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江山皆没入一眸(1/2)
护城河。
慕疏涵与慕宛之并肩而行,雪花落在狐裘与蓑笠上,越积越多。
“三哥,我觉得我们赢了一大半了。”慕疏涵心情豁然大好。
慕宛之没说话,低头想些什么。
“怎么了?”见他这副模样,慕疏涵好奇问。
慕宛之抬头看了看护城河中结起的坚冰,皱了皱眉,“安排青羽的事,青羽尚没做,便被丫鬟揭发了。”
“嗯?”慕疏涵一怔,“不是青羽设陷阱引李贤发现她与太子的事情吗?”
慕宛之摇了摇头,“突然冒进来的丫鬟,不知是巧合还是蓄意。”
慕疏涵皱了皱眉,“没别人知道青羽勾引太子的事,难道有人比我们更着急让太子毁于一旦?”
慕宛之没说话,看着眼帘处无穷无尽的雪叶子,微滞了呼吸。
“哎——”慕疏涵不以为意,紧走了两步哈气搓了搓手,道,“你是怎么说服李贤的?让一贯支持太子的太子党头目狠心扳倒他,也不是件易事啊。”
白色狐裘上的雪慢慢化去,慕宛之呵了口寒气,道:“我培养暗卫青羽十几年,派他去宰相府,不仅是为勾引太子的。李贤宰相当得久了,占地圈田、卖官鬻爵,哪一样没干过?太子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他拥护太子的原因之一。青羽搜集了他大量证据,全数都交给我了。”
慕疏涵听完哈哈一笑,“三哥就是三哥。”
慕宛之没答话,靴子踩在已经深半尺的雪地里,咯吱咯吱发响。
“再过几个月,就有好消息了。”
慕疏涵放眼望着整个皇宫,大叹笑道。
“未必。”
慕宛之登上马车时留下一记孤影,慕疏涵在身后看着愣了愣神,好像习惯了看他的背影,自小都是他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追,永远是追不上的。他的三哥那么聪明,永远比自己想得远。可是啊,自小都不会多说一句话的三哥,心里也会隐忍很多苦吧……
慕疏涵看着成片的雪花缓缓落下,苦笑摇了摇头,撩开袍角上了软轿。帘外,大雪愈盛。
冰月二十二日,晴。
苏年锦抱着琴直接入了未央宫,大雪过后皇宫显得更加寂静,庆元自雪后便一病不起,宫女们照顾皇后更加吃力,苏年锦索性小住皇宫,经庆元允许专门照拂皇后起居。
琴弦弹起,宫中香薰袅袅,瓜果怡人。
长相思,添离愁。
寂寞多今日,别意几时休?
花无情,随水流。
空自别离,愁上心头。
心头多恨,却不道,缠绵梅雨黄昏后。
有谁知,歌一曲,谁人能皆心中忧?
凤鸟鸣,鸳鸾苦,伤情身后君知否?
一谢前音,弹扣击青缶。
窗边多寒,那知旧时心,莫将此恨长相守。
一侧的宫女听得入迷,连皇后嗷嗷喊着想喝水都忘了喂了。
苏年锦放下琴弦,走到宫女旁边,叹了口气,接过茶盏而后慢慢喂给皇后。细看昭容皇后是个很标致的人,眉间距口距鼻的尺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像画儿里的人。
“你呀,若非皇后疯了,非打你不可。”苏年锦早已与宫女霏儿熟络,如今见她痴痴只听琴音而不顾皇后,笑骂道。
“好姐姐,你唱歌太好听了。”霏儿眉飞色舞花枝乱颤,“声音真好,像冰雪消融后的春天。”
“嗯?”苏年锦很奇怪她的比喻,却是笑意不减,“好啊,等皇后好了,你唱给她听。”
“谢谢姐姐!”霏儿欢快得像枝头的鸟儿。
苏年锦在铜盆里洗了帕子给昭容擦脸,一边擦一边和霏儿聊天,“皇后又特别的喜好吗?”
“喜好?”霏儿自认跟着皇后时间最长,这一被问起来,还真是犯了难,“除了爱喝梨花酿,其他还真没有什么喜好。”
“喜好这么少……”苏年锦皱了皱眉,“听曲儿不算吗?”
霏儿细细想了一下,却是摇了摇头,“皇后没疯之前从不听曲儿,说都唱的不好听。”
擦拂皇后面颊的手缓缓停了下来,苏年锦心里琢磨了一番,看皇后现在这样子不像不爱听曲儿的人,难道她没疯之前刻意隐忍自己的兴趣?
“哦,对了,皇后喜欢去后花园。”霏儿眸子一亮,上前道,“特别喜欢下雨天去,有时候雨下得凶,电闪雷鸣的,皇后也想去,我们劝阻从来不管用,都是披着蓑衣打着竹伞在后花园长廊处看雨。”
“哦?”苏年锦装作不经心地听着,“看雨是挺好,淅淅沥沥雨打芭蕉各有情趣,可是电闪雷鸣狂风嘶吼有什么可看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霏儿也摇了摇头,“有时候皇上陪她一起看,更多时候是皇后自己,在长廊处一坐就是一下午,也不怕打雷闪电,有时候衣服都打湿了,可就是不回宫。”
“莫不是皇后喜欢看后花园的景儿?”苏年锦把帕子递给身后的宫女,冲她微微一笑,“改天咱们也去看看风景,没准对皇后恢复有好处。”
“好啊好啊。”
苏年锦轻轻将皇后的发髻解开,重新给她梳发,指下的人儿发出一两声傻傻的笑声,如婴孩的嘤咛,让人心头软塌塌的。苏年锦顺着桃花梳一下一下给她梳着,青丝如瀑,绕指盘旋,映着她眸中的暗色,迟迟化不开……
庆元十一年一月初八,太子慕辰景率兵一十五万前往西北,临行前于武英宫静立一个时辰,拜祭着曾经为燕朝流血死去的诸位将军碑牌,以此明志。
那日他着一身银亮色盔甲,腰间的横刀更衬着玄武广场里的数万将士面目冷峻,意气风发。顾筠菱随他走出广场,众士兵倾身而跪,万米广场就这样被一齐齐的金戈铁甲围住,山呼雄武。
顾筠菱转身为慕辰景整了整盔甲,长风撩起发梢遮住那弯细瓷眉眼,却掩不住她唇角的笑,尽是洋溢着恬静的笑意,那笑倾国倾城。
以至多年后顾筠菱仍然念念不忘这一幕,这一幕君临广场,这一幕天下在握,这一幕江河万里,这一幕夫唱妇随。
从前只知春风得意,不想冬日也有劲爽。
广场上的腊梅开得正艳,枝枝繁茂清盛,映衬着将士的盔甲,映衬着熙攘的广场,映衬着冬日的烈风,让大燕十一年的王朝都变得熠熠生辉、生机勃勃。朱墙碧瓦上的白雪尚未化尽,映着太子出发时的背影愈发浓烈。
顾筠菱轻轻抚了抚小腹,眉头不经意间一皱,风来,梅花纷飞飘扬,那眉间的川字,无人识得……
苏年锦自皇宫回府恰是申时,冬日的日光正好,暖洋洋的,院角开着君子兰发出淡淡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主子,你可回来了。”福子接过苏年锦递来的袍子,气喘吁吁道。
“怎么了?”
“您快去正院看看吧,王妃把司徒的琴给砸了!”
“什么?”苏年锦浑身一抖,那可是绝世伏羲啊……
“快,快带我过去……”
苏年锦稍稍一个踉跄,急忙奔向正院。
正院里,正吵得热闹。
夏芷宜坐在杌凳上,穿着一件鹅黄色的丝缎袄,绣着浅浅的杏花,瞧起来美目流盼,秀雅轻灵。
琴片碎了一地,看样子砸的不轻,苏年锦心里紧紧一疼,一把好琴就这么没了……
司徒着了一色青衣,正蹲在一角捡拾碎片,一点一点的,修长的手指微微颤着,好似要将那些碎片全部攥进手心里……
“呜呜呜……”吟儿在旁边哭得正凶。
苏年锦转头又看了看秦语容,见她正抚慰着小儿,面颊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
她皱了皱眉,遂弯身同司徒一起捡着碎片,低头向他说了句,“节哀。”
古人有气节者琴在人在,琴亡人亡,她信这把伏羲是司徒唯一的宝贝了。如今碎成这个样子,说不伤心是假,怕是都要欲哭无泪了。
司徒没说话,只紧紧抿着唇,手指攥的愈来愈紧。
终于捡拾完了,还有一些碎渣滓是彻底捡不动了,苏年锦缓缓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细尘,才抬头看着一边嗑瓜子一边翘着二郎腿的夏芷宜,皱眉问,“怎么回事?”
“不就是听个琴。”夏芷宜白了秦语容一眼,继续磕着瓜子儿,慢悠悠道,“喊秦姐姐和小儿过来听琴,聊着聊着天,琴音却越来越不好听,生气就给砸了,扫兴。”
夏芷宜说得云淡风轻,只是苏年锦想都不用想,她该跟秦语容聊怎么样的天……
出身青楼?景墨去哪了?吟儿几岁了?这些在夏芷宜口中怕是都是些肤浅的问题了吧。
“你撒谎,琴声好听,你偏偏砸了琴,呜呜呜……”小人儿在秦语容怀里大哭。
秦语容依旧是一副淡漠的表情,没有看任何人,只捂着小儿的头发安慰着。
司徒也缓缓站起身来,却一下子没站稳脚步踉跄,手里抱着的琴木又哗啦一声全部落在地上,震得耳膜生疼。
秦语容身后的丫鬟看不过去,赶忙上前蹲下身子替他捡拾,纤细的手指不顾木茬的尖刺,她生生忍着,只想帮他一把。苏年锦看着,那姑娘生的白白净净,轻盈的腰身有着一种独特的美,眼波流转,时不时看司徒一眼,待到她全部拾起来小心翼翼交付到司徒手中时,脸颊却忽地红透了。
想他司徒身如玉树,朗然照人,如今虽琴碎人衰,也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苏年锦看得明白,怕是这府中暗自喜欢司徒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吧。只是可惜了,他一个戴罪之身,又痴情于秦语容,怎还会有其他闲情看别人的小心思呢。
“谁让你捡的?”夏芷宜瞧着秦语容愈发冷静,气得伸手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藤条,走过去直接甩到那丫鬟的身上。
啪!
锦缎衣裳刺啦一声响,丫鬟肩头立时破了一道血口。
“你真是多管闲事!”夏芷宜瞪了她一眼,扬手又是一鞭!啪!
“做个下人要知道尊卑长幼,本妃没让你捡,你就不能动!”啪!
“你个下三滥,早已是过气的女人,还妄想谁都勾引,本妃这就让你死无全尸!”啪!啪……
“啊……”
那婢子已是披头散发,细细的呻吟声却是让人心惊胆战。后背被尖细的藤条抽得已全是纵横交错的血印,还有几处血口子湿溻溻地糊在了一起,人皆不忍视。旷阔的院子里人头攒攒,然字字却犹如钻进心尖,秦语容将怀里的小人儿按得更紧,苏年锦只静静地立在那,听着那聒噪吵嚷又渐渐在脑中模糊的声音,心下一沉,这分明都是在说秦语容的话。
“如此没人性,还配让人伺候?”她正肆意鞭打着倒在地上的丫鬟,却见有华服锦衣突地就出现在人群里,声音微怒。
苏年锦记得这声音,猛地抬头看他,一袭牙色浅衣,正配那对逼人的丹凤目,让这冬日变得更加清寒。
“慕嘉偐?”夏芷宜一愣,喘着粗气骂他,“你怎么来了?”
“本王不偷不抢,为什么不能来?”慕嘉偐白了她一眼,一身茜纱红衣服明媚照人,风流楚楚,“三哥不在家,你就如此放肆,如此狠戾,她一个小丫鬟怎么得罪你了,你就这么打她?”
“你管的着吗?”夏芷宜扬声怒吼,目光灼灼攥着他,“把本妃的话当成耳旁风的都要拖出去喂狗!”
“喂狗?”慕嘉偐眉心拧起,“你可真凶……”
“把她喂狗狗都不吃!”夏芷宜一撂藤鞭,细眉高挑,站在他面前咄咄逼人,“你是她谁啊!情郎吗?瞧瞧把你心疼的!”
“悍妇!”慕嘉偐屏着气,目露凶意。
“王妃其实他……”
苏年锦刚想上前孰料夏芷宜扬手一挥阻了她,愤愤地看向慕嘉偐,冷笑道:“本宫是悍妇?你若有能耐,就从本宫手里拿走这丫鬟,不然就别强出头,到头来还是个怂货!”
“这丫鬟本就是你手底下的,让我如何能拿?”慕嘉偐也来了气,咬牙切齿地吼道。
苏年锦能感受到夏芷宜周身散发出来的灼灼怒气,想来她到底是个泼辣户,吃不了一点亏。方才秦语容完全没有动作已是惹怒了她,如今正好有她手下的丫鬟出来顶罪,夏芷宜岂能轻易饶她。
“不然,就设一局,谁赢了这丫鬟就任谁处置,如何?”苏年锦站出身来,试探地道。
“赌什么?”慕嘉偐看了看地上女子只剩一口气还在苦苦撑着,不觉一颓。
“那赌局就由妾身来定吧,也好显得公正些。”苏年锦细声细语地靠近夏芷宜,见她没有阻止随即又道,“二位都想赌什么呢?”
“唱歌!”
“下棋!”
二人几乎同时出口,捎带着各自白了彼此一眼。
“这……”苏年锦自知他们有意拿自己的长项比,正待要答,却又听夏芷宜吼了一嗓子。
“在我府上,就得听我的!”
声拔山河,一时间谁都没敢说话,秦语容静默不语,似乎她手下的丫鬟与她无任何瓜葛,而司徒抱着琴片踉踉跄跄,已经完全没有心思管谁的死活了。
“比就比!”慕嘉偐也是咬牙切齿。
“那就由这些下人评判了。”夏芷宜信手接下鸢儿递来的上饶白眉饮了一盏,遂清了清嗓子,挑眉道,“别怪本妃没提醒你,你若输了,你与那丫鬟都要喂狗!”
“妇人啰嗦!”慕嘉偐瞪她一眼,心底却虚虚缺出来一块。
夏芷宜没说话,咳了咳嗓子,开唱: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
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弯弯的河水从天上来
流向那万紫千红一片海
火辣辣的歌谣是我们的期待
一路边走边唱才是最自在
我们要唱就要唱得最痛快
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
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留下来)
悠悠的唱着最炫的民族风
让爱卷走所有的尘埃
(我知道)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
斟满美酒让你留下来(留下来)
永远都唱着最炫的民族风
是整片天空最美的姿态(留下来)
(哟啦啦呵啦呗)
(伊啦嗦啦呵啦呗呀)
长袖善舞,夏芷宜边唱边跳,她感受到周围人的目光全都聚拢在她身上,不觉唱的更起劲,声调更大,舞蹈也跳的格外卖力!
(我知道)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
斟满美酒让你留下来(留下来)
永远都唱着最炫的民族风
是整片天空最美的姿态
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
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留下来)
留下来!
动次打次,动次打次,留下来!
啊……
周围下人发出一阵阵惊诧声。
“怎样?”夏芷宜甩了云绫袖,踱步至他身前,眉梢一挑得意洋洋。
“哼。区区一曲,竟还让你瞧不清自己了。”慕嘉偐喷了口凉气,飞了她一个白眼。
“你……”夏芷宜倾身,半晌冷笑道,“迟早都要喂狗的人了,本妃不与你一般见识。该你了,要唱什么?《十八摸》吗?”
仆群中已有窃窃私笑声,连苏年锦都忍不住掩唇弯了眉眼。
“淫……”慕嘉偐羞得握拳,恨得她牙痒痒。
夏芷宜知他唱不出,眸中现出一丝黠色,扯了唇角假笑道:“不会唱就别逞强,到最后丢了脸不说,连身子都进了畜生口。”
“你……”慕嘉偐扬身,叫了半晌也没个下文。他自己天生是个五音不全的,如今骑虎难下,又想救那丫鬟性命,实在不知如何做。
“爷唱不出,就让奴婢唱吧,反正我们如今是一起的,奴婢代唱亦不为过。”正踯躅间,孰料地上女子幽幽开口,唇角还沾着血迹,气弱声浅。
“你能唱?”慕嘉偐拧了拧清澈的眉心,不忍问道。
那丫鬟点了点头,由人扶着起来,颓了颓,“杭州滩簧还是会的。”
“这就勾搭上了,真是没脸皮。”夏芷宜不悦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哼道,“别怪本妃没提醒你,你就剩一口气了啊,唱完唱不完还一回事呢。”
“至少,也要搏一搏吧。”
那婢子唇色惨白,额上尽是豆大的汗珠子,一个劲地往下掉。呼吸了半晌,终才放开两边架扶的手,挺了挺身,细弱地唱道:
天凉好个秋——
登高去寻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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