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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诛宇文护(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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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什么时候,前院开始落雨,雨声寂寂,令杨家空旷的庭院更显深沉。

春花谢尽之后,随国公府的花香飘荡干净,萦绕在长安城里的恶臭被风吹入了府中,令人作呕。

顺阳公主带着一群婢女从廊下走了进来,独孤伽罗赶紧迎上前去。

她们妯娌这几年还算和睦。杨坚的二弟杨林,娶了高颎的妹妹,高家只是个伯爵,高宾父子都是闲官,顺阳公主更是不把二嫂放在眼中,加之她身为宇文邕的同母妹妹,在长安城里颇有权势地位。杨瓒才干出众,因军功被封上柱国,又对妻子宠溺无比,顺阳公主自觉称心如意,不再事事和独孤伽罗争个高低。

独孤伽罗本来就无意与她纠缠,多番隐忍求和,所以表面上看,如今这二人竟有些心腹姐妹的模样。

“大嫂,你看,我带谁来了?”顺阳公主喜气洋洋地道。

独孤伽罗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顺阳公主的裙子后面跟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女孩儿,穿着浅紫色衣裙,如同粉雕玉琢,一双乌黑闪亮的大眼睛几乎占了半张脸,极是秀美可爱,倒不禁喜欢起来:“这丫头真是俊俏,莫不是你们宇文家的小公主?”

“这是我七弟宇文招的女儿,刚册封的千金公主,七弟对她爱如珍宝,我是没这个福分要她做儿媳妇了,大嫂的三个儿子,倒是可以让这丫头挑上一挑。”顺阳公主笑道,她生了三个儿子,却一直没生女儿,因此对千金公主极是疼惜。

虽然她的话有几分居高临下,但独孤伽罗还是被这漂亮丫头的模样迷住了。千金公主看起来比当年的杨丽华还要秀丽动人,肌肤莹白如雪,睫毛扑扇如翼,凑近看时,仿佛能在她粉嫩的小脸蛋上照见自己的影子。

独孤伽罗笑道:“勇儿我已替他看好了媳妇,就在这几个月要上门提亲。阿摩和阿祗倒是和千金公主年纪相仿,一会儿,看她喜欢跟哥哥玩呢,还是跟弟弟在一起。难得公主有心,替我成全这头亲事,不过赵王位尊,只怕看不上我们杨家。”

阿摩是独孤伽罗的次子杨广,阿祗是独孤伽罗的三子杨俊,这两个小小少年,都是俊秀聪明的人物。

顺阳公主一撇嘴道:“他敢!本公主是当今皇上的同母妹子,人都嫁到杨家来了,他还敢看不上我们杨家的人,若眉,你记好了,这辈子你就是我们杨家的媳妇,不准再挑别的婆家。”

千金公主被她的霸道吓了一跳,笑道:“若眉听姑姑的话,不过若眉要嫁的人,一定要文武全才,精通琴棋书画。”

顺阳公主笑道:“听听,这么小小年纪,就知道选女婿了,要找文武全才的儿郎啊,你这就算找对人家了,来,把阿摩和阿祗都叫来,让我们宇文家的大公主好好选上一选。”

独孤伽罗含笑让人从家塾里把杨广和杨俊叫来,杨广七岁,杨俊五岁,两个人长得都比杨勇潇洒俊秀,一左一右立在千金公主之旁,真有“双璧”之感。

顺阳公主打量着两个侄儿,推了一把独孤伽罗,笑道:“大哥长得模样不济,阿摩和阿祗倒是一个赛一个的俊美,这两个孩儿啊,将来长大了,长安城的姑娘们还不得抢着嫁,阿摩生得最出众了,若眉,不如你就嫁给阿摩哥哥算了。”

千金公主站在杨广和杨俊中间,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大大方方地牵起了杨俊的手,笑道:“姑姑,我喜欢这个弟弟。”

独孤伽罗、顺阳公主和身边的侍女们都笑弯了腰,独孤伽罗顺势把千金公主和杨俊扯到自己的身边,道:“瞧你们俩这模样儿啊,真是一对小小璧人,好,我就答应你,把我的阿祗啊,送给千金公主去当驸马。”

千金公主与杨俊都是未知人事的稚童,根本不明白大人笑的都是什么,二人都是温文尔雅的柔和性格,没说一会儿话,就越发觉得投机亲密,手拉着手,跑到花池旁去看鱼了。

独孤伽罗望着二人天真无邪的面庞,突然有些伤感。

这两个孩子将来长大后,她不会真让杨俊去娶千金公主的,赵王宇文招和齐王宇文宪一样,都是宇文护的心腹兄弟,对杨坚也一向戒备,就算杨家同意这门婚事,宇文招也不会同意,他们二人注定此生无缘。

可看着这两个秀美孩儿天真蒙昧的模样,她又觉得自己的决断和联想有些残忍。

孩子有什么错?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无知无识,既不明白前尘旧恨,又不知晓自己身上还背负着家族的使命和罪恶,他们幼稚地信任着长辈,享受着世间的爱与美,却不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看清那些肮脏残忍的真相,看穿那些奸诈凶险的人心。

长风吹过府前的白杨树,树叶声喧哗如暴雨,独孤伽罗惆怅地移过了眼睛,不再去看鱼池边冒着细雨嬉戏的那对孩童。

当年的自己还不是一样,以为自己能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昭玄哥哥一生一世,以为自己身为大司马府的小姐,可以安享富贵清闲的人生,自己的生命中永远不会有风霜雨雪,可没满十四岁,她就经历了家破人亡的惨剧,世上的人心,原本就那么凶险,早一天看懂看透,就能早一天活明白。

“夫人,”李圆通从门外走来,看见顺阳公主也在座,便压低声音道,“太子妃打发人来请夫人入宫,说有事商议。”

“又有什么事?”独孤伽罗不禁皱起了眉头。

她心里也知道,杨丽华请她入宫,无非又是太子宇文赟新闹出了什么荒唐事。

太子宇文赟是皇上十六岁时所生,生母李娥姿比宇文邕大八岁,宇文邕膝下共有七个儿子,全是庶子,阿史那皇后来长安后一直没有生育,所以宇文邕立了长子宇文赟为太子。因了宇文赟的太子身份,独孤伽罗才不顾杨丽华的抗拒,将她嫁入东宫。

可这个宇文赟的荒唐劲,实在比北齐高家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年纪轻轻便沉迷于酒色,身子骨又单薄,架不住长期酗酒纵欲,三天两头生病生得昏迷不醒,就是这样也没能减少他胡闹的劲头,一醒过来,他又折腾得比谁都起劲。

宇文邕见这孩子太过好酒,便命人不准送酒到东宫,还要他七岁上朝,与大臣们一起奏议,三更即起,哪怕严冬酷暑也不给休息一天,举止进退更要一丝不苟,错一点便在大德殿上用棍棒皮鞭当众责打他,常把宇文赟打得半个月起不来床。

宇文赟畏父如虎,便在私底下瞒着父皇胡闹,被宇文邕发现后,当场用马鞭把他的后背都抽烂了,还在东宫特设监察官员,日夜值守,记录太子每天的一言一行,让宇文赟这个太子当得跟囚犯差不了多少。

可能是家教太严、毒打太狠,宇文赟长大之后,便成了个古怪少年。当着人,他眼神闪烁,满口圣贤大道理,谦让有礼;背地里,完全是个禽兽。

东宫的侍女几乎全都被宇文赟强行临幸了一遍,大冬天里逼着侍女和小黄门们光着上身、赤着脚在东宫装作乞儿讨饭,自己则带人将一桶桶水往这些“乞儿”身上泼,看着他们身上冻得满是冰挂,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酒兴一起,宇文赟便把自己的坐骑直接杀了,在后院点火烤马肉,就地割炙肉狂饮,然后命人披上马皮,再扮作他的坐骑骑,宇文赟则全身奇装异服,盔甲上装饰着长长的雉羽和拖及地面的外氅,纵“马”飞奔。

只要脑子里有一个荒唐的闪念,太子刹那间便会付诸实践,这个身材瘦小的宇文赟,精力实在惊人。

若不是在东宫里任值守要职的下大夫郑译恰好是杨坚的太学同学,与杨坚交情深厚,宇文赟便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细雨纷飞的下午,伽罗忧心忡忡地走在通往正阳宫极辉殿的黄土甬道上。

暮色过早地凝聚在前方太极殿的檐角,年近三旬的伽罗在一处拐角立下脚来,眺望片刻,这才牵起裙角,沿着被雨浸湿了的泥土台阶走入内殿。

当今皇上宇文邕是个格外简朴的人,他入住正阳宫后,未兴一土一木,反而将原来的雕梁画栋全数摧毁,又将白玉台阶改为黄土台阶,朱红宫柱改为原木直梁,并将后宫的内侍全数逐出,换上了他在蒲州带来的人。

整个后宫,连同阿史那皇后身边的侍女在内,不过几十个人。

伽罗听得已成为太子妃的杨丽华说,她如今在东宫事事都需亲自料理,说白了,不过是个说话管用的掌宫女官罢了。

“皇后陛下。”虽然阿史那皇后早对伽罗说过,她进宫可以不必行礼,就如家人一般,但伽罗从不肯失了人臣之礼,她在侍女殷勤搬来的凳子上坐下,勉强想笑一笑,却觉得脸上的肌肉紧张而僵硬。

“杨夫人为何脸带忧愁?是否有什么难言的心事?”阿史那皇后放下手里正在织补的布袍,关切地问道。

宇文邕虽然贵为天子,却俭朴至极点,平时在宫中只肯穿布袍、盖布衾,内衣上甚至有着阿史那皇后亲手打的补丁。

这一切看在伽罗眼里,她不禁有些好笑。

身为至尊,却悭惜一丝一米,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美德。

听说宇文邕远没有乃父宇文泰的大手笔,赏赐部下时十分小气,至多不过一万钱、一匹马。

杨忠攻破北齐长城时,宇文邕仅止赏了个不痛不痒的荣衔,连一个钱也舍不得掏出来。上次在齐境行军时,宇文邕看见部卒中有人赤足行走,立刻在马上脱靴赏给其中一人,轰动一军,而与此同时,身为三军统帅、北周皇帝的他,却根本没想到事先就该命令军中备齐战靴和寒衣。

与他对将士们的刻薄寡恩相反,宇文邕处罚起人来却毫不留情面,大臣们微犯过失,不是廷杖就是削职,若非宇文护还在朝中专权,只怕宇文邕杀起人来也是眼都不眨。——这样的人,就算打得了天下,也治不了天下。

“哦?”听了阿史那皇后的问话,伽罗不禁微微一惊,自己的涵养功夫还是不够,竟然这样轻易地将喜怒哀愁流于言表。

“是因为宇文护昨天又当众弹劾了杨将军么?”阿史那皇后温和地笑道,“你放心,大家常向臣下们说,他能怀疑别人,却永不会怀疑杨将军,杨将军之于大家,在前有百战之功,在后有儿女之亲,并非一般人就能离间得了……”

“不,皇后,臣妾并非在担心我家将军。”伽罗打量着气质娴雅的阿史那皇后,忽然感觉了一丝惭愧。

阿史那是突厥的公主,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见惯了厮杀,夫婿又是这样一个强硬好战的男儿,她却完全没有沾染上半丝父兄夫君的凶狠强悍气概,相反,她温柔得像水一样,与她比起来,伽罗觉得自己是那样坚硬而充满心机。

“那杨夫人为何双眉紧蹙,若不胜愁?是为了你的兄长独孤善么?你放心,大家已经答应了我,不久后就会给已故独孤大人洗清罪名,让杨夫人的兄弟们全都出仕。”

阿史那皇后的坦言相告,让伽罗从心底感到了一丝异样。

怎么,宇文邕打算要对他飞扬跋扈已久的堂兄下手了么?离宇文家兄弟被先后毒死的时刻已多么遥远,宇文邕到底不愧是宇文泰的儿子,他能够将一份仇恨记得这样长久……而这和自己如出一辙。

“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此刻也非在挂念兄弟们的前途。”伽罗又摇了摇头。

“那么……”阿史那皇后惊讶了,她挥了挥手,将两个正坐在殿角裁剪的侍女打发了出去,殿外的雨声溅了进来,黑漆描金的画屏上,是一幅《曹操月下横槊图》,画面上,矮小矫健的曹操正在船头旁若无人地高吟。

见四下里无人,伽罗犹疑片刻,忽然站起身来,猛握住阿史那皇后的双臂,眼底的惶恐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啜泣道:“皇后,听说今天早晨左宫正宇文孝伯又在皇上那里进言,谓太子昵近小人,有污秽行……”

左宫正宇文孝伯,是皇上特地为太子请的师傅,又是年高德劭的老宗室,身为太子之师,按说是很荣耀的事,但伽罗听李圆通说,今天早朝上,宇文孝伯在太极前殿里痛哭流涕,称自己再没办法给宇文赟当老师。

平日里宇文赟的种种顽劣行为也就不消提了,昨天,宇文孝伯在东宫设帐,打算亲自给宇文赟上一堂《孝经》,没料想宇文赟竟命七八个宫女身穿轻绡,半裸一般环立在胡须全白的宇文孝伯帐外,自己还不时当众与这些宫女搂搂抱抱,说是要考校一下宇文孝伯,看他心中有没有圣人之性。

向来以君子自命的宇文孝伯岂能受得了这个?他当即掀席而起,怒冲冲地离去,宇文赟却在他身后哈哈大笑。

说真的,连伽罗也在怀疑,这个宇文赟似乎有一点不正常。

他骨格极其单薄,心智却近乎疯狂,据说他平时对太子妃杨丽华十分宠爱,称她是“九天嫡仙”,可一转眼间,他又会当众将她踢倒,口出污言秽语,辱及杨家的家门。

但不管怎样,伽罗都不能放弃宇文赟,她深知,与另外七位柱国大将军相比,宇文赟是杨坚唯一的优势。

原来伽罗这样忧心忡忡,是为了皇太子担心。

阿史那皇后不禁有些同情起她来,杨丽华是个明净而娴静的女孩子,看起来既有杨坚的高贵,又有伽罗的坚强,宇文赟这个糊涂东西,怎么配得上她?真正是糟蹋了那花朵儿一样的杨家大小姐。

而且,宇文赟最近又有了新宠,一个叫元乐尚的洛阳女子,年龄比杨丽华还小,整个人看起来还是未发育的孩子。——在宇文孝伯等人的严厉督管下,宇文赟都会如此荒唐,将来真当了人君,可以肆意行事,这位皇太子还不定能干出些什么来。

连宇文邕都快要对这个长子绝望,曾当面斥道:“自古以来,太子废立就是常事,你再不成器,朕会在你的六个弟弟里挑一个来取代你!”

吓得宇文赟伏地唯唯。

罢了,看着伽罗微微潮湿的眼睛,阿史那皇后叹了一口气,道:“杨夫人,你不用担心。这个儿子是大家当蒲州刺史时所生,宠爱入骨,再怎么着,他也不会废了自己的长子……大家已命人草诏,要给皇太子再添一个师傅,叫尉迟运,听说此人武官出身,严厉非常,这下,太子是有苦头吃了。而况,今晨大家回来时郁郁不乐,恰好一个叫乐运的小官儿随齐王宇文宪入见,大家随口问道:太子何如人?那乐运答道:中人……”

中人?伽罗在心底苦笑着想,连中人只怕都算不上,宇文赟只是个尸居高位、生下来就有了一切的幸运白痴。

“这乐运倒敢说实话。”伽罗叹着气,渐渐平复了适才紧张的心情。

“正是,大家也这样夸他。”阿史那皇后只在今天才忽然觉得,伽罗有些变了,从前她每次入宫,都会与自己探讨佛理,甚至共读《般若经》,而今天,伽罗眼底的惶恐让她发现,原来这位昔日的公府小姐、今天的随国公夫人,对权位不无恋栈。

“可是,这乐运说的老实话,不让大家更伤心么?”

阿史那皇后微笑道:“那乐运真正是个聪明的读书人,大家又问他,中人有些什么特状?乐运跪奏道: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便是中人,管仲相之则霸,竖貂辅之则乱,可与为善,可与为乱。这话说得才叫妙。”

伽罗点了点头,深觉乐运说得有理,可是,宇文赟倘若真是齐桓公一流的人物也罢了,听女儿那天回府时流泪说起的情状,宇文赟大抵是个已渐显癫狂之态的少年疯子。

他父亲沉毅多智、满怀励精图治的大志,却有这样一个狂悖荒唐的继承人,难怪宇文邕会时时头疼。

空旷的正阳宫里,忽然响起了一阵阵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虽不响亮,却沉闷而整齐,听起来十分训练有素,从小在行伍丛中长大的伽罗敏锐地发现,这是一支富有战斗力的精悍的队伍,人数虽不多,却个个干练有力。

此刻,在迷蒙的黄昏雨色中,他们到正阳宫来做什么?

随着这阵脚步声,阿史那皇后的脸色也变了,她双手放在膝盖上,整个人因紧张而显得拘谨,声音十分庄重地说道:“杨夫人,宫中即将开宴,本宫不能再留你了……”

开宴?

原来这些脚步声如雷霆震动的带刀甲士黄昏入宫,是为了开宴!

伽罗登时明白了一切,她不再多问,敛衽而出,纤长而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阿史那皇后微带惆怅的视线中。

李圆通正在宫门内侧打着呵欠等候女主人,在这个细雨纷飞的夜晚,伽罗扭过脸去,极目远眺。

不远处,宇文邕生母叱奴太后所住的含仁殿里,灯烛一一亮起,烛下人影幢幢,甚至听得见长刀在皮鞘里锋鸣的声音。

这是个春天的夜晚,这是北周天和六年(公元572年)的春天,这同样是个细雨纷飞的三月末,在独孤信尘封已久的大司马府里,那些独孤家的鬼魂们会不会绕院徘徊?而崔夫人院中那些多年未经修剪的梨树,会不会像当年一样盛开?

在宫门外,随国公府的三马安车和大冢宰府的青盖四马安车迎面相逢。

“退避路边。”伽罗平静地吩咐。

李圆通十分不乐意地看着自己府上的车辆谦卑地退至路边的烂泥中,涂朱的车辐上溅满了肮脏的泥点。

而宇文护那辆前呼后拥的青盖车,却连速度都未减一下,便呼啸着,直冲至朱红色的宫门前,那四匹马飞腾的蹄间,似乎带着一种宿命的气息。

宫门大开,正阳宫铺满黄沙的宽阔驰道上,刹那间布上了大冢宰府马车的深深车辙,那深黑的车辙一直没入黯淡的夜色。

在长安城,只有宇文护一个人被准许在正阳宫驰道上驾车,也只有他一个人被恩准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甚至,在正阳宫里,身为帝王的宇文邕见了这个堂兄,也得按家人礼来跪拜,在叱奴太后所住的含仁殿里,伽罗曾亲眼看见过这样的场面:宇文护陪叱奴太后坐着闲谈,而皇上宇文邕却躬着腰侍立在旁……

宇文护一直以为宇文邕恭顺得理所当然、心平气和,他以为宇文邕是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皇帝,他以为宇文邕只是一个没有志气的傀儡,为什么他从不肯正视宇文邕“毁法灭佛”的胆量和大举攻齐的魄力?

李圆通不经意地转过脸来,惊讶地发现,此刻,夫人仰首天际,脸颊边竟然静静地流淌下两行清泪,在这个沉黑的下雨的春晚,他有些分不清了,这到底是车帷外溅来的雨点,还是自己的错觉?

在杨府长大至今,他从没有看见过夫人的眼泪。

宇文护的青盖四马安车驶至大德殿前,宇文邕已经等候多时。

昨天他特地调开了齐王宇文宪,却把宇文宪手下的高颎和贺若弼都调至宫中,上次趁伐齐之机,宇文邕连夜带兵偷袭长安城不成,却也让他一下子收服了高颎和贺若弼两员猛将,成为内应。

高颎和贺若弼都是宇文宪的手下,深知齐王宇文宪夹在堂兄宇文护与四皇兄宇文邕之间,进退两难,所以今日之事,两人虽然深知其谋,但却瞒得宇文宪毫不知情。

“大哥!”宇文邕亲切地唤道,急步下阶迎了出来。

“皇上召我入宫,有何要事?”杨素将宇文护扶下马车,宇文护也不见礼,便大大咧咧地与宇文邕以平辈口气说着话。

宇文邕打量了他一眼,宇文护腰上悬着一把短刀,而他身边的杨素和鱼俱罗,虽未携带重兵器,却也穿了防身软甲,腰悬长剑,而宇文护身后,还另有五六十名彪形大汉,甲衣下明显带了匕首,这么多年过去了,宇文护大概内心也自知才具平庸、树敌太多,所以从没有放下戒备之意。

“太后昨天又喝醉昏迷,险些送命,朕苦劝无效,命人写了篇《酒诰》,请大哥进来,给太后读一遍,劝说太后她老人家戒酒。”宇文邕叹道,“如今也就只有大哥的话,太后还能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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