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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黎明之祈 迷局(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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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是如此可怕,在极短的时间内令人衰弱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厚重的窗帘掩得严严实实,只余桌边的小灯,任何多余的光都会使病人难以忍受。嬷嬷完全瘦了下去,苍老的皱纹爬满了脸,被褥下的身体虚汗淋淋,已陷入了时断时续的昏迷。

从出生起就在左右,无私疼爱、永远牵挂她的玛亚嬷嬷,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林伊兰跪在床边,将嬷嬷花白散乱的发收进睡帽,亲吻着她干涩的手。林伊兰没有悲恸,没有眼泪,没有面对垂死者的恐惧,只剩彻底的宁静。

漫长而寂静的陪伴期间,林伊兰守在嬷嬷身旁,接过侍女的工作,为昏迷中的病人擦洗身体、更换敷帕、用湿巾浸润嬷嬷干裂的唇,她细心地护理在嬷嬷身侧,一如幼年时受嬷嬷充满爱意的照料。

几个日升日落,林伊兰不让任何人插手,无微不至地看护,直到倦极睡去。蒙眬中脸颊被温热的手触摸,她立即惊醒,反握住了枯瘦的手。

病床上衰竭的面容漾起了笑,是十余年不变的慈爱。“……我的小伊兰……”

“嬷嬷。”林伊兰吻了吻嬷嬷的额,“对不起,直到您病成这样我才回来。”

“……我的孩子……”嬷嬷费力地碰了碰她的手,眼中流露着心疼,“……你太累了……”

“疼不疼,或者我让医生给您打一针止痛剂?”

“……我感觉到神在召唤我……”玛亚嬷嬷仿佛没听见她的话,目光似乎穿越屋宇,望见了云端之上的天国,“……伊兰,别为我难过……我老了,该去另一个地方了……”

林伊兰喉咙哽得发痛,紧紧地抓住嬷嬷的手。

老玛亚黯淡的脸庞浮出了红晕,说话连贯了许多,“……我知道你心里很苦,这么多年一直放不下过去的事。别再责怪自己。你和爵爷不一样,你永远不可能像他那样冷酷无情,那是无法改变的、世上最美好的心……”

“嬷嬷,别说这么多话。”林伊兰有种不祥的预感。

老妇人停下话语喘息,示意她打开床头的柜子,取出一个绒盒。掀开盒盖,林伊兰僵住了。一枚蔷薇胸针躺在深色丝绒上,细碎的珠宝犹如露水,在花叶间荧荧闪烁,美得令人心动。

咔嗒一声轻响,盒子从她手中坠落,跌在了被褥上。胸针掉出来,被嬷嬷拾起放入她的手心。

“……伊兰,别怕……我一直不敢让你看见,但你总得面对。”感觉到她的退缩,玛亚用尽力气把她的手蜷起,强迫她握住胸针,“事后我悄悄去找过那个孩子,给了一笔钱作为补偿,虽然无法弥补什么……这不是你的错,这是夫人对你的爱。这个家族让人流了太多血,做了太多不可宽恕的事,但你是干净的,不需要背负他人的罪孽……”嬷嬷脸上的红晕渐渐隐去,几乎可以看见生命力在消失。

“嬷嬷……”蔷薇被林伊兰捏得变形,尖锐的针尖刺进她的掌心,丝丝鲜血染红了花托。

“……伊兰……我爱你,我会在天上看着你……”老妇人的目光暗淡下去,犹如一支行将熄灭的蜡烛,落下了一滴浑浊的泪,“别怕,我亲爱的……孩子……”

林伊兰久久地把脸贴在嬷嬷的手心,直到粗糙的手变得僵冷如石,再也没有一丝温度。林伊兰在死者身边待了一整夜,她打铃唤来侍女送水,一点点替嬷嬷擦净身体,换上崭新的衣物,又将她的乱发梳成光洁的髻,如她生前一般整齐干净。

嬷嬷无法葬在林氏家族墓地,林伊兰选择了平民墓园中一处阳光明亮的墓穴。墓边的矮树上有小鸟筑巢,毛茸茸的雏鸟不时探头张望。大理石墓碑坚硬平滑,绿草芬芳而柔软,可以让逝者宁静地安息。

林伊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石碑,亲吻她亲手刻下的名字。

葛玛亚在此长眠——她给了她的孩子全部的爱。

宪政司有一个特殊的部门,专事主理贵族的家族档案。

年代久远的名门犹如一张巨网,覆盖着整个西尔国的各类上层权位,错综复杂又难以梳理,设有专职编录整理。这项工作繁杂而琐碎,不时要与一些面孔朝天的贵族打交道,无法带给人丝毫成就感,所以负责人夏奈少校时常情绪极糟。

初夏的一天上午,办公室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秘书一边接待访客,一边为难地瞟向紧闭的办公室,不确定是否应该通报心情恶劣的上司。尽人皆知夏奈少校会定期被议会的老家伙刁难,需要办事的人从不在月度例行会议后请见,以免无辜地成为少校泄愤出气的对象。可拜访的丽人异常坚持,秘书唯有硬着头皮敲门转述。

不到一分钟,前一刻还火冒三丈的少校冲出来,阴云一扫而空。

“伊兰!真是你,我还以为听错了。”夏奈十分惊喜。

“我回帝都办点事,正好来看看你。”林伊兰点头致意,“你还好吗?”

“一点也不好。”夏奈直言,吩咐秘书倒茶,“调回来没几个月我简直老了十岁!这个职务看来风光,处理的全是杂事。那些颐指气使的混账让我疲于奔命,私人社交彻底化为乌有。想让我心情愉快,除非那群老家伙提前进棺材。”

“据我所知这种可能性不大。”林伊兰淡笑。

送茶的秘书目不斜视,看来已习惯上司口无遮拦的抱怨。

“所以我的苦难永无尽头。”满腹怨气的牢骚在细看好友后忘却,夏奈蹙起眉,“你怎么会瘦成这样,休瓦真那么糟糕?”

“前一阵生了点小病。”林伊兰轻描淡写地带过,“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要订婚了,会在帝都举行仪式,届时务必赏光。”

“你……”夏奈怔了一刻,神色黯下来,“对,也该到时候了,令尊替你选的?对方是谁?”

“我想你认识,”林伊兰微垂的长睫挡住了眸色,“秦洛。”

“他?”夏奈讶然半晌,好一阵才开口,“我得说恭喜,你们很相配。”

林伊兰望着他。

夏奈叹了一口气,“换成别人我肯定不会这么说,但秦洛——我对他心服口服。虽然他目前地位受制,但他聪明多智,心机过人,将来一定会居于人上。”

“他是父亲为我选的,我并不了解,所以……”林伊兰停了一刻,呈露出些微彷徨。

“他是个不错的人,在帝都的时候我们走得很近,他还替我解决过几桩麻烦。”好友罕见地不安,夏奈立即关怀地劝慰,“秦洛只是外表风流,其实处事极有分寸,你完全不必有任何顾虑。”

“夏奈,你真是个好人。”林伊兰极淡地笑。

“这是事实,不仅是我,连几位挑剔的议员也相当欣赏,他……”夏奈满溢的推崇还没来得及一一道出,林伊兰打断了他。

“谢谢你的赞誉,或许是所知太少,他让我觉得不可捉摸。”林伊兰榛绿色的眸子凝望着他,含着柔和的请求,“可以的话,我想尽可能在订婚前多了解他一点。所有的、他经历过的一切。你愿意帮我吗,夏奈?”

她美丽的眼睛盛着期盼,夏奈少校一时忘形,半晌才回过神。“当然,乐意效劳,我这就叫人去查。”

从宪政司出来,几小时后林伊兰已身处里尔城。里尔城紧邻休瓦,虽不及休瓦繁华,但每个城市都有的喧闹和死角同样具备。

走入鱼龙混杂的暗巷,沿街站着不少正在招揽生意的女人,林伊兰向一个涂紫红色唇膏的妓女打听,又问了几人后,她顺着指引,找到了一间肮脏的暗屋。

门被象征性地敲了敲,秦洛走入,他优雅的微笑一如平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时候回来的?该让我去接你。”他的笑容下是一双几近无情的眼,此刻看来又是另一种意味。

林伊兰望了他一眼,“昨天。”

“听说有一位重要的家人过世了。”秦洛礼貌性的问候亲切得体,“我很遗憾。”

“谢谢,但没必要。”站得有点累,林伊兰找了把椅子坐下,“她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

“你能想开我很高兴。”秦洛稍稍有些意外,他仔细打量,尽管林伊兰的清颜比数日前更加苍白,却已不再有崩溃般的绝望。

秦洛探视了一刻,终是切入来意,“上次提过的事考虑得怎样?”

林伊蓝绿色的眼眸抬起,半晌才开口,“假如是为报复,他活着你会更解恨,我不认为有杀人的必要。”

秦洛一笑,在林伊兰颊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我的独占欲很强,无法忍受碰过我未婚妻的男人活在世上。”

林伊兰并不闪避,泛起一抹冷淡的笑,“吻一个让你憎恶的女人,会不会太勉强?”

秦洛退开一点距离,声音微沉,“什么意思?”

林伊兰抬手捂住小腹,许久才道:“不会有孩子了,我已经拿掉他了。”

秦洛神情刹那僵硬,几乎闪出杀意。林伊兰望着他,淡淡地讽笑。

异样只一刹那,秦洛恢复了淡定,“为什么?”

“他活下来只会成为控制我的筹码,我的余生将被迫屈从于你,唯你的意愿行事,甚至将家族利益置于你之后。”不复虚辞矫饰,初次呈露出内心的意志,林伊兰冷而犀利,“过去是我父亲的傀儡,未来变成你的玩偶,你以为我会甘心这样生活?”

“所以你杀了他?”秦洛半晌才道出来,无限讥讽,“但凡障碍一律毫不留情地剔除,不愧是林家的人。”

林伊兰毫不在意,“那又如何?为了野心和前程,你仍然会娶我。”

秦洛咬得牙齿一响,险些按捺不住掐死她的欲望,“对,我会娶你,可休想我会善待你。或许你会很高兴有个暴力的丈夫。”

林伊兰对威胁置若罔闻,似乎捕捉到什么,眼眸多了一丝趣味。秦洛觉察出来,立即住口,室内静默下来。

“第一次见你失态。”林伊兰收回视线,微倦地依着椅背,“看来他对你而言很特殊。”

“你指什么?”

“底层第三水牢。”证实了推测,林伊兰直接点破,“或许你比我更熟悉他。”

“抱歉,”秦洛彬彬有礼地刻薄,“容我怀疑,你是否近日受刺激太重。”

“你想说我疯了?有一阵我也这么认为。”林伊兰莞尔,她幽冷的眼眸与笑容截然相反,“出身贵族世家的上校与叛乱者交好,的确是不可思议。”

“我实在钦佩你的想象力。”秦洛依然在笑,语气已冷锐如冰。

林伊兰不再浪费时间绕圈子,“秦洛,秦家第三子,五岁时被歹徒绑架,秦家给付赎金后不知所终,直至十年后在里尔寻回。你的家族彻底封闭了这段过往,查出来并不容易。”

“这能说明什么?”

“你行事圆滑低调,长于收买人心,又敢于把握时机冒险。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很少有你这等手腕,秦家也并不以教子严格而著称。”林伊兰剔开层层屏障,让一切无所遁形,“看过你的经历就全明白了,里尔寻获纯属恰巧,其实你长于休瓦,混迹贫民区十余年,而且并未因身份的改变而遗忘这段童年经历。当你被调至休瓦,没多久基地就失窃了。叛乱者公然假冒士兵,熟知门禁口令,甚至能潜入某些需相当军阶才能进入的通道。人人尽知基地有级别不低的内应,可大规模调查中完全没人怀疑到你——刚刚就任的、前途无量的秦上校。”

清冷的话语娓娓道来,林伊兰不给对方留半分辩驳的余地,“你甚至让叛乱者混入了皇家晚宴。当然他们很小心,令法官死得毫无痕迹,没给你惹来任何麻烦。我不清楚你们有着怎样的交情,毫无疑问的是你了解他,并愿为他冒相当的风险。”

秦洛沉默良久,既不承认也不辩解,“你从何处开始怀疑?”

“这次休假前我找过你,碰见你在场上较技。你近身搏击的技法与他非常相似。我同他交过手,不可能认错。”林伊兰淡然道,“正好我不怎么相信巧合。”

秦洛又沉默了一阵,抽了根烟衔在嘴里,慢慢打火点燃。

“菲戈让你看得太多了……”他嘲讽的笑容透过烟雾,看上去迷离不清,“我早对他说过,你非常危险。”

林伊兰等他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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