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 ? 吃燕窝糕的女人(2/2)
它是世上最危险的机场之一。
——但,它要消失了,从此面目全非,轰隆的巨响不再令人厌烦、痛恨,反而成为冷寂之前最后的怀念。一夜之间,启德关灯作别。“沉默”了,整个九龙城都因寂寞失聪。
新机场设施先进,是花费七百多亿港元兴建的“新欢”——人是记忆的奴隶?不,人都选择自己想记得的。逝去的永远是最好的。纵有千般不是,旧爱是难忘的。
我来不及告诉阿力,我手上也有已经逝去的东西。
关上电话。
他说拍完照片才覆我——但他一直没有。
蓝天将黑未黑,招牌和光管刚亮。我竟走到皇后大道中一百九十九号地下的“陈意斋”去。原来老店在广州。一九二七年在香港成立了分店。
我买了燕窝糕。顺便也买了些杏仁饼、牛肉干、虾子扎蹄、柠檬姜、辣椒榄、薏米饼……
我知阿力晚上会到湾仔一家酒吧看世界杯。这是爱尔兰特色的酒吧。早已挤满球迷,透过84x62吋的电视大荧幕,粗口横飞,群情汹涌。
那是一个十二码罚球。
阿力连黑啤也不喝,与一众他不认识的巴西拥趸在吵闹。
我不知他们吵什么。
一个说裁判太差劲,判错了。
一个说拉扯球衣,判罚是公平的。
一个说他下了重注赌波,竟大热倒灶。
……
我很喜欢看这些球迷的直接反应——一一都像顽童。他们开心,便大叫大跳。一下子落空,毫不掩饰地兽性大发。喜怒哀乐系于一个小小足球。
只有在这些场合,我们找到童真——在粉饰升平的世界中逃出来,走入原始土人部落。他们的精力用不完。
阿力有时是个故意抬杠的超级顽童。世上必有些死硬的“跟白顶红”派。他们一点也不喜欢毫无新意的大热门,最恨形势一面倒,当所有人捧巴西,他们便声援苏格兰或挪威,或克罗地亚,或法国。
这些人天生便爱“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做不到侠盗、烈士,也得以口舌在千里之外奋勇表态。从来不肯跟风,不理时势,不看实力,不管胜负之可能性,总之,心理上打倒一切当权派,谄媚者,以及大多数群众。
阿力不相信牌面,他的“反调”只消中过一次,便会讲足一世。
我在那个乌烟瘴气的酒吧中同他厮混了大半晚。大部分时间在听他说话。
他扔给我一大沓飞机肚皮的照片,“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九龙城。
“这张最‘完美’,”他指出,“有新、旧楼、大招牌、行车天桥、人群,还有客运大楼——最精彩的是天色,好像含着眼泪。”
我见到他脸上的光辉,完全忘掉“燕窝糕”照片——比起来,它是无地立足的“第三者”。
反而公司的同事比较关注。他们一边吃一边取笑。
“原来这些百年零食那么好吃,我们像不像古人?”
小李叫我过去看电脑显示屏:
“白手套放大,做了些效果,不很好,因为色太差。尽人事。”
他指着一些影像:
“上面有个指环。这儿。指环的饰物——”
对了!
指环的饰物就是那条小巧玲珑的钥匙——它不是钥匙,它只是装饰品,难怪世上没有供它开启的锁!
但是,为什么呢?我仍然没有头绪,我仍猜不透冥冥中谁给我这条钥匙。
晚上,当我听着make no sound和tijuana jady,进入迷幻境界,开始我的功课时,母亲大人来电。
“你吃到燕窝糕没有?”
“吃了。”我告诉她,“味道淡得像米,像忘了放糖。好了,我要工作了。”
“我小时候最喜欢那个盒子。”她不愿搁下电话,“是‘雪姑七友’,雪姑还让小鸟停在她手背上唱歌。”
“不,他们早改装了。”
我信手拈来一看。
或许那块包裹着长条形,米白色,中间夹了些碎燕窝的糕点不变——仍似一根白色的手指饼呢。但它的盒子是橙红的渐变色,还有燕子图案。写上“老少咸宜,味淡有益,开胃补虚,滋水生津”,一点古意也没有。
“店员说,政府要登上成分、重量、食用日期。咦?还有个编号——”
“这么复杂?”
“58726——大概是出厂编号。现在的零食注重卫生,过期不能卖。”
“从前我们不讲究这个,好像什么也不会过期。”
我对母亲一向很心虚。所以她有点伤感,并怀疑我是邻床错换过来的洋人婴儿——她大概期待我买两盒送给她(爸爸已对我弃权),但忘本的我竟然只记得急功近利有利用价值的同事!
我不孝!
我甚至没有好好给她一个孙子抱。因为弟弟品强会完成任务。
来世上一趟,为什么要为别人活?有那么多包袱呢?
我们喜欢一个人,“喜欢”的过程已经是享受,我们心动、欢愉、望眼欲穿,他对我们好一点就可以了——这种“折磨”有快感。
哪有一生一世?
而我做这设计,开了个通宵。忘了琐事,也忘了钥匙。
门铃响。
煤气公司的职员上门抄表。我正在看色版,着他自便。
“啊!你把厨房完全改掉。”
“对,上手业主的橱柜竟用橙黄色,太老套,我很少煮食,都扔掉。其实微波炉就够了。”
他熟练地打开中间那个橱柜,记录煤气使用度数。
他笑:
“用不到十几度。”
又道:“这个铁箱子,最好改放别处。”
什么铁箱子?
我向橱柜内一看:
“这个箱子不是我的。”
“难道是我带来放进去的?”
我搔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我搬来时,所有杂物全盘清理,一针一钩,都是本人设计新添,个人风格。我决不会搁着一个奇怪的铁箱子那么碍眼,碍手碍脚——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
我搬起它,不算重,但打不开,上下左右全看遍,没有锁,没有匙孔。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古旧异物有点发毛。从地面冒出来,躲在煤气表的橱柜内,非常隐密,又带点嘲弄。我对空气说:
“你不要作弄我!”
用力砸在地上,发出巨响,它纹风不动。我拿刀劈它,用脚踢它,用锤敲它,用尖硬的锥撬它……我肯定里头应该没有“生命”吧。
因这番蹂躏,人和铁箱子都累了。
我竭尽所能摇撼它,突然,我见到在一侧,有一排数字的齿轮,原来是密码锁。
于是,胡乱地拨动一些数字,这肯定是无效的。孤军作战的我颓然坐倒。
望向桌面上的燕窝糕——燕窝糕,你有什么玄机?吃燕窝糕的女人,你究竟想怎样?你是谁?
58726!它的出厂编号。
我的心念电转,急奔狂跳,58726——铁箱子——打——开——了!
它打开了!
我身子反而向后一退,它像一个张大的嘴巴,同时,我的嘴巴张得比它大。
喘定片刻,我再察看这陌生的,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身边的时空的铁箱子。
一只白手套。手套已残破,瞩目的是染了些褐色的“东西”,已干,凝成硬块,是血吗?是干了的,经过岁月的血吗?那只手——不,那只手套上,竟仍套着指环,但锁匙饰物不见了。
在——我——处。
这回,真的见有一张昏黄的旧照,签了上款:“吾爱”。下款是:“燕燕一九三三”。
燕燕?
这是一张唱碟封套。即我如今设计相类的功课。
封套中间挖空一个圆形,见到黑色唱碟的中心部分。抽出来一看,它砸得崩裂了一角。即我刚才粗暴的结果。
一九三三?
灌录的主题曲,是:
《断肠碑》。
封套底印了歌词:
“(中板)秋风秋雨撩人恨,愁城苦困断肠人。万种凄凉,重有谁过问。亏我长年惟有两眼泪痕。(慢板)忆佳人,透骨相思,忘餐废寝……
“龙凤烛,正人灯花惨遭狂风一阵,苦不得慈悲甘露,救苦救难救返芳魂。俺小生一篇恨史,正系虚徒于问。问苍天,何必又偏偏妒忌钗裙。天呀你既生人何必生恨,你又何必生人。莫非是天公有意将人来胡混。莫非是五百年前,债结今生?……”
燕燕穿二十年代的旗袍,前刘海,浓妆,戴着白手套,手拈一朵玫瑰花,同手套上的珠花羽毛相辉映,要多俗艳有多俗艳。她七分脸,浅笑若无。人应不在,但手套染血……
铁箱子中,还有一个小盒子。
这个小盒子木造,雕细花、缠枝。有个小小的锁。我拿出来,就灯光一看,赫然是以口红写上的:
“赵保罗吾爱”。
paul chiu——没可能!怎可能是我?
她怎可能用这种方法来找我?
我有生以来都没见过她,没爱过女人,我根本不爱女人,不认识燕燕,不吃燕窝糕。这是一个陷阱!
这是阴谋!
拎着那条小小的,但又重得不得了的钥匙,我颤抖着。几番对不上锁孔。
我恐惧,冷汗滴下来,越来越寒,呼吸也要停顿,只要有一点异动,我一定弹地跳起,撞向天花板。我挣扎着,又极渴望知道真相,我快要知道“我是谁”了!——
“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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