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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黎明之祈 坍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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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的错,我没有像答应你父亲的那样照顾你。”事已至此,责备不再有任何意义。

“你一向我行我素,可黛碧、乔芙喜欢你……所有人都重视你、相信你,凭什么……”肖恩喃喃自语,越来越衰弱,“在你眼里我只是找麻烦的小孩……我想我有点嫉妒……”单调的滴落声响在坑道,地下水和矿油积成了浅洼,浓重的血腥甚至压过了矿油的臭味。

这是一处毫无出路的死矿,矿外有数不清的敌人围困,他们已经到了绝境。

“他要把我们都杀了……”血涌上喉咙,肖恩咳了一下,“我害了所有人……”

几名幸存者在烟头微明的星火中等待最后的时刻。菲戈沉默地托着肖恩,少年低弱的声音几乎听不清。

“……真希望有人能让他下地狱,是我给了那魔鬼机会……对不起菲戈……我……不可原谅……”

汩汩淌出的鲜血逐渐冰冷,肖恩的声音消失了。菲戈正要低头触探他的颈脉,惊天动地的巨变忽然降临。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撕裂了矿道,蓝色的火光灼痛视野,世界轰然坍塌。

休瓦街头的炮声停了,硝烟散去,四分之一的城市被夷为平地。贫民区一片狼藉,房屋化成碎石,遍地尸骸。存活下来的人失声哭泣,在血泊中翻找亲人熟悉的面孔,在血淋淋的屠戮中崩溃。

这场交锋对军方而言极为轻松。首先是军士喊话通令叛乱者交出失踪的财政大臣,理所当然没有得到回应;随后步兵与炮兵交替前进,遇上抵抗或路障便以炮击开路,犹如小刀切黄油般顺利,以压倒性的火力清理每一个死角,很快只剩单方面的屠杀。

城市里堆积大量尸体容易引起疫病,在穆法中将的指挥下,一具具尸骸被士兵清出,甩上马车拖到城外焚烧掩埋。车行过的路面鲜血淋淋,渗入了粗粝的石板,多年后仍有洗不去的暗红。焚烧的黑烟遮蔽天空,日色半隐半现,像一个泣血的伤口悬在天际,昭示着休瓦人的不驯所付出的代价。

林伊兰不曾参与,但从其他营队士兵的谈话中可以推想出境况的惨烈。恐惧和忧虑如巨石压在心口,她连日辗转反侧,愈加消瘦。接到父亲传唤的指令,她几乎失去了面对的力气。

当耳光甩过来时她没能站稳,撞上了坚硬的桌角,温热的血自额角滑落,在精美的地毯上浸开。她的耳畔嗡嗡响,辣痛的脸像要烧起来,眼前的东西似乎在摇晃,变得虚幻而遥远。父亲的脸模糊不清,定在远方一动不动。这让林伊兰略微清醒,她站直了等待更可怕的风暴。

“我不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一字字的话语像冰又像火,犹如淬毒的剑,“你把自己变得那样低贱,给林家带来无尽的耻辱,更为了贱民背叛帝国、背叛军队、背叛你的父亲!难道你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我有多失败,费尽心血竟然教养出这样的女儿!”

血流到睫毛上,她闭了一下眼。

“我以为给了你足够的教育,你却为低等的欲望忘了自己是谁,像一个放荡的娼妇,沦为贱民的笑柄,令整个家族蒙羞。是什么蒙蔽了你的头脑,让你不知羞耻到这种境地……”

“他死了?”持续良久的怒骂过后,林伊兰哑声问。毫不意外又一记耳光落在她麻木的脸颊,这次她没有跌倒,而是拭了下唇角溢出的血,“您……杀了他?”

“杀?”林毅臣怒极而冷笑,“我不杀他,死人不足以给你教训。我让他活着,这样或许你能记久一点!”

“请放过他,我会做到您所命令的一切。”

“你不再有任何地方值得我期望。”

“我保证以后有所不同。”林伊兰明知绝望,仍不得不恳求。

公爵冰冷地盯着她,按铃召唤,副官应命而入。

“带她去底层第三水牢。”公爵冷峭的话语溢满恨怒,“但愿看过后能让你略为清醒。”

基地的囚牢戒备森严,一层层往地下延伸,底层是最阴暗潮湿的一层。

条形巨石砌成的通道长满青苔,不时有水从顶缝渗落,形成了一处处积水,黑暗的囚室一间间铁门深锁,鲜少有人能从这里活着离开。

由于太深,地下渗出了矿油,林伊兰脚下不时打滑,矿油的臭味熏得她几欲呕吐。听着狱卒的述说,她的心渐渐沉入了冰海。

“……第三间的囚犯是叛乱者头目,来的时候已经被爆炸烧伤全身,听说用了一种新研制的武器,相当吓人。日光会引起这可怜虫火烧一样的痛苦,唯有矿油的浸润能让他稍稍好过。不知为什么留着他的命,他根本无法离开地牢,放出去也不可能生存。我敢打赌不是为审问,因为他没法说话……”

狱卒回头好奇地打量,试探地询问,“有人说财政大臣被他挟持,虽然没死却跟这家伙一样惨,是不是真的?”没得到回答,狱卒有些失望,板着脸在一扇铁门前停下,厚重的钥匙打开锈锁,拖拽出刺耳的声响。

铁门开了,窒息般的黑暗像一种有形的物质,浓重地压迫着感官。背后的走廊映入微光,仅能照出门内一小块污脏油腻的地面。

走了几步,林伊兰踏入了一处水洼,地势从这里低下去,形成了一处水牢。

“菲戈?”

寂静的室内只有回声。她试探地摸索,污脏的矿油沾了她一手,黑暗吞没了所有光线,她什么也看不见。

狱卒耐不住底层的秽气,避至上一层通道,林伊兰从囚牢外拔下一根照亮的火把,重又走了回去。

“菲戈?”火把照亮的范围极小,光线之外是一片顽固的黯影,压得人难以呼吸。

“菲戈……”林伊兰眼中漾起泪,她极力压抑着啜泣,泪落入浮着厚厚油膜的水面,甚至激不起一丝涟漪。

火映在黑沉沉的水上,成了一团模糊的倒影,接二连三的泪落下,影子忽然扭曲了一下。黑暗中有什么物体慢慢接近,逐渐映现出轮廓。

那是个分辨不出形体的怪物,仿佛自地狱最深处浮现。丑陋得像一截烧焦的木头,焦黑的颅骨上嵌着一对眼睛,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肤。

林伊兰僵住了,瞪着眼前的焦骸,无法开口,无法触碰,甚至无法呼吸。她不相信这是菲戈,但那双复杂而又悲凉的眼,她绝不会认错。

他看着她。看她像一尊僵硬的石像,凝固成宿命的绝望。

没有风的囚牢,只有泪水跌落的微声。

许久,他动了一下,伸出一截枯树般的肢体。或许这曾是一只灵活而稳定的手,此刻却变成斑驳焦烂的一团,再也看不出半分原先的痕迹。林伊兰无法移动分毫,眼睁睁看着它探近,接住了一滴坠落的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用尽全部意志,吸着气握住了那只不成形的手。幽冷的地牢深处,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泣。

地牢出口冲出了一个纤细的身影。脸颊泪痕斑斑,制服沾满了脏污的油渍,林伊兰扑到角落近乎抽搐地呕吐,显得异常痛苦。

廊下等候的男人没有动,抽着烟冷冷地看。直到她停止呕吐开始喘息,周围渐渐有卫兵探问,他才拧熄了烟,走过去扶住她的腰,“很难受?先忍一忍,我送你回去。”

亲昵的语气让一旁的士兵知趣地退开。林伊兰抬起头,散乱的眼神逐渐聚拢,本能地挣了一下,被他强行箍住。

“听话,我亲爱的未婚妻,这可不是使性子的时候。”戏谑式的劝慰隐藏着警告,她垂下眼,没有再挣扎。

把她带回宿舍,锁上门,秦洛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你太激动,先把情绪冷静一下。”不复乔装的温柔,话气只剩命令式的冷淡。

林伊兰一直没开口,对峙良久,秦洛打破了沉寂。“你怀孕了,对吗?”秦洛既不激动也不恼愤,毫无半点感情地询问,“孩子是地牢里那个男人的?”

握住水杯的手痉挛了一下,林伊兰抬起头。

“别像母狼一样看着我。”秦洛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烟盒,“我可以当什么也不知道,让订婚仪式照常举行。”

林伊兰沉默,秦洛继续说下去,“甚至可以宣称孩子是我的,作为我的长子让你生下来,视如亲生一般养育。”

“条件?”他当然不会仅是个大方的好人。

“杀了那个男人,我不希望他活着。”秦洛阴沉下来,盯着她的眼神带着无法描述的憎恨。

杀死……菲戈?林伊兰指尖开始发抖,险些捏不住杯子,“为什么?”

“难道你认为理由还不够充分?”秦洛嘲讽地反问,目光掠过她的小腹,“杀了他,而后本分地做秦夫人。我保证善待这个孩子,这已是超乎想象的让步。”

“……为什么让我……”

“因为林公爵要他活着,而我想他死。”撕下温文有礼的面具,秦洛显得厌恶而不耐,“你可以选择究竟听谁的,我想你明白一旦公爵发现,绝不会让你有机会生下他。”

长久的静默后,秦洛拉开门,“我给你一星期考虑,你该清楚时间不多了。”

门开了又合上,房间只剩她一人。林伊兰环住身体,无法遏制地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臂上传来推搡。林伊兰眼中映入安姬的脸,她紧张地唤着什么,隐约听到片断的字句,林伊兰挣扎着握住下属的手反复乞求。

“不……不要军医……求你……安姬……不要……”破碎的请求尚未得到回应,她已支撑不住身体,在高热中昏迷过去。

凌乱的梦境犹如地狱,时而是熊熊燃烧的火刑柱上焦黑扭曲的人体,时而变幻成阴冷浊臭的水牢。恐惧犹如附骨毒藤缠绕着林伊兰,直至她落入黑暗的深渊。

如果可能,她希望自己永远不再醒来。可惜神灵并没有仁慈地回应她这一请求,当神志恢复,林伊兰回到了比噩梦更糟糕的现实。

“长官!”安姬的面庞从模糊渐渐清晰,似乎松了一口气,露出喜悦的笑,“您终于醒了,这场高烧真可怕。”

可怕?不,可怕的不是生病。

安姬扶起她,在她身后垫上软枕,又端过水杯协助她喝药。

“您坚持不肯请军医,我只好拿了药让您静养。您已经昏迷整整两天了,再不醒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您额上的伤我替您包扎过,伤口有点深,可能会留下痕迹。”

安姬没有问她伤口的来源,也没问她突然病倒的原因,只细致地提醒,“钟斯中尉来过,我想他看了可能会坚持叫军医,所以代为推托了,等您康复后最好前去致谢。”

“谢谢。”她的声音仍残留着高烧后的嘶哑。

“这不足以回报您曾给予我的帮助。”安姬清秀的脸温暖而真诚,“您太憔悴了,这一阵该好好静养,中尉嘱咐您多休息几天。”

林伊兰恍惚了一阵,被子下的双手环住小腹,轻轻合上了眼。

窗畔的人沐浴着柔暖的金阳,淡漠的眼睛空无一物。

安姬暗暗叹了口气,“长官,您的信。”没人清楚长官被将军叫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安姬不敢多问,私下却禁不住担忧,只希望家书能让长官心情稍好。

林伊兰执着信的指尖被阳光映得透明,忽然一颤,薄薄的信纸没能拿住,落在了膝上。

请假超乎想象地顺利。她的假期已全部用完,按理不复获批的可能,钟斯中尉却看也不看就签字批了病休,同时粗声吩咐,“滚回去多待几天,回来的时候别再是这副鬼样。”

林伊兰无话可说,敬了一个军礼。走出中尉的办公室,想起秦洛的时限,林伊兰往军营另一区走去。

训练场上一群士兵正起哄嬉闹,挑动各自的长官上场较技。秦洛虽然是贵族出身,却从不对下属摆架子,他时常参与游戏式的竞斗,在场上依然一派轻松,反倒是对手的中校戒慎紧张,唯恐在人前落败。

军官对阵比士兵较技更具吸引力,引来无数人围观起哄。

很明显,秦洛占了上风。中校受挫心急,更不愿输给外来对手,激烈的攻击愈加破绽百出。秦洛退了两步,一闪避过攻势,侧肘一击,正中对手肩颈。中校脚下一软,臂上却被秦洛提了一把,避免了摔倒落败的局面。

几下过手动作极快,旁边的士兵多半没有看清。中校输掉斗技,却对秦洛的手下留情心生感激。秦洛被下属笑闹着簇拥,他大方地抛出钱袋请客,引起了满堂欢呼。

吵嚷中一个士兵挤上去说了几句,秦洛笑容微收,抬眼环视场内。他的目光所触尽是哗然喧笑的士兵,已找不到曾经出现的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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