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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行刑(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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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他最忠诚的部将、最无畏的士兵。

雷督理寻寻觅觅,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一个人,好容易找到了,哪能为了个女人,把他勒死?

可那女人,也是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的。

也是他许久以来一直在寻觅的。

<h2>(一)</h2>

叶春好在张嘉田这里,真是坐不住。

她虽然对张嘉田有着种种的看不惯,但是腹诽归腹诽,心里始终知道他是好的——起码对待自己,真是好的。张嘉田给了她一支夹在头发上的小小珠花,她问他这东西是什么时候买的,他愣了愣,又想了半天,竟然没想起来,反正就是某月某日偶然在铺子里瞧见了这个小玩意儿,觉着它放在她头上一定好看,就买了下来。买下来之后被别的事情一打扰,他把这小玩意儿又给忘了。

这珠花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是个淡蓝色的金属小蝴蝶中间嵌着一枚假珍珠,真挺素雅,也真不值钱。也正因为它不值钱,所以叶春好敢放心大胆地收下它。张嘉田很高兴,面孔上乐出了傻样,趔趔趄趄地站起来说:“我给你戴上!”

叶春好没往他跟前凑,只说:“你不会戴,我自己来。”

然后她弯下腰对着桌上镜子,用这小蝴蝶撩起鬓发夹了上,露出耳朵来。直起腰回头去看张嘉田,她说道:“你看,是不错。”

张嘉田眯眯地笑,一边笑一边又道:“可惜你是短头发,要不然,头上可戴的首饰多极了,我全买给你。”

叶春好不便和他谈论女人的脑袋问题,抬手又摸了摸自己光滑的短头发,她说道:“饭也吃了,天也晚了,我得走了。你好好歇着,别急着下地。”

张嘉田连忙问道:“明天还来吗?”

他像是乐大发了,说这句话时,笑容还挂在他脸上,两只眼睛眯成了两弯细线。叶春好第一次见识他这副眯眯的笑脸,觉得他这模样又滑稽又古怪,自己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真是不走都不行了。

“不来了。”她说,“明天有公事办呢。二哥好好养伤,别让人惦记就是了。”

说完这话,她不顾挽留,离了张宅。天其实还不晚,尤其夏季天长,那太阳悬在西方,拖延着总是不肯落下。她迎着晚风轻快地走,走到了雷府大门口时,却是和雷督理来了个顶头碰。

雷督理被人前呼后拥着,也是刚从外面回了来,见她沿着胡同一侧的高墙往这边走,便停下来等着她。等她快步走到近前了,他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叶春好答道:“我出去走走。”

雷督理看了看她身后:“你自己?”

叶春好微笑着一点头:“是。”

雷督理回头问旁边的白雪峰:“她平时出门,身边没人跟着吗?”

叶春好连忙抢着答道:“有的,可今天我只是出去散散步而已,哪里还用人跟着呢。”

雷督理看着她,目光在她耳畔的小蝴蝶上停留了一瞬:“安全第一,你知道街上都是些什么人?真遇上了坏人,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叶春好的嘴唇动了一下,然而终究没有争辩,只依然微笑着答道:“好,我记住了。”

雷督理对着大门口一摆头:“走吧!”

叶春好“嗯”了一声,跟着他迈过了大门槛。

雷督理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走,走了好一段路后,他解散了身后那条由副官和卫兵组成的尾巴,然后才又对叶春好开了口:“听雪峰说你下午去找过我,有事?”

叶春好答道:“没有要紧的事,只是今天看过了账目,想过去告诉您,账目这回没有问题。”

“那怎么又走了?”

“我听见您正和别人谈话,觉得不便打扰,况且又没有急事,就走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那你回来等我就是了,怎么又跑出门散步去了?”

“我以为您今天必定回来得晚,所以本打算明天再去见您的。”

“谁说我今天必定回来得晚?雪峰告诉你的?”

“不是,是我听见您在屋子里说——”

叶春好猛地收住了话头,扭过脸往旁边看。雷督理笑了一声,用胳膊肘轻轻一杵她的手臂:“听见什么了?听见我要去逛窑子?”

叶春好不动声色地向旁躲了一步,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是的。”

雷督理问道:“我要是真去了,你生不生气?”

叶春好垂下眼帘,同时提起了精神和心,语气却是一派平静:“大帅这话问得我没法回答了。我既无资格,也不愿意干涉大帅的生活呀。”

雷督理缓步向前走,望着前方说道:“看来,你是不高兴我去。”

叶春好悄悄伸出手,让指尖拂过沿途一朵盛开的花:“大帅多心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雷督理听到这里,却是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叶春好一歪头:“高兴就说高兴,不高兴就说不高兴。你连句老实话都不肯讲,还敢说我多心?”

说完这话,他一撇嘴,仿佛是非常地不以为然。

叶春好侧过脸垂了眼,用手指摩挲另一朵花的花瓣:“大帅请想,平日您到哪里去消遣娱乐,要顾忌白副官长高不高兴吗?要专门征求林秘书的意见吗?”

雷督理一皱眉毛:“我问他们干什么!”

叶春好笑了:“论身份,我和他们是一样的啊。”

“胡说八道!”雷督理转身继续向前走,“故意气我!”

他出言不善,叶春好却是不怕,迈步追上了他,她语速极快地说道:“大帅说我故意气您,可您不也是故意问我吗?”

雷督理头也不回:“知道我是故意问你,你还不老实回答?”

叶春好站住了,而雷督理走了几步之后一回头,看了她几秒,随即来了个向后转,走回到了她面前:“怎么了?”

叶春好垂头答道:“大帅,我不老实,是因为我怕这样的玩笑话说多了,你我双方越来越熟,弄假成真,最终反倒要伤人。”

“怕我喜新厌旧,对你没有长情?”

叶春好看着地面上的浅淡影子,知道那是月亮升上来了,天地间有月色了。

“大帅。”她艰难地开了口,“恕我直言,您对我……是一定不会有长情的。”“不信我?”

“不信。”

雷督理把双臂环抱到胸前,以一种看问题的眼神,看着叶春好。叶春好抬起头,向他笑了笑:“走吧,这儿有蚊子呢。”

雷督理的疑惑眼神渐渐柔软了,最后对着叶春好抿嘴一笑,他悄声说道:“我总觉得,我们有点像。你不信我,其实我也不信你,这怎么办?”

叶春好看着雷督理,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老实地摇了头:“我没听懂您的话。”

雷督理微微地弯了腰,要和她目光齐平:“不懂?没关系,不用急,以后就懂了。”

然后他向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不谈了,继续走。”

夜里,叶春好躺在床上,傍晚那一席谈话就像放电影一样,在她眼前一幕一幕地回放过来。

和张嘉田在一起,是常常轻松,常常失笑,又常常不以为然、无可奈何的。

和雷督理在一起,情况就不一样了。

在那回放着的一幕一幕中,她回忆和回味着雷督理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颦一笑”四个字,本应是用来说美人的,不过在她眼里,雷督理也可以算是一位美人——美的男人。

他有一双轮廓分明的大眼睛,黑眼珠也大,熠熠生辉,含有星光。她在正视那双眼睛时,总不能相信他其实是个武夫。

他更像个风流人物,有股子欲说还休的缠绵与危险。她欣赏他,也怕他,尤其是不敢招惹他。因为她没有玛丽冯的势力,也没有三姨太太的达观。她们二人的两种生活,她哪一种都受不了。

想到这里,叶春好就觉得自己多思无益,真是应该睡了。

大暑这一日,张嘉田回来了。

他已经恢复得活蹦乱跳,走出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探问天下大事。原本天下大事和他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但是今非昔比,他如今再一开口,言谈已经颇有格局:“老白,姓洪的还是没消息?”

白副官长面对着张卫队长,很坦然地自居老白:“奇了怪了,一点儿也没有!”

张嘉田不确定白雪峰是否知道内情,所以管住了嘴,不再多问,只点评道:“热河虞都统是咱们大帅的好朋友,姓洪的就是想兴风作浪,直隶、热河这俩地儿也容不得他。”

白雪峰表示赞同:“谁说不是呢!”

张嘉田心里有点看不起白雪峰,因为白雪峰这个副官长,其实只相当于一个高级的跟班,跟班这活儿他也干过,没什么意思,和大丫头差不多。既然和这位副官长兼大丫头的老白没什么可说的,那他就直奔主题,见雷督理去了。

张嘉田没计算日子,反正就觉着自己和雷督理分别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要一大步跃进房内,把高卧在沙发上的雷督理吓了一跳,险些滚了下来。张嘉田连忙上前扶住了他:“大帅别怕,是我,我回来了!”

雷督理挣扎着坐了起来:“好了?”

张嘉田直起腰,用力跺脚给他看:“好利索了!”

雷督理仰起脸看他:“你别逞强。”

张嘉田单膝蹲了下来,免得自己高过雷督理——他本不是个很有记性的人,但是不知怎的,对于雷督理这个忌讳记得特别清楚:“我知道,大帅放心吧!”

雷督理微笑着看他,看他又聪明伶俐,又勇猛忠诚,又人模人样地挺招人爱。这小子是块好运气的璞玉,偶然经了他的眼,被他看出了上佳的本质。本质好,更好的是他没出身,没来历,就是那么野生野长的一个穷小子,谁栽培他,他就感激谁,没有牵扯,也没有二心。

“洪一直没露面。”他压低声音对张嘉田说,“可见他纵是没死,也离死不远了。否则以他的性子,他早造我的反了。”

张嘉田想起了那个月黑风高杀人夜,有点后怕,觉得是不堪回首,同时又理直气壮。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听见雷督理说:“前些天你在家里养伤,我忙着,也顾不上管你。现在你回来了,咱们也该论功行赏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张嘉田直接摇了头:“行的话,您就给我和春好做个媒。不行的话,就算了。我现在什么都不缺,没什么想要的了。”

雷督理答道:“做媒不行,别的,你再想想。”

张嘉田开动脑筋,认真地想——要官?有点不大敢要,卫队长就不小了,而且胜在和大帅亲近,位置重要。要钱?手里的钞票已经用不完,而他又不急着花大钱去置办产业。

“真想不出来。”他告诉雷督理,“自从跟了大帅,我就过上了好日子,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他这话让雷督理大笑起来:“嘉田啊嘉田,你可真是个小孩儿!”

<h2>(二)</h2>

张嘉田跟着雷督理往大门口走,雷督理在前头走多快,他比雷督理落后一步之遥,也走多快。两人步伐一致,雷督理没在意,他却是留心到了,又想起自己先前似乎从来不曾和谁这么一致过,便觉得这大概是一种心有灵犀。为什么他和雷督理会心有灵犀?不知道,大概是天注定。

方才雷督理问他要什么,他老老实实地什么都不要,结果逗得雷督理大笑了一场。笑过之后,雷督理忽然有了几分饿意,家里的厨房是日夜开伙的,张嘉田听他饿了,立刻就要派人去给厨房传话,但雷督理没让他去:“家里大师傅的手艺,没什么意思,吃够了。”

张嘉田听了这话,立刻又张罗着要走:“那我出去让人预备汽车,您下馆子去?”

雷督理站起身,让他去衣帽架上把自己的军装上衣拿过来:“馆子也没什么吃头,干脆咱们去俱乐部,尝尝那边的番菜。”

张嘉田听到了“咱们”二字,便是美滋滋的,强忍着没笑,并且口中也汪出了口水来——俱乐部是个吃喝玩乐的高级场所,里面提供的饮食自然也是精致的,尤其里面做西餐的大师傅,确实都是金发碧眼的洋人,单从厨子的人种论,也可知那西餐一定地道。

雷督理披了军装上衣,带着他往外走,然而刚走到大门口,却是另有一对婵娟相挽着从另一条路也走了过来,正是叶春好和三姨太太。张嘉田一瞧见叶春好,登时就笑了,而叶春好先向雷督理问了好,顺势抬眼,也向他一笑。

张嘉田笑微微地横移目光,从叶春好看到了三姨太太。目光停在三姨太太身上,他被三姨太太的新式烫发吸引住了——三姨太太今天没有伪装女学生,穿一身水红色乔其纱旗袍,齐根露着两条雪白胳膊,这就已经比叶春好鲜艳夺目十倍了,偏还把头发下半烫成了蓬蓬松松焦黄的一大圈,张嘉田猛地一看,还以为她大夏天的不嫌热、围了一条毛茸茸的狐狸皮围脖。

张嘉田觉得这种烫发简直有些可怕,并且怀疑那焦黄的头发定然已经被烫焦烫脆。旁人对他说话,他也没有听见,直到雷督理伸手拨了拨他:“哎,嘉田?”

他这才如梦初醒:“啊?”

雷督理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走了。”

张嘉田登时臊了个满脸红,不敢看雷督理,也不敢看叶春好——大白天的有路不走,盯着人家姨太太看个什么劲?亏得雷督理大度,要是换了别的男人,还不当场翻脸?

张嘉田灰溜溜地跟着雷督理出了大门,并且得知二位婵娟刚才得了雷督理的邀请,也要同去俱乐部大嚼。他独自坐上副驾驶座,垂着脑袋不敢看人,而雷督理带着两个女人坐在后排座位上,一路也不说话,单只是把手臂环抱到胸前,向后靠着闭目养神。

片刻之后,汽车停到了俱乐部门口。

雷督理睁眼下了汽车,依然是兴致勃勃的,带着这三个人穿过俱乐部,他到了后方的公事房。房里凉快,还僻静,挑间宽敞屋子摆起大餐桌,那种环境,真是比什么番菜馆子都好。

雷督理坐在首席,而张嘉田也不用勤务兵进来服侍,自己去把雷督理的军装上衣挂上了衣帽架,又出门用瓷盘端了四卷热手巾进来,请雷督理和两位女士擦脸擦手。

雷督理拿起一卷毛巾抖开来,盖在脸上用力擦了一把,然后说道:“这不是你该干的活儿了。”

张嘉田笑道:“这又不费什么力气,再说我伺候大帅是应当应分的。要说大帅提拔我做了官,我就到处摆起官架子来,那成什么人了。”

雷督理微笑着一点头,又慢条斯理地擦净了两只手。叶春好和三姨太太并排坐在一起,她一边擦手,一边暗暗品评着张嘉田的言行。上次她提着鱼去看望张嘉田,就听这位二哥说话,简直没有一句是中听的。但今日在雷督理面前,张嘉田的言谈举止倒是都合宜——如果不提他呆看三姨太太那一段的话。

张嘉田在雷督理的左手边坐下了,正好面对着叶春好与三姨太太。尽管他对三姨太太那一圈烫发还很好奇,但是这回长了教训,抵死不敢再抬头。幸而那洋饭洋菜流水样地被听差送了上来,飞快地摆满了一大桌子,又有唱曲的姑娘琴师进了来,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他借着这阵热闹的掩护,才又恢复了自然。

三姨太太撅着新式烫发,手里忙得很,不是给雷督理拿面包,就是给雷督理切牛排。张嘉田也不闲着,放炮一样地开香槟,开闸一样地倒香槟——倒猛了,泡沫瞬间溢出杯口,他捧着那香槟瓶子慌了神,弯腰凑上杯子猛吸了一大口,吸完之后愣住了,因为想起来这是雷督理的酒杯,于是又连忙直起了腰,带着上嘴唇一圈白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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