吸血命案发生,江湖人将这一切都算到她头上。她一边躲避江湖追杀,一边找他,有几次差点落入围剿。
林玉空蒙着面将她从人群中救出来时,她一眼就认出他,笑意盈盈问他:“你不怕他们认出你迁怒纯阳啊。我徒弟怎么样啦,都快有我高了吧?”
他冷冷看着她,咬牙切齿:“我不相信是你做的!”
她看见远处火光渐近,倾身轻轻拥抱他:“是我做的。林玉空,善待我的徒弟,我此生没有机会再回去见她了。”
他固执地抓着她,几欲红了眼眶。又想起多年前,他在桃花林看见她,她醉卧花树之间,对他笑道:“你就是纯阳掌门?这么个毛头小子?”
“我会证明你的清白!你跟我回纯阳,没人敢动你!”
她却一掌打在他肩头,借力飞跃而走,带笑的嗓音响在他耳边。
“林玉空,一定要完成你的梦想,把纯阳发扬光大。”
她走得很洒脱,却没想到,她离开片刻,有黑影欺身而近,几番交手之后,长剑刺穿了林玉空的心脏。他躺在冰凉地面,似乎看见夜幕繁星下她朝他伸出手。
人声渐近,他嘴角溢出鲜血,说了此生最后一句话:“纯阳上下,善待她的徒弟。”
那是他死前,能做出的唯一承诺。
而她不知道,她依旧四处寻找清远,听闻某地又发生了血案,赶过去时却被江湖之人围攻。她立于高墙正与众人纠缠,突然听见有人叫她师父。抬眼便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其实她根本不认得她的样子,可她知道是她,是她在桃花树下捡到的小徒弟。
没想到小徒弟还记得她。
因为分神腹部中剑,她转身便逃,逼近悬崖。
小徒弟满脸都是泪,有她未料到的在意:“师父,你让我等你回来,可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回来。”
她看了眼追来的人,语气冷然:“我不是你师父,你认错人了。”
如今的我,已不配做你的师父。她转身跃下悬崖,却没想到小徒弟会跟着跳下来。她为了救她顾不上自己,狠狠摔在地上,五脏六腑几乎移了位,痛得晕厥过去。
醒过来时在昏暗的山洞中,已被封了内力,火光中黑衣人斗笠半遮,可她一眼就认出他,轻轻笑出声:“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转而想到小徒弟:“那我和我一起跳崖的小姑娘,她没事吗?”
他将一根木柴投进火堆:“被拜火教的人救走了。”
她放下心,缓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揭开他的斗笠,看见那张日夜思念的脸。想了想,认真地对他说:“前些时日,我听见有人说,七言菩提心可以驱散魔性,重塑筋骨,清远,你来见我,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你想要我的心?”
他静静看着她,她笑了一声,猛地拔出破云对准心口刺下去,刀尖停在距胸口一指处,他握住刀锋,面色发白:“你做什么!”
她抬头,眉目释然:“你不是想要我的心吗,我把它交给你。”
她的眼里没有半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他的怨恨,只有无尽的情意:“我的心早就是你的啊,你不知道吗?”
她日日夜夜寻找他,不是思念,不是担忧,她只是想将这颗心双手奉上,助他脱离魔道,回归佛道。
她握住他持着刀柄的手,对准心口刺下去,鲜血溅在他淡漠的脸上,她前倾去拥抱他,是缠绵温柔的姿势,刀锋更深的刺进,她趴在他肩头,咳出一口血。
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边,带着血色缠绵。
“清远,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不会告诉你,因为这是我对你,唯一的惩罚。”
那是她死前最后温柔的情话。
尾声
她说的没错,这个未知的秘密,是对他的惩罚。他无时无刻都会想到她,想到她口中的那个秘密,夜夜难以安眠。
忘川赤水能够将不为人知的往事重现,有些事情他明白,可有些真相,他不知道。
画面中出现非狐艳丽的红衣,他眉眼紧蹙,看见她在镇上买烧鸡,和妇女讲价时却发现妇女腰间佩戴了一枚锦囊。
一枚和她交给他超度的一模一样的锦囊。
她惊异之下询问,听见妇女回忆:“这是以前长君送我的,她本绣了两个锦囊,一个送给自小定亲的谈渊,一个自己留着。可惜谈渊一心向佛,非要出家,还将这个锦囊还给了她。她说留着两个锦囊没用,便送了我。”
她似乎想到他一贯寡淡模样,轻笑出声。又听妇女继续道:“这长君呐,是个傻孩子,她以为谈渊情愿出家也不愿娶她是因为自己长得不好看,便想尽办法消除脸上的胎记,后来离开再也没回来。而谈渊那孩子,在前往寺庙出家的路上,遇到山贼被杀了,唉,真是一对可怜的孩子。”
她脚下踉跄,包好的烧鸡掉落在地。
她早就知道了,她知道他不是谈渊,她知道他另有身份,所以回来后她才会面露古怪,在树下站了一夜。
可即便是这样,她仍旧将他深爱,甚至替他承担所有罪过,最后心甘情愿将心交给他。
茶盏画面一转,出现多年前,雪山之巅结出七言菩提心,洛城城主得到消息时匆忙赶往,却迟来一步。一名为了使夭折女儿复生的母亲凭着伟大的母爱攀上雪峰,先他一步将菩提心喂给了女儿,而自己却冻死在雪峰之上。
事已至此,洛城城主无可奈何,却也深知,服下菩提心的人命中有一菩提劫,或为生死劫,或为情劫,只要她没渡劫之前自愿挖心,这颗心便能再次为他所用,助他修行。
这些年他一直派人监视她,直到她差点命丧沙漠,菩提劫终有反应,本以为她的劫难是生死劫,不想将死之际天降大雨,竟将生死劫转换成了情劫。
那个叫谈渊的人,才是她命中注定的劫难。洛城城主派人寻找谈渊发现此人早死,于是便命身边最得力的暗影冒充,一切的舍命相护都是虚情假意,不过是为了让她爱上他,心甘情愿挖心罢了。
洛城为了杜绝纯阳干扰此事,竟对纯阳掌门痛下杀手,直到洛城城主顺利拿到菩提心,才将林玉空已死的消息散播出去,嫁祸给非狐。
他们自认为她至死都蒙在鼓里,是一个陷入情劫的可怜可笑之人。可其实她比谁都看得通透,明知是陷阱,明知是假意,仍付出真心。
是因为爱得太深,太满。
他脸色白得吓人,语气却一贯淡淡,朝流笙道谢离开,她想了想,还是帮那个女子问了那句话。
“你爱她吗?”
他在门口驻足,良久,终于开口:“我负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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