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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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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寒假。

萧山盟到火车站去送锦书回家。锦书紧紧拉着他的手,好像生怕他走丢了似的。萧山盟能感觉到那只小手上传来的力量、热度和依依不舍。车站的广播催了第二遍,她还不肯放手,橡皮糖似的黏着他,扬起冻得通红的脸,说:“你过些日子去楚原看我吧,不然我怕我会想死你。”

萧山盟说:“好啊,景海到楚原只有七个小时车程,我却还从没去过。我这学期省下来三百多块的生活费,够我去楚原的车票和食宿费了。”

锦书故意大惊小怪地说:“不小心暴露家底了吧,原来你这么有钱。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你要是敢爽约,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两人各伸出一只小拇指,狠狠地拉钩,好像越使劲,诺言越有效力。

火车头冒出黑烟,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远去。萧山盟目送着巨龙般的火车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模模糊糊的黑点,终于消失于天际线,他心中怅然若失。

寒假过去两个星期,锦书感觉就像过了两年那样漫长。

这个冬天特别冷,史无前例地冷。每天都刮西北风,吹到脸上像刀割似的疼,感觉楚原不像江南,却似景海那样的北方城市了。太阳倒一如既往的明亮,没有了树叶的遮挡,甚至有些刺眼,却起不到什么作用。阳光洒在身上,是冷的。整座城市,整个楚原,是一个巨大的冰窖,每个行人都裹得像粽子一样严实,拼命想把脑袋缩进脖腔里,鼻尖通红,耳朵通红。锦书出门时总戴着一顶红色的毛线帽子,否则,脑门儿在冷空气中暴露十分钟以上,就会冷得像要裂开一样。她的皮肤白净,冻过以后双颊粉嫩,衬着帽子的鲜红色,格外俏丽,楚楚动人。

奇怪的是,入冬以来,一场雪也没下过,干冷,让人心烦意乱的单调的冷。

“日子被冻住了,过得这样慢。”锦书天天在数日历,边数边抱怨。

她仍然每天写信。可是读信和写信并不能缓解思念,反而使想见面的渴望更加迫切。她想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笑容,触摸他的体温,感受他的怀抱。她想发明一种神奇的恋爱机器,让天涯变咫尺,让爱人们不被时间和空间阻隔。

“你什么时候来呀?”锦书熬不住,给萧山盟打电话。

“正要通知你呢,我把行李都打包好了,一会儿就去买火车票,明天过去看你。”萧山盟好像特意守在电话机旁等她一样,电话铃才响了一声,就立即拿起。他说话速度虽然不紧不慢的,但锦书听得出他语气里迫不及待的意味。

“好吧,”锦书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不过我现在曲水呢,你直接来曲水吧。”

萧山盟迸出一串疑问:“没几天就过年了,你怎么会在曲水?小镇上旅馆好不好找?我过去后有多大机会沦落街头?”

锦书揶揄他:“真是谨慎人,还没过来就先给自己找窝。曲水人民热情着呢,不会让你睡大马路的。你来了就住在七婶家,她家有两间房,我和七婶睡一间,你自己睡一间。”

萧山盟继续提问:“七婶是谁?”

锦书说:“是我干妈,我来曲水就是为了陪她。不要再问问题了,电话里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楚,你过来后我一五一十地跟你讲。”

火车在夕阳晚照中驶进曲水车站,萧山盟还没下车,就从接站人群中准确定位到锦书的红帽子。

锦书在站台上等了半个多小时,从里到外都冻透了。她双颊红彤彤的,鼻孔和嘴巴呼出的气息都凝结成水雾,毛线围巾靠近嘴巴的位置结了一层白霜。她的目光急切地在几个车门之间逡巡。

萧山盟悄悄靠近她,突然从后面把她拦腰抱住。锦书出其不意,惊叫一声,随后转过身面向他,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头顶枯树枝上的几只鸟儿受到惊扰,扑棱棱地飞起来。

斜阳的余晖洒在大地上,染成橘黄色的曲水古镇,安宁而美好。

七婶已经做好了四个菜——葱爆羊肉、清蒸鲈鱼、三杯鸡、清炒芥梗,一瓶楚原地产米酒,一小盆炸酱面,整整齐齐地摆在一张新买的棕色亮面餐桌上。菜不多,但相当精致,看得出七婶花了不少心思,她是把萧山盟当成初次上门的女婿来招待的。

七婶心里存着担忧,怕她和萧山盟没法直接沟通,虽然有锦书充当翻译,毕竟隔着一层,“说起话来”不那么顺畅。而且有她这个聋哑老娘,不知道会不会给锦书减分。

和萧山盟见面后,见他高挑挺拔,温文儒雅,七婶先从心眼里喜欢起来。更没料到他用娴熟的手语向她嘘寒问暖,甚至比她的手语还要标准规范,七婶喜出望外,握住萧山盟的手,热热乎乎地拉起家常,倒把锦书晾在一边。

直到锦书第二次打手语抗议,七婶才得出空来搭理她,却又责怪她事先不通气,原来萧山盟的手语这样好,害得她白担心一回。

锦书得意地回她,不事先告诉她的目的就是要带给她惊喜,萧山盟是手语教练,如果较起真来,七婶还要做他的学生,这是一份花钱也买不来的大礼,以后七婶又多了一个可以说说贴心话的人。

七婶忽然想起潜逃在外的黑毛,心头泛起一阵酸楚,抬起袖口擦擦眼角。黑毛虽然作恶多端,却是个孝顺孩子,可他从不肯下苦功夫学习手语,以前在家的时候,七婶时不时地被他干的坏事气得半死,可是打他打不到,骂他他又“听”不懂,每次都以七婶独自饮泣而收场。也许是上天开眼,可怜她大半生六亲不靠、命运孤苦,晚年时给她送来锦书和萧山盟,两个孩子都知冷知热,乖巧懂事,虽然一年里陪伴她的日子有限,却也让她有个盼头,可以告慰孤单的晚景岁月。

萧山盟在半路上听锦书介绍了一些七婶的情况,这时见到她孤身一人,又聋又哑,生活条件窘迫,心里非常同情。而且她是锦书的干妈,更让他有亲近感,所以“说话”时也不见外,刻意哄她高兴。七婶乐得合不拢嘴,直说很多年没这么开心过了。锦书就故做吃醋状,说七婶偏心。

吃饭时,萧山盟一个劲地夸七婶的厨艺了得,他坐了几个小时火车,也真饿了,连扒两碗饭,菜也吃了不少。七婶“说”她做的都是家常菜,锦书的厨艺才真是好,烹饪这件事看上去简单,要做好却不容易,锦书的手艺像是从胎里带来的,普普通通一道菜,经过她的手,就好吃得不行。萧山盟以为她有意夸张,半信半疑地看看锦书,“说”从没吃过锦书煮的菜。

锦书读懂他眼神里的怀疑,委屈地撇一撇嘴角,“说”学校里没锅没灶,没米没盐,她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原本想承揽这顿晚饭给萧山盟接风,可是七婶非要争抢这个“荣耀”,她拗不过,只好退让。

七婶“大度”地建议她索性承包明天的早中晚三餐。锦书遗憾地表示,明天日程已经排满,上午观赏流觞亭,下午攀登苍莽山,都是萧山盟期待已久的行程,满打满算只能在家吃一顿早餐。不过她已经想好早餐的伙食,一锅红豆粥,配羊肉野葱馅包子,外加一碗木耳洋葱鸡蛋卤的豆腐脑儿,吃饱后暖暖和和地开拔。

萧山盟听得入神,“说”这餐还没吃完,已经在期待下一餐了,忍不住又夹起一片羊肉放进嘴里。七婶忍俊不禁,直“说”萧山盟率真可爱。

七婶劝他多喝几口米酒,“说”这是大楚原地区的特产,活血养胃,不伤人的。锦书掩着嘴偷笑,揭他老底,“说”他的酒量惊人,不喝刚刚好,一杯酒下肚,脸红得像落汤虾子,两杯酒下肚,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七婶“听”不过去,“骂”她促狭,口没遮拦,又见萧山盟笑嘻嘻的,并没往心里去,才摇头“说”他没口福,楚原米酒已流传上千年,远近驰名,楚原儿女从十几岁起就开始喝米酒,所以每个人都筋骨强壮,不染风寒。

萧山盟恍然大悟,“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锦书的酒量那样好,而且不喝啤酒和红酒,只喝白酒,原来根子在这里。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他俩和章百合在蓝房子餐厅喝酒的场景,对章百合当时意味深长的话又多了一层理解,心里“咯噔”

一下,蛮不是滋味。

趁着热乎劲儿,锦书牵着话头儿,让七婶把血玉送给萧山盟当见面礼。萧山盟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知道血玉是什么,忙“说”不要七婶的东西,他是作小辈的,孝敬才是本分,不能贪图长辈的财物,否则心里过意不去。

七婶琢磨一会儿,“说”萧山盟第一次登门,按理应该有一份见面礼,她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这块血玉原本是给大军媳妇留着的,现在大军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娶媳妇的事更是连影子都摸不着。锦书是她的亲闺女,萧山盟是她的半个儿子,把血玉给他是物得其所。说着话,拉开五斗橱上一个上锁的抽屉,翻出一个油布包,小心打开,取出一块殷红如血的玉坠,放到萧山盟手心里。

萧山盟听她说得郑重,就恭恭敬敬地接过血玉,端详两眼,不过是一块圆环形玉坠,青白底色,缀以一条条红色的纹理,像失眠者布满血丝的白眼球,玉坠背面刻着两团花纹,好像是梅花篆字,但一个字也不认得。

他对玉石没有概念,不知道这东西是否贵重,但既然七婶珍而重之地把它保存在柜子里,对她来说一定价值不菲,自己和她第一次见面,又没有礼物作为交换,没有道理接受这份沉甸甸的心意。他才想推辞,忽然瞥见锦书向他悄悄使眼色,鼓励他收下。他心里纳闷儿,不知道锦书怎么突然贪图起别人的东西来,她既然坚持,自己也不好违背她的意愿,而且七婶执意要给,他就犹豫着收起来,心里却七上八下地不踏实。

七婶外表敦厚,心里清楚,看明白萧山盟的矛盾心情,宽慰他“说”,七婶家里一贫如洗,小偷都不愿意登门,只有这块血玉还勉强拿得出手,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或值钱的东西,尽管放宽心收下,千万不要多想。

萧山盟把血玉贴身收好,打定主意,回头找个行家鉴定,万一血玉真是贵重东西,或者还给七婶,或者用等价的东西给她补上,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占她的便宜。

吃过晚饭,又拾掇利索,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夜色如同厚重的黑缎子一样沉沉地压下来,不漏进一些光亮。七婶到外面去锁院门,回屋来把冰冷的双手凑在嘴边哈一哈,“说”天上没星没月,气温阴寒彻骨,怕明天天气恶劣,最好就在镇子里转转,别往远走。

锦书和萧山盟对第二天的“曲水流觞之旅”已经足足期待了一年有余,心头像长了草一样,根本听不进七婶的劝说,嘴上敷衍着,脑海里却在勾画着冬日阳光下的流觞亭,浪漫、古老而孤独,是怎样让人心醉的美法。

第二天锦书早早就爬起来,悄没声地在厨房里弄早餐。萧山盟梦见自己正饥肠辘辘,恍惚中走进一个硕大无朋的厨房,几十名头戴白色厨帽的专业厨师正专心致志地低头忙碌着,没有人留意他。案子上整齐地码着花样繁多的珍馐美味,让人馋涎欲滴,浓烈的香味汹涌袭来,好像一根羽毛在搔弄他的鼻腔。萧山盟倏地醒过来,睁开眼睛,堆积如山的美食不见了,眼前是七婶家空旷的四壁,但沁人心脾的香味还在,而且越来越浓烈,似乎有形有质,围绕着他盘旋往复,经久不散。

他穿好衣服,循着香味走过去,见厨房里热气腾腾,锦书俯身在灶台前,齐胸系一条碎花围裙,挽着高高的发髻,两颊粉红,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两手油渍麻花,像极了一个对厨房寄予无限热情的小主妇。

灶台旁的案板上,摆着才出蒸锅的一摞五屉羊肉野葱馅包子,热气伴香味齐飞,包子共蒸笼一色,正是把萧山盟从梦中唤醒的景象。

锦书发觉萧山盟悄没声地站在她身旁,马上绽放出笑容,眼角眉梢,都是化不开的柔情蜜意:“醒的正是时候,包子才出锅,红豆粥再滚两滚就好了,豆腐脑儿的卤子在火上熬着,要等到上桌前再浇上去。七婶刚才非要帮忙,被我撵回屋里歇着去了,今天就让你尝尝我的手艺。这几样都是景海的家常饭菜,楚原人平时不怎么吃的,我有样学样,你来做评委,评价一下是否地道。”

萧山盟挤眉弄眼地做出一个古怪表情,说:“不用尝,光闻味道就知道,比土生土长的景海媳妇做的还要正宗。”

锦书被他说破心思,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转过头去不理他。

萧山盟察觉到自己有点儿得意忘形,话里暗含着锦书有意讨好自己和急于嫁到景海的意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圆场,恐怕越描越黑,只好装作有口无心,夸张地搓着手说:“迫不及待了,我去拿碗筷,然后焚香、刷牙、洁面、净手,坐等大快朵颐。”锦书斜眼偷看他故意做作地捧着碗筷一颠一颠地走,撇撇嘴角,心里幸福充盈,轻飘飘地要飞起来。

吃饭时萧山盟赞不绝口,把几样家常饭菜吹捧得像宫廷御膳一样。锦书知道他言过其实,用手语揶揄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样虚伪。”七婶帮萧山盟的腔,“说”越普通的食材越见真功夫,他的赞美都是有感而发,并不过分。锦书不依不饶地“说”七婶偏心,这么快就和他站到同一条战线去了。

那天萧山盟吃了他有生以来最饱足的一顿早餐,共消灭七个羊肉野葱馅包子,一大碗黏稠甜糯的红豆粥,一小碗鲜香热辣的豆腐脑儿。最后连七婶都咂舌“说”,别看他身材瘦削,饭量却很可观。锦书取笑他是个饭桶,七婶怕萧山盟尴尬,赶快给他俩扯平,“说”锦书是酒缸,两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双。锦书笑人反被笑,一头扎进七婶怀里撒娇起腻。

吃过饭两人就要背包上路,七婶不放心,把他们一直送上汽车,开车前还指着西边“说”天空有几片鱼鳞云,怕是风暴到来的前奏,如果半路看到天气有变化,不要贪玩,马上回家。两人正心情兴奋,嫌七婶啰唆,用手语敷衍着,压根儿没有听进去。

流觞亭就在曲水镇东郊,乘车十几分钟就到了。远远看过去,一座秀美的亭子矗立在曲水湖之滨,烟波浩渺,若实若虚,有人间仙境的既视感。锦书隔着结满霜花的车窗遥望流觞亭,想起萧山盟初次向她表白的场景,那时两人都以为对方是聋哑人,全用手语沟通,萧山盟的表白急切却有条理,而且事先没有打草稿,是一篇可圈可点的即兴作品。这样想着,感觉又好笑又甜蜜,目光温柔莹润,脸上漾起笑容。

萧山盟看到她的表情,就猜中她的心思,只想逗她开心,半真半假地用手语复述当天的表白:“曲水流觞,于千杯万杯中,取一杯一饮而尽,一次饮尽一生,无论润嗓,还是割喉,都没有一丝犹豫,因为这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锦书用手语回应:“你的酒量浅,注意要浅斟慢饮,千万不能一饮而尽,否则一杯就会醉得人事不省。”边“说”边乐不可支。

坐在附近的乘客见他们用手语聊得不亦乐乎,都好奇地行起注目礼。

萧山盟被她戳到痛处,浪漫表白遭遇软钉子,只好尴尬地自我解嘲:“所谓一饮而尽只是打比方而已,我喝酒不行,可喝起爱情的酒,却是海量,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锦书听他吹牛,笑得肚子疼。

说笑着下了车。近看流觞亭,更有韵味。因年久失修,六根合抱粗的枣红色柱子斑斑驳驳,许多地方油漆脱落,露出原木的底色。柱子上布满游人的刻字,或“????到此一游”的旅游纪念;或“???爱 ??,海枯石烂永不变”的爱情宣言;或狂草题字曰“流觞亭”,字体豪放不羁,远迈张旭,敢笑王羲之。

锦书不由得想起刻在景海大学课桌上的那些小诗,不禁莞尔。流觞亭顶铺满金黄色的琉璃瓦,此时旭日朗照,阳光洒在瓦面上,富丽堂皇,耀眼生辉。亭子地面用厚重平坦的青石铺就,不知历经几朝几代,几十万人曾在上面踩踏过,青石表面光滑如镜,好像能照出人影来。

流觞亭极宽大,即使四五十人同时站进来,也不会感觉挤迫。亭子正中有一张长条石桌,两侧各有三把石凳,石桌上刻着一张围棋盘,看上去也有了些年纪,线条已模糊不清。亭子另一侧有一个四方形平台,仅高出水面十几厘米,看样子湖里水花稍大些,就会漫到台上去。

这个平台就是向湖里放置酒杯的地方。流觞亭位于曲水上游,杯子放到水面上,顺流缓缓而下。曲水流觞的习俗起源于夏历三月,人们“洗濯祓除,去宿垢疢”,穿新袍戴新冠,端坐于湖水两岸。彼时,成百上千盏花灯照耀着湖面,波光粼粼,金蛇狂舞,伴随着丝竹管弦的悠扬曲调,文人墨客的朗声吟诵及歌舞伎的曼妙舞蹈,虽然不比现代社会的霓虹五彩、纸醉金迷,但闲逸风流的格调却远远胜出。

待酒杯漂到面前,便有人伸手拾起,凑到唇边饮酒。水流有急有缓,有高低曲折,那酒杯的去向无法预料,有人一杯接一杯地痛饮,酩酊大醉,有人却半晌也拾不到一杯,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精彩,自己寡淡无味,不过是“缘分”和“定数”而已。

萧山盟和锦书并肩站在流觞台上,眼看湖水仍在缓缓流动,天空倒映在湖心,湛蓝纯净,让人神清气爽,见之忘忧。萧山盟高举双手,呼吸着曲水湖上清冷新鲜的空气,身心舒展,十分惬意地说:“终于亲眼见到原始风貌的曲水湖和流觞亭了,锦书,你推荐的这个地方真好。”

那个年代人们赚钱的意识和欲望还处于启蒙状态,曲水流觞亭尚未开发,萧山盟见到的是它最朴素的真面目。十几年后,他故地重游时,流觞亭已经被一圈圈地围起来,要买价格不菲的通票才能进去参观。景点里游人摩肩接踵,小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流觞亭也已经扩建和修缮过,雕梁画壁,镶金嵌玉,比从前更加富贵华丽,而且有十几名身穿宽袍大袖、手持折扇的“文人骚客”不停往水中放置酒杯,游客只需花费“银两”,就可以从湖面拾起酒杯畅饮,效仿古人风范。但这样的锦绣繁华,在萧山盟眼里,无非附庸风雅的市井味道,当年和锦书一起到过的流觞亭,那敝旧寂寞、遗世独立的气质,已仅存于记忆深处,任何复制或模仿它的努力,都无力而可笑。

萧山盟站在流觞台上,感受湖水和岁月的静美,忽然想起一件事,说:“现在是三九天,一年里最冷的时候,曲水镇虽然地处江南,这几天的气温也都在零度以下,怎么湖水一点也没有结冰?在景海,这时节连护城河都冻透了,河面的冰有三尺多厚,一直到明年春天才开化。”

锦书说:“曲水湖从不结冰。楚原和景海的气候差异很大,一个温暖湿润,一个干燥寒冷。景海冬天的最低气温有零下二十几摄氏度,河水结冰三尺厚并不稀奇。在我记忆里,大楚原地区今年最冷,但是也不过零下五六摄氏度而已。南方空气潮湿,风吹在身上冷得透彻,所以体感温度和北方差不多,其实两个地方差着十几二十摄氏度呢。”

萧山盟从随身挎包里翻出一张白纸,几下就折成一只精致的小船,俯身放进水里,说:“没有酒杯,就放一只纸船代替,让我们的缘分,和曲水一样悠长,日日夜夜奔流不息,千百年也不会枯竭。”

锦书从后面抱住萧山盟的腰,脸贴在他后背上,感受他的力量和体温,聆听他强劲的心跳。过去一年多的浪漫日子都涌现到眼前来,幸福感从四面八方袭来,紧紧包围着她,渗透进她的四肢百骸。她的心像水一样柔软,像满月一样充盈,多想时光在那一刻定格,让生活中的烦恼、眼泪、嫉妒、悲伤,所有虐心的坏情绪,都不再来纠缠她。皇天后土,宇宙洪荒,见证她和他的爱情,美丽,纯洁,永恒。

纸船在水面载沉载浮,好几次险些歪倒,却又踉踉跄跄地站直,在湖面上随波逐流,终于在视野里消失无踪。

两人中午在一家小饭店买了两碗米粉,都加了一大勺油辣子,红乎乎油汪汪的,热气腾腾。一口气吃完,驱尽了身上寒气,说不出的舒坦。

萧山盟征求锦书的意见:“累吗?累的话咱们就打道回府,改天再去苍莽山。”

锦书逞强说:“不累,这点儿路算什么呀,游曲水湖就当是登山前的热身。你难得来一次曲水,过两天就要回去,必须充分利用每一分钟,让你不虚此行。”

两人乘车来到苍莽山脚下。萧山盟在这之前爬过的最高峰就是景海市远郊的菩提岭,六七百米,有人工修建的石阶,半山腰有缓步台和兜售零食、汽水的小商贩,爬山的过程心情舒畅,并不感觉劳累。而攀登苍莽山却是完全不同的体验,这是一座未经开发的野山,人迹罕至。

苍莽山海拔两千七百八十八米,属丹霞地貌,因岩石中含有火山碎屑岩和红色碳酸盐岩,地表呈火红色,尤其在日落时分,赤壁与晚霞相互辉映,展目望去,漫山遍野像着了火一样艳红,惊心动魄。苍莽山上怪石嶙峋,石林呈针状、棒状、城堡状、怪兽状,掩映在郁郁葱葱的丛林中,阴森而怪异。因地气和暖,山上的植物种类繁多,枝叶茂盛,走兽、爬虫和昆虫遍布在山林间。虽然当地没有猛兽伤人的记载,但是谁也不敢保证深山密林中没有隐藏着虎豹豺狼。

两人在山脚下往上仰望,见山体覆盖在植被下面,绿叶遮挡视线,只能看出去几米远。仅有一条陡峭的羊肠小道通上山去,那是狩猎人和探险者硬生生踩出来的。

锦书把冻得冰凉的手凑到嘴边呵一呵,说:“没带登山工具,哪怕带两根登山杖也好,可以省点力气,还能协助身体保持平衡。”

萧山盟故意逗她:“怕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锦书撇一撇嘴角说:“我才不怕呢,是担心你这小身板撑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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