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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双骄(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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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嘉田的心中,这二位乃是天下并列第一的重要,若天下可由他来点评,那么他们便是他眼中的一代双骄了。

他们都是可爱的,都是可敬的,都是他要供奉的,都是他可以为之牺牲的。

<h2>(一)</h2>

午夜时分,灯光终于灭了。

张嘉田站起来,同时将两只手拼命地在黑裤子上蹭了蹭,要把手掌蹭得干涩。

然后单手抽出匕首,他迈步向前走去。

裤脚无声地擦过野草,他走到了前方房屋的后窗下。据他所知,这屋子就应该是主人的卧室了。绕过屋子往前头走,他一步一步走得小心,而在看到了前院站着的卫兵之后,他立刻就收住脚步,做了个向后转。返回到了后窗下,他伸手轻轻去推窗扇——这么一推,他才发现原来窗外罩了一层极薄的透明窗纱。

锋利刀尖点在窗纱上,他微微用力向下滑,切纸一样切开了窗纱。这回再探手进去推那窗扇,他一抿嘴,抿出了个无声的笑。

因为两扇窗子之间开着一道缝隙,没有锁。

将窗纱彻底地切割开来,他推开窗户,然后屏住呼吸跳了进去。房内黑洞洞的,隐约可见各处的家具。一侧墙上悬着门帘,门帘内传出了呼呼的鼾声。

他走去掀开门帘,一闪身溜了进去。门帘后是一间真正的卧室,有衣帽架,有沙发椅,有大铜床,大铜床上还四仰八叉地躺了个人。那人身躯长大,一条毛烘烘的粗腿从睡袍中斜伸出来,直垂到了地上去。一盘蚊香在他脚边静静地燃着,发出一星红亮的光。

张嘉田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从这个人高马大的身材上,确定了他的身份。心思在刀与枪之间摇摆了一瞬,末了他慢慢地迈出了第一步,决定用刀。

用刀,无声无息地杀,再无声无息地走。

可就在这时,那条踏了地面的粗腿忽然动了动,仿佛是床上的人要换个舒服的睡姿。

张嘉田的呼吸颤了一下,随即,迈出了第二步。

他距离床上那人只有咫尺之遥了,在黑暗中大致确定了对方的要害方位,他把匕首举了起来。可就在他将要动手的那一刹那间,他忽然瞥见了地面那一点红光的消失。

是一只赤脚大咧咧地踩到了蚊香的火头上,而在一刹那之后,床上的人一哆嗦:“哎哟!”

张嘉田一刀扎了下去,晚了一秒钟!

床上的人猛然起身,刺向喉管的匕首便落到了胸膛上。刀尖浅浅地刺破睡袍刺入皮肉,张嘉田第一次下这种狠手,他没想到人的身体会是这样的韧与硬!不假思索地抄起枕头摁向了对方的面孔,他摁偏了,枕头堵住了那人的嘴,却没有同样堵住那人的鼻。但他没法子再重来一次,他只能这么一直摁下去,让那人叫不出声音也抬不起头。另一只手拔刀出来,他红了眼睛,摸着黑向下一通乱扎。而床上那人先是挥动着胳膊腿儿拼命地挣扎,挣着挣着不动了,张嘉田不敢松劲儿,只低了头去看那人的脸。

黑暗中,他看见了两只圆睁的大眼睛——没错,就是洪霄九!

洪霄九直勾勾地看着他,可张嘉田没法去检查他此刻是不是死不瞑目。窗外忽然有光闪过,那道光芒把他与洪霄九一起照亮了一瞬,洪霄九依然死盯着他,而从那双眼睛往下,全是血。

房外的卫兵大概在换班,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讲话。张嘉田如梦初醒似的猛一松手,扭头就跑。冲过一道门帘,跳过一道窗户,他连滚带爬地往后墙方向飞奔。草茎在他的鞋底下折断,枝叶刮过他的衣裳,全部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所以在见到后墙上垂下的麻绳之时,他已经魂飞魄散,只剩了本能。

本能让他用血淋淋的双手抓住麻绳,飞檐走壁地往上爬。爬上墙了,他忘了这墙有一丈多高,翻身就是一跳。“咕咚”一声落了地,他爬起来又跑,两条腿有点不大听话,于是他拖着腿跑,跑得东倒西歪,身体不住地撞上一旁的砖墙,撞得他晕头转向,然而不敢停——晕头转向也得跑,死了也得跑,真要是死,也得死回家里去,不能死在这儿。这儿离洪宅太近了,雷督理的卫队长死在这儿,是要给雷督理招嫌疑的。

一团火烧着他的心,烧得他口干心焦。他就这么心急火燎地往前跑,跌跌撞撞地一路跑回了家去。

不是他那个舒服阔气的新家,那个家里有门房有仆役,人多眼杂,不可信赖。他回的是那个清锅冷灶破烂场似的旧家,旧家里连条狗都没有,反倒是更安全。

于是他血葫芦似的滚进自己的旧家旧房里,趴到破炕上就再也动不得了。

张嘉田做了一夜的噩梦。

梦里的洪霄九被他捅了个肠穿肚烂,然而就是不死,拖着一地肠子来追杀他。他走投无路了,胸中却是生出了满腔豪情:“谁让你欺负我们大帅了?大帅对我恩重如山,你欺负他,我就杀你!”

他把人家给杀了,反倒是杀出了一身的道理和义气来,洪霄九纵是做了鬼,他也不怕。洪霄九扑上来了,咬他的胳膊咬他的腿,他乱挣乱打,一方面也怕,另一方面又觉着没什么可怕,横竖自己是为了雷督理卖命,“虽死犹荣”。

打到了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喘着粗气向上看,他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大帅?”

他不知道雷督理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雷督理是怎么找过来的,反正雷督理现在坐在炕沿上,正低头看着他。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雷督理问他,“我看你身上没有重伤。”

张嘉田唇干舌燥,气息灼热,喉咙如同刚吞了刀片,说话不像说话,更像是在向外喷血与火:“我没事,我一点伤都没受,也没人发现我。我进屋的时候,姓洪的正躺床上睡觉呢,我上去就是一顿乱捅,把他捅了个稀巴烂。大帅放心,他肯定死了。”

雷督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问:“怎么不来找我?”

张嘉田答道:“我怕您身边的人不可靠,我一身血地跑回去见您,反倒对您不好。”

雷督理听了这话,向他点点头,又微笑着叹息了一声。

“洪霄九那边没有消息,也不见你回来,我真是担心了一夜。”他拍了拍张嘉田的胳膊,又是一笑,俯身低声说道,“我没看走眼,你是个忠义的小子。”

张嘉田低下头,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大帅,您对我够意思,我当然也得对您够意思,要不然我成什么人了?”

说完这话,他抬眼将雷督理打量了一番,忽然又道:“大帅,我没事儿,您回去吧!”

雷督理问道:“我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你急什么?”

张嘉田答道:“这屋子怪脏的,您在这儿坐着不合适。”

雷督理站起来,将这屋子环顾了一番,然后说道:“是不合适。我不合适,你也不合适。一起走吧!”

张嘉田笑着坐起来,伸腿想要下炕去,然而刚一站起来就惨叫着跌坐了下去。雷督理见状,蹲下身扯了他的裤管用力一撕。

裤管破裂,他那青紫肿胀的脚踝见了天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雷督理扯过他另一条腿,抓住裤管又是一撕,另一侧的脚踝干脆已经肿得变了形状。

张嘉田有点傻眼,不知道自己昨夜拖着这样两只脚,是怎么跑过三条大街回来的。

跟着雷督理来的人,是白雪峰。白雪峰把张嘉田背上汽车,送他回了雷府。

医生前来查看了他的两条腿,确认骨头没事,只是扭伤了筋,需要休养。张嘉田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医生的诊治,自觉着是个很有出息的忠臣,脸上有光。雷督理看他满面红光的,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命令医生道:“你看看,他是不是在发烧?”

医生给张嘉田量了量体温,发现他不但发了烧,而且温度还不低。张嘉田吃了一片退烧药,并没有觉得痛苦,只是晕晕乎乎的,然而因为心中得意,晕也是一种好晕,飘飘然,“如履云端”。

他长条条地躺在书房楼下的大沙发上,不肯睡觉。醒着的时候,他无所畏惧,杀一万人都敢,可是一闭了眼睛,洪霄九就要拖着肠子在他眼前晃,丝毫不体谅他那份忠义之心。恍恍惚惚地和洪霄九对吵了一场,他正在振振有词的时候,忽然隐约听到了雷督理的说话声。

他一下子就醒了,只听雷督理在一道门帘外问白雪峰:“消息确实吗?”

白雪峰低声答道:“洪霄九是上午九点钟出的城,据说是被人抬进汽车里的,上车的时候确实是没死,上车之后他能挺多久,那就不知道了。”

张嘉田听到这里,一挺身就坐起来了:“大帅?”

门帘子一动,雷督理走了进来。张嘉田仰头看着他,急得问道:“洪霄九没死?”

雷督理弯腰把他摁了下去:“没死也要了他大半条命。”

张嘉田脸上的光彩立时灰了一半:“他怎么会——”

雷督理没理他,只在他身边也挤着坐了下去,默然地沉思了片刻,他忽然攥了拳头一捶膝盖:“也好!”

张嘉田挣扎着又爬了起来:“他往哪儿去了?我再杀他一次去!”

雷督理被他这句话逗得“扑哧”一笑,把他又摁了回去:“不必,他死到这种程度,也足够了。”

张嘉田惴惴不安地躺着,躺到晚上,他听闻雷督理下了一道命令,把洪霄九的师长给免了。

洪霄九的罪名是什么,张嘉田不关心,洪霄九是出了名的拥兵自重、目无长官,雷督理要找他的罪名还不是一找一箩筐?他只是看出来一点:雷督理要抓住这个时机,痛打洪霄九那条半死不活的落水狗了!

这样一看,他虽然是只把洪霄九杀了个半死,但依旧还是有功的。

张嘉田在书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雷督理自认为胜券在握了,便要把他送回家中休养,并且是亲自送他回家。叶春好听闻张嘉田扭伤了脚,也走来看他:“二哥,你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把两只脚一起扭了?”

张嘉田虽然自诩忠义,但也不敢实话实说,怕吓着叶春好:“唉,谁知道呢,我就是那么一不小心。”

他素来都是活蹦乱跳的,如今忽然伤得一步都走不成了,叶春好看在眼里,不由得心中生疑,怕他是不改小混混的本色,和什么厉害人物打了架。张嘉田不说实话,她也不逼问,只见雷督理要用汽车送他走,便微笑着请求道:“大帅,汽车里要是有地方,也带我一个吧。”

雷督理当即点了头。

张嘉田乘坐着雷督理的汽车,威风八面地回了家。叶春好冷眼旁观,就等着他自己露出破绽——他若是重回了那条不上进的老路,那她出于好意,就一定要劝他两句了。

不出片刻的工夫,汽车已经停到了张宅门前。白雪峰指挥了随行卫兵,把张嘉田抬进了房内。雷督理在,叶春好也在,张嘉田便不肯上床休息,非要坐在椅子上招待那两位贵客——在他的心中,这二位乃是天下并列第一的重要,若天下可由他来点评,那么他们便是他眼中的一代双骄了。

他们都是可爱的,都是可敬的,都是他要供奉的,都是他可以为之牺牲的。

<h2>(二)</h2>

叶春好站在房内,就见房中处处洁净利落,但是要茶没茶要水没水,纯粹只是表面样子好看,这便证明张嘉田不会治家,根本没把仆人管理清楚。

她刚想到这里,仆人就提着一把滚烫的大水壶倒开水来了。叶春好转身见桌上摆着一只大茶壶,便让仆人把开水倒进壶里,结果仆人手一抖,还把开水洒出了一摊。叶春好见大茶壶下面压着一封信,信封已经浸了水,就连忙把大茶壶挪开,拿起信封问道:“二哥,这是要紧的东西吗?若是要紧,就打开来晾一晾,要不然里面信上的字迹就要洇了。”

张嘉田一看那信,吓了一跳:“别打开!它——它没什么用,你直接给我扔了吧!”

雷督理背着手,正在打量房内的陈设,听了这话,他扭头看见叶春好手里的信封,却是轻轻巧巧地把它夺了过去,“嚓”的一声撕开了封口。

张嘉田慌忙伸长了胳膊去抢:“大帅别看,这是我的……我私人的信!”

他站不起来,胳膊再长也长得有限,雷督理一侧身便躲开了他的手,同时已经抽出了信封内的信纸:“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连我都不能看?”

说完这话,他把信封往桌上一扔,展开信纸看了起来。张嘉田眼睁睁地瞧着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不是颜色。偏他看得还很慢,以至于张嘉田在片刻之后,忍无可忍,出声哀求道:“大帅……”

雷督理把目光从信上移开,脸上似笑非笑:“我待你不薄,你怎么不想着也给我留一点?”

说完这话,他把信纸递向了叶春好:“其情可感,你应该看看。”

叶春好莫名其妙地接了过来,同时就见雷督理收回手插进裤兜里,原地做了个缓慢的向后转,而当他背对了张嘉田时,他脸上那淡淡的笑意骤然一收,板成了一副冷森森的面孔。

她心中一动,连忙低头看信,刚看了几行就觉得不对劲——这哪里是信?这分明是一封遗嘱!

及至看到最后,她勉强平定了脸色,把信纸折好装回了信封里,又把信封塞进了桌下的抽屉内。拎起茶壶倒了热水涮了涮茶杯,她状似无意地说道:“我就猜二哥不会无故受伤,必是有点缘故在里面。这或许涉及军事机密,我也不问了,只是二哥以后还是要以平安为重,钱财再大,也大不过人命去。”

雷督理面对着房门,轻飘飘地说道:“嘉田是个军人,军人,怕死怎么行?”

叶春好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低头倒了一杯热水,她把茶杯捧到了雷督理面前:“二哥家里大概没预备什么好茶叶,大帅喝点水吧。”

雷督理抬眼看着她,黑压压的浓眉下面,两只眼睛清炯炯地有光。抬手接过了茶杯,他两边嘴角翘了一下,似乎是想微笑,可他随即把嘴唇抿成了紧绷的一线,又像是要对着她发狠。叶春好一怔,下意识地简直想往后退,可雷督理先她一步转了身,对着张嘉田说道:“可惜现在是个恋爱自由的年头了,我总不好硬给人做媒。要不然,凭着春好的模样和聪明,倒真是个贤内助。”

说完这话,他低下头,喝了一大口热水,喝过之后,他转身把茶杯放到了桌上:“真他妈烫!”

张嘉田讪讪地垂了头笑,要说臊,是真有点儿臊,不过他是个大小伙子,脸皮厚,心事被人公布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也算不得是什么丑事。眼角余光瞟着前方,他瞧见叶春好搭讪着走到院子里,看院内的几盆花去了。

雷督理在张家略站了片刻,便让张嘉田好生养着,自己带着叶春好离去了。

叶春好跟着雷督理上汽车,坐在了雷督理身边。雷督理先是默然坐着,后来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份报纸,“刷拉”一声打开来看。

他不搭理叶春好,叶春好也不想没话找话地硬说。目光瞟着报纸一角,她盯着上面的铅印小字出了神,直到雷督理扭头注视了她,她才意识到自己歪着脑袋斜着眼睛,姿态非常像是在偷看。

她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坐正了身体,而雷督理“哼”了一声,将报纸翻过一版继续看,也不分给她一张瞧瞧。

他这么气哼哼的,她便也扭头望向了窗外,心想难不成因为张嘉田爱我,他便生气了?这气可是生得好没道理,我和他又没有什么关系。

等到汽车停到了雷府门前时,叶春好先下了汽车。雷督理依旧沉着脸,她心里仅有的一点不快却是早已消散,只是忍不住纳罕:“这么大的年纪了,又是这么大的一个官儿,怎么吃起醋来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平时倒是看不出他这样爱闹脾气。”

叶春好回了自己院里,一颗心颇不平静。雷督理那莫名其妙的孩子脾气姑且不提,张嘉田那一份痴心,也让她不能不想一想。

要说不感动,那是假话。大千世界万亿人,能够这样巴心巴肝对待自己的,也就只有一个张嘉田。这么一想,她简直有点着急,恨不得亲自出马保媒拉纤,找来个好姑娘嫁给他做贤妻。

如今的张嘉田,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了,可以配得上一个好姑娘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对雷督理又有了意见——张嘉田不是他眼中的红人吗?既是红人,既是喜欢他,为什么又要专挑他去历险卖命?这叫真喜欢吗?张嘉田的本领,她很清楚,他游手好闲地玩了二十多年,充其量也就是拳脚狠会打架,不但不会有什么军事才能,也绝不会是武林高手。

这样一想,她又有些愁,怕这样的事情会有二有三,怕张嘉田会不得善终。这些天来,她光顾着看张嘉田威风了,光顾着看他一步登天荣华富贵了,却忘了他因此变了身份,已经糊里糊涂地从了军。

叶春好想了又想,想不出什么眉目来。反正是“富贵险中求”,张嘉田若是想出人头地,这条险路,便是捷径了。自己不也是一样地在富贵险中求吗?明知道雷督理对自己有点儿“意思”,却还留下来不肯走,还不是因为离了这里,便再也没有像雷督理那样身份地位的人,来请自己去当秘书了吗?

可这也真的是险啊!

那险,不出于雷督理,出于她自己。她自以为是不俗的,要活得无牵无挂、自在潇洒,所以连情窦初开的本能都要扼杀。杀死了几成,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本能是野草,就等着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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