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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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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山盟不和她斗嘴,说:“不怕就好。”四下里搜寻一番,挑选出两根婴儿手臂般粗细的直树枝,都折成一米来长,在手里掂一掂,比商店里买来的登山杖更称手。他和锦书一人撑一根树枝,沿着羊肠小道向上攀爬。

那条路又狭窄又陡峭,而且铺满沙砾和碎石,每一步都要踩结实了才敢抬脚。走了不到一个小时,锦书的呼吸渐渐沉重,脚步也迟缓下来。这时候回头向下望去,繁茂的枝叶挡住视线,已经看不到山脚。

萧山盟知道锦书要强,走累了也硬撑着不说,于是主动示弱,替她找台阶:“想不到山路这么难走,我昨天乘火车过来,大部分时间都站着,今天又走了大半天,两条腿的肌肉酸疼。现在天黑得早,咱们再走几分钟就往回返吧,苍莽山的景色也算已经欣赏过了。”

锦书虽然心里赞同早点儿回去,却又恋恋不舍:“这么就回去了?你难得来一次,怎么也得登上半山腰。听人说苍莽山半山腰有个好大的平台,站在那里不仅可以欣赏丹霞地貌,还可以饱览楚原市风光。”

萧山盟笑一笑:“以后的日子长着呢,留点余地比把事情做满更值得回味。再往前走几步,咱们就打道回府。”

这时登山者踩出来的羊肠小道已经消失不见,前面的道路上覆盖着落叶和红土,树木更加茂盛,许多伸展的枝杈纠结在一起,必须绕道或者用登山杖拨开才能前行,步履越来越艰难。

萧山盟收住脚步,说:“回去吧,我走累了。”锦书心里明白他是为她着想,就顺着他的意思说:“好吧,我也走得腿酸了,咱们沿着原路返回。”

下山的路比上山还要难走。山坡异常陡峭,身体向前倾斜着,一不小心就可能栽倒或滚下山坡。这时那两根用树枝折成的简易登山杖就派上了大用场,他们一手撑着登山杖紧紧抵住地面,一手扶着身边的树干,以此保持平衡,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山下蹭。

才下午两点多钟,天色忽然黑下来,几分钟前还湛蓝的天空转眼间就被又厚又重的乌云所覆盖。那乌云来得迅猛而诡异,好像掌管天象的神仙刚才还有阳光灿烂的好心情,却毫无征兆地翻了脸,用墨笔随手涂抹,便抹出大片大片的乌云,低沉地压在半空,酝酿着一场凛冽的暴风雪。

锦书的心猛地抽紧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袭上心头。她在楚原出生成长,二十来年里从未见过这样乌云压顶的骇人天象。楚原的气候一向是温和宜人的,即使在数九寒冬,吹在脸上的风也是微冷的,让人耳目清凉,偶尔有轻雪飘落,也沾地即化,落在嘴唇上,凉凉甜甜的,舒适写意。可今年,那位秉性温和的神仙忽然转了性子,脾气变得暴躁起来,楚原地区的天气冷得刺骨,西北风从早到晚地刮,虽然没下过雪,但天空时不时就黑了脸子。

如果这时候大雪阻断道路,她和萧山盟能否顺利下山,还要画个问号,这趟浪漫的“苍莽山之旅”变成“苍莽山历险记”,她不能圆满地一尽地主之谊,难免对萧山盟充满歉意——锦书虽然忧心忡忡,却仍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估计不足,没预料到他俩正面临着一场极端的生死考验。

雪花绵绵密密地落下来。雪片大如鹅毛,瞬间就遮蔽了从枝叶缝隙间漏出来的几缕残存光线,天地一片惨淡。北风呼啸而来,凄厉的吼叫声惊心动魄。两人猝不及防,像在暗夜里行走,却被人一把夺走照明灯,突然失去方向,下意识地同时松开扶着的树干,两只手握在一起。

锦书没了主意:“怎么办?继续往山下走,还是在这里等风雪过去?”

萧山盟说:“看样子这大风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在这里等着不是办法,万一被雪困在山上,后果不堪设想。咱们还是趁现在找路下山。好在我们走得不太远,加倍小心,不用一个小时也蹭到山脚了。”

话音没落,一阵狂风席卷着雪花劈头盖脸地打来,锦书感觉右眼刺痛,好像有一粒沙子钻进眼睛,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揉,脚底却踩落一枚拳头大的石块,噼里啪啦地滚下山坡,她发出一声惊呼,身体失去平衡,趔趔趄趄地倒下去。萧山盟反应迅速,一只手扯住她的袖子,另一只手丢掉登山杖,拽住离他最近的一根树枝,想借助树枝的力量,把锦书拽回来。

没想到这棵树枯萎已久,枝杈虽然粗大,却又干又脆,无力承受两个人的重量,萧山盟的手才搭上去,树枝就咔的一声断裂,两人拉着手滚倒在地上。在栽倒的瞬间,萧山盟紧紧搂住锦书,把她的头抱到胸前——他想锦书的身上裹着好几层衣服,只要把头和脸保护好,受伤就不会太严重。

因山坡陡峭,两人完全无法控制去势,只能听天由命地顺势滚下去。虽然外衣很厚,但是地面遍布大小不一的石块,有的还很尖利,硌得骨头生疼。枯树枝刮在脸上,火辣辣的,不知划出多少条血道子。萧山盟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急速下坠,心也在急速下坠,不敢想象会滚到哪里去,会不会遍体鳞伤。

其实滚落的时间并不长,也许不超过一分钟,可两人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一样,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有种劫后余生的侥幸感。

是撞到一棵参天巨树的树干上才停下来的。萧山盟的屁股先撞上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如果是头部先撞上去,以当时的滚动速度和巨大的撞击力计算,幸存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即使是腰部或肋部撞到树干上,也免不了断几根骨头。屁股上的肉厚,起到了海绵垫子似的缓冲作用,再加上萧山盟穿着秋裤和厚毛裤——感谢李曼的拳拳慈母心,亲手给他织的这条毛裤绝没有偷工减料,用了两斤上好的羊毛线,织得紧致密实,在紧急关头挽救了萧山盟的屁股。即使这样,萧山盟撞到树干后猛然停下来,像被一柄大锤狠狠一击,剧痛入骨,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一样难受。

锦书被他紧紧搂着,头脸藏在他的厚而蓬松的羽绒服里,对滚落过程缺少直接感受,所以并没有感到怎么害怕。虽然身上同样硌得生疼,为了不让萧山盟担心,拼命咬牙忍着,不哼出声。

两人的翻滚像急刹车似的戛然而止,锦书从萧山盟怀抱里抬起头来,见他清秀的脸上布满划痕,从额头到两颊,有七八条长短不一的血道子,虽然入肉不深,但伤口处在缓缓渗出血珠,看上去让人心惊肉跳。所幸他坠落前把羽绒服的帽子扣在头上,耳朵和脖子得以幸免。

锦书看见萧山盟的模样,心里一酸,几串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她个性刚强,平时很少落泪,现在突如其来地泪水决堤。萧山盟立刻慌了手脚,安慰她说:“不要紧,别哭。”又说,“我的脸是不是很吓人?”想抬起手到脸上摸一摸,才发觉胳膊像骨折一样钻心地疼,而且不大听使唤。

这时风雪一阵紧过一阵,在耳边呼啸,像野兽嘶吼的声音,天地之间灰蒙蒙的,极目远眺,也仅看出几米远而已。这样恶劣的天气,在大楚原地区极为罕见。锦书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没听从七婶的劝告,执意带萧山盟来攀登苍莽山,是多么要命的错误。

她必须尽量弥补这个错误,把伤害减到最小。她拭去眼泪,强迫自己平复情绪,用努力掩饰的平和语气问他:“有没有伤到骨头?”

萧山盟轻轻动一动四肢:“都还听话,骨头应该没事,就是肌肉疼得厉害,要歇一歇才能活动。”萧山盟没好意思说他的屁股先撞到大树上,怀疑压迫到坐骨神经,这时一波又一波的痛感以屁股为源头,传遍四肢,他强忍着才没叫出声。

锦书说:“多亏你是我的坚强肉盾,我现在还能走能跳。这场风雪来得又猛又急,咱俩不能困在这里坐以待毙,我先去探探路,看能不能回到上山的那条小道上,等你缓过来,咱们再一起出去。”

萧山盟坚决不同意:“风雪这么大,连路都看不见,你没走出几米远可能就迷路了,万一找不回来,后果更严重。不如老老实实地等在这里,这么大的雪不会下太久,等雪一停,我也能活动了,咱们就一起找路下山,只要两个人不分散,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

锦书也怕和他走散了,不过她已经想到一个主意:“咱俩其实没滚出多远,离那条小道最多几十米的距离,我有个主意,保证不会迷路。”说着她把头上戴的鲜红的毛线帽子摘下来,找到帽檐处收针的线头,用牙齿咬断,轻轻一抽,抽出半米多长,“我把这头系在你手腕上,牵着走,这帽子的毛线抻开了有一两百米长,足够了。我走两米就把毛线在树枝上缠一圈,这毛线的质量过硬,有韧性,不会被风刮断,我答应你,不管找没找到那条小道,最多半小时,我一定沿着毛线走回来。”

萧山盟还是不同意:“没了这顶帽子,你的额头啊耳朵啊都暴露在外面,这大冷的天,一会儿工夫就冻透了。”

锦书安慰他说:“没事,我戴这帽子就是为了好玩,以前冬天从来不戴帽子,耳朵不还是好好的。”

萧山盟见锦书已经打定主意,说服不了她,只好由着她去,最后又敲定一次:“咱俩说好了,不管怎么样,最多半小时一定回来。”

锦书答应了,把毛线头缠在萧山盟手腕上,打个死结,说:

“别担心,我会注意安全。”心里一热,在他额头上亲一下。

锦书才走出一步,感觉萧山盟在后面扯住毛线绳轻轻摇晃,她回头说:“有事?”

萧山盟说:“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月老红绳,一头系着你,一头系着我?”

锦书甩他一个白眼:“都伤成这模样了,还有心情胡说八道。”嘴上嗔怪,心里却美滋滋的,似乎漫天风雪也不那么可怕了。

锦书的身影很快湮没在暴风雪中。她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举步维艰”的含义。北风如此强劲,似乎随时要卷起她的身体,丢下悬崖或者抛向半空;又像是一堵厚重的石墙横亘在面前,不可跨越,无法前行。雪花打在脸上,冰冰凉凉,融化在额头和两颊的水渍被风吹干,带走残存的点滴热量。脸皮冻得麻木了,摸上去感觉不像是自己的。也有雪花调皮地钻进衣领,顺着脖颈爬向后背,在贴肉的温暖里掺和些冰冷,像恶意的玩笑,激得她打了个冷战。

她感觉呼进鼻腔的是寒风,而不是空气。身体断了给养,这让她有些气力不济。她被迫停下来,转过头去,避开风势,大大喘几口气,才能继续前行。她每走几步,就把帽子上的红毛线在就近的树枝上缠几圈,这至关重要,能带领她回到萧山盟身边。她不怕找不到下山的路,她怕不能和萧山盟在一起。

一阵狂风卷着雪花劈面打来,她脚下趔趄,踩到一块石头上,险些栽倒,好在手边有一根粗大的树枝,她顺势伸手握住,身体随着树枝摇晃的方向前后摆动,勉强保持住平衡。她长出一口气,忽然感到后怕,如果没有这根树枝搭救,她刚才很可能会再次滚落山坡,如果受了伤,或者失手把毛线帽子丢掉,她就无法回到萧山盟身边了。

她想起早上出发前七婶的劝告,很后悔自己当时被兴奋冲昏头脑,只顾憧憬和爱人同游的快乐,忘记考虑潜在的危险。她自责了一阵,提醒自己一定要加倍小心,务必找到下山的路。她做几下深呼吸,平复紧张且懊恼的情绪,又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行进。

锦书的方向感很好,虽然漫天风雪遮蔽了视线,但她凭着记忆和直觉,居然一步步走近了通往山脚的羊肠小道。在毛线帽子拆到尽头时,她惊喜地低呼一声,一只脚已经踩到下山的路上。头顶的树木遮住了大部分降雪,加上风力作用,地面只覆盖着薄薄一层,依稀可以辨认出小径的轮廓。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时风雪似乎收敛了些。她眼前陡然出现一缕曙光,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看看手表,才下午四点一刻,如果两人抓紧时间,估计最迟六点半之前可以到达山脚。下山后就好办多了,到时候看情况而定,或者把萧山盟送到就近的医院验验伤,或者直接赶回七婶家,给他做一桌热乎喷香的饭菜。

锦书的神经高度亢奋,身体却几近麻木,在恶劣天气里长时间行走,却丝毫不感觉疲倦,她沿着缠在树枝上的毛线绳指示的方向,一步一挪地往回走。

由于已经走过一遍,又格外小心,回去的路更顺一些,似乎只用了十几分钟,就影影绰绰地看见萧山盟的身影倚靠在一棵大树上,半坐半卧,往她回来的方向张望。

锦书兴奋地喊他的名字,声音却被暴风雪吹散了,支离破碎的,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连她自己都几乎听不到。

锦书欢快地跑过去,和他并肩而坐,趴到他耳边大声说:“我找到下山的路了,就在这条红线的尽头,等你缓一缓,身上感觉好了,咱们就一起下山去。”

萧山盟说:“好。你不知道我刚才多担心你,真怕你找不回来了。”

也许人在困境中心灵更容易触动,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锦书心里莫名地不好受,有种患难与共的悲壮和感动。爱情是美好的体验,哪怕在最恶劣的天气里,她想,不虚此行啊,不虚此生。

她还没从自己营造的感动里回过神来,就发现萧山盟的右腿僵直,脚踝处隆起一个鼓鼓的大包。她急忙半跪在地上,俯身拉低他的袜桩,见他的脚踝肿得像发面馒头,皮肤又红又亮,似乎包着一泡水,看上去就钻心地疼。

锦书感觉胸口一阵阵地抽搐,嘴角歪了,两滴黄豆粒大小的泪水掉下来,掉在他红肿的脚踝上。直到现在,她才感到慌乱和恐惧,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和她的爱人,正经历着一场生死考验。

萧山盟见她落泪,忙安慰她:“就是崴了一下,没伤到筋骨,不要紧的。”

锦书知道她现在不能示弱,抬袖口擦去眼泪,勉强笑笑说:

“只要没伤到骨头就没有多大事。现在风雪不像刚才那么猛,看样子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停下来。咱俩在这里等着,七婶知道我们在苍莽山上,等雪一停就会带人来找。”

萧山盟见暴风雪的势头不减,并没有停止的意思。锦书从小生长在南方,不习惯这种天寒地冻的气候,在风雪中暴露这么久,两颊冻得通红,尤其是两只耳朵,好像冻伤了,又红又肿。

他心疼锦书,又恨自己偏偏在紧要关头受伤,就带着歉意说:“两个人都耗在这里没有意义,你既然已经找到了下山的路,干脆自己先下去,回头再带人来接我。”

锦书当然不肯,撇一撇嘴角,说:“没有你陪着,我一个人会迷路。”她说这句话半真半假。她既舍不得丢下他,也没有把握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一个人寻路下山。眼下最大的指望是七婶早些带人上山来找他们。索性两个人就坐在这里等着,难道还能被冻死不成?

萧山盟其实也不放心锦书一个人走,见她打定主意留下来,想两个人守在一起也好,万一发生什么事,还可以互相照应。

锦书在萧山盟身旁坐下,背靠大树,肩膀倚在他肩头,轻轻叹口气。在这样的穷途困境中,她竟没有感到慌乱和绝望,相反,她心中平安喜乐,似乎只要和萧山盟在一起,困境也是天堂。

萧山盟像变戏法似的从羽绒服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花哨的包装盒,打开,里面是两块核桃酥,每块都有锦书的手掌般大,金黄油亮,香味扑鼻。

锦书笑了:“居然藏着私货?”

萧山盟说:“是在景海美食街买的。想着你爱吃,就随身揣着,预备咱俩在外面游玩时当零食吃,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真应了有备无患这句话。”

当时两个人年轻,饿得快,在山上走了小半天,肚子里早就在咕咕地叫,于是一人分一块核桃酥,开开心心地吃下去。

锦书一向爱吃零食,最喜欢的就是核桃酥和羊肝羹这两样,不过那时日子都不宽裕,尤其锦书父亲已过世,母亲给她的生活费要精打细算地花,所以只能偶尔买点儿零食解馋。

这时和心爱的人在冰天雪地里并肩坐着,小口咀嚼核桃酥,有种前所未有的香甜味道。她在地上抓起一把雪,放进嘴里,吃得眉开眼笑。

萧山盟奇怪地问:“好吃吗?”

锦书说:“好吃死了。”

萧山盟学她的样子,也捏起一撮雪放进嘴里,和核桃酥一混,凉凉甜甜的,沁人心脾,点点头说:“真好吃。”想想又补充一句,“还是你会吃。”

“七婶现在一定做好了一桌子菜,在家里等我们回去。”锦书默默出了一会儿神,又说,“在这里等着也是等着,干脆给你讲讲我和七婶的事。”

萧山盟以前根本不知道七婶其人的存在,到了曲水后见锦书喊她干妈,貌似两人的感情非常深厚,难免让他感到惊奇,不明白为什么锦书以前从未说起过她。但他一向对锦书既信任又尊敬,她既然不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他也不会刨根问底。

锦书的表情忽然有些落寞,说:“说起我和七婶的事情,就不能绕过我爸。我认七婶当干妈,目的是给我爸洗刷冤屈。”她侧过头,凝视萧山盟的眼睛,苦笑说:“李阿姨因为我不肯讲家里的事情,对我有成见,我能感觉得到。其实我不是故意瞒她,这件事曲曲折折的,很难说清楚,即使说实话也像在撒谎。而且我一个女孩子,有些难听的话也说不出口。”

他们处在一个承前启后的时代,传统还没有被鄙视和遗弃,年轻人对爱情的表达仍然含蓄。社会上新思潮蓬蓬勃勃,却还没有大规模侵入校园里来,大学仍是一方净土。萧山盟和云锦书虽然彼此深爱,却恪守着身体防线,除去牵手、拥抱和接吻,没有更多的肌肤之亲。所以尽管锦书对他毫无芥蒂,但每次说到男人和女人的事情时,难免感觉羞涩,以致支支吾吾,词不达意。

萧山盟隐约猜到了什么,就很真诚地对她点点头,用目光鼓励她说出心中的秘密。

锦书说:“我爸在蒙冤入狱前是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他和我妈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分配到楚原,但不在同一家医院。在我读初三那年,我爸无辜被卷进一起人命案,那时我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千夫所指、百口莫辩,一个清白的好人,竟然被指认成杀人犯,被法院判了死刑。”

尽管萧山盟事先预料到锦书家有大事发生,但听到锦书父亲被判处死刑,仍然忍不住吸一口冷气,脸上变了颜色。

锦书察觉到他内心的剧烈震撼,撇撇嘴角,似乎在说,看吧,这就是我一直没和你说这事的原因。不过她还是努力保持平和的语气,继续说:“后来多亏了楚原的一位退休刑警——张柏山,我叫他张叔。他为人很仗义,业务过硬,当选过公安战线的全国劳动模范。他在法院一审宣判后主动找到我家,说我爸的案子有很大疑点,我家应该上诉,争取公平判决。他那时已经从岗位上退下来,虽然在警队里还有一定威望,但是毕竟不能直接插手案子,只能在一旁出谋划策,由律师提出抗诉。

“张叔提出的疑点起了作用,案子二审时,主审法官也认为很棘手,检察院方面证据充分,但是被告方的反驳也很有力,不过检察院毕竟有证据链,我爸和代理律师却拿不出实质证据,最后折中判了死缓。张叔认为这个判决有和稀泥的意思,冤枉好人,建议我家继续上诉。但我妈那时心灰意冷,不愿再耗时耗力地申诉,我年纪又小,说话没人听,最后我爸被迫接受了判决结果。

“张叔和我妈接触过两次,见她态度消极,对他带搭不理,像是已经放弃了我爸,只好把他的怀疑告诉我,又说他根据那起人命案的作案手法,认为曲水镇有个名叫黑毛的在逃犯有重大嫌疑。黑毛为人狡猾,行踪诡秘,除了他母亲,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但是他母亲又偏偏是个聋哑人,警方和她接触几次,一无所获。如果想给我爸洗刷冤屈,必须在黑毛母亲身上打开缺口。你应该也猜到了,黑毛的母亲就是七婶。”

萧山盟到现在才了解锦书学习手语的动机,对她的心劲钦佩之余,还有点莫名的感动与怜惜。一个初三的小女生,过早接触了人与人之间相互利用和伤害的种种伎俩,对她未免过于沉重。他温柔地注视她的眼睛,没有接话。

锦书的眼睛一闪一闪,晶亮晶亮的,说:“我在高一下学期,以志愿者的名义第一次登上七婶家门,那时我已经学习了一些手语,可以和她简单交流。没想到我俩投缘,她很喜欢我,让我有事没事的就去她家坐坐。七婶是个精明人,来回几次,就明白了我接近她的用意。但她不拆穿,我也不挑明,两个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时间一长,我们感情越来越好,我就认她做了干妈。我想啊,人心都是肉长的,总有一天,七婶的心被我焐热了,会跟我说出黑毛的下落,我爸的案子就有希望翻过来。”

锦书没有仔细描述她爸卷进人命案的经过,萧山盟就没追问。既然锦书那么笃定她爸是被冤枉的,他自然而然地也这样以为。锦书的爸爸,怎么可能是坏人呢?他这样想。他的逻辑质朴而坚决。

“后来和七婶越处越热乎,我就认她做干妈。我有时候甚至想,就算七婶最终不肯帮助我找回黑毛,我也会一直做她女儿,在她身边嘘寒问暖。我和她在一起的目的性越来越模糊,她对我也慢慢撤去了防线。”

“可是,我爸却等不到冤屈昭雪的那一天了。”锦书的眼里泪光晶莹,“我爸是个爱惜名誉如生命的人,却遭受天大的侮辱和委屈,而且后半生都要在监狱里度过。他心情郁闷,入狱第三年头上就得了重病。监狱直到他病入膏肓时才批准他保外就医,他住进医院没几天就永远……”锦书多年来第一次向人倾诉心底的秘密,说到伤心处,伏在萧山盟的肩头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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