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篇 东宫暗卫(2/2)
清月微微抬着下巴,勾了勾嘴角:“你说,如果这世上最干净的姑娘也手染鲜血,他会怎么想?”
顾轻语不明白她的意思,下一秒却见有血从她的嘴角流出。
顾轻语有些反应不过来,下一刻,身边便传来一声疾呼:“清月!”
她侧过脸去,正看到程景寒逆光站在殿前,她慌忙松开手。
清月跌倒在地,身子一直轻颤,直至闭上了眼睛。
程景寒疾步来到她面前,将她抱起。
顾轻语站在一侧,双手染着血,停在空中,不住地颤抖着。她看着程景寒将清月抱起,看着他转身离开,整个过程,他没有看她一眼。待他走到她面前时,她慌忙拉住他的衣袖,颤声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他却不肯看她,甩袖而去。
那脚步声如石头般,一下一下砸在她心上。她侧过脸去看他的背影,可光线太强,只看了一会儿,她便难受得流下泪来。
她无助委屈,站不稳身子,这种被误解的滋味太让人难受,她只能不停地呢喃着:“不是我……”
【六】
顾轻语在大殿里坐了许久,宫人们不敢靠近,只有从小照顾她的老太监陪着她。
夕阳的余晖消失在厚重的宫墙后,不知过了多久,顾轻语终于说道:“阿公,从你来未央宫第一天起我便知道,你是父皇的人。阿公,父皇到底有没有害死程景寒的父母?”
老太监看着她没有一丝表情的侧脸,低叹一声,这才道:“公主可有听说过暗卫?”
“暗卫?”顾轻语疑惑。
老太监点头:“是,这是先祖便有的规矩。皇上和太子可培养一群暗卫保护他们的安全,替他们完成一些见不得光的任务。可圣上却没有,只因为他对暗卫有愧。圣上是先皇九子,自出生就不得宠,后来甚至被迫离宫。老奴那时就侍奉圣上,圣上离宫后,为躲避先太子的刺杀,阴差阳错之下竟成了东宫暗卫。圣上为了夺得皇位,假传旨意,晋阳之乱时让那些暗卫出城杀敌而不派一兵一卒。虽然暗卫身手不凡,但寡不敌众。厮杀了一夜,他们最后皆受伤身亡。敌军疯狂地砍着他们的尸体,到最后血肉模糊,看不出人的模样。而程景寒的母亲,便是暗卫十五,楚辞。”
老太监说了许多,说到双眼已盲但仍身手不凡的沈暮,说他从未看到过自己喜爱的姑娘的模样;说到冰冷无情的楚辞怀了身孕,那孩子的父亲是她向来憎恶的纨绔子弟;说到了喜欢上柔嘉公主的谢之遥,但最后柔嘉公主忘记了他,他只能看着她与别人夫妻恩爱,子孙满堂;说到模样阴柔俊美的容洛,他一直在等,等三年之期,等太子登上皇位,他便可以离开血腥去陪他喜欢的姑娘,他满含希望地算着日子,可最终,还是没有等到离开的那一天。
沈暮、谢之遥、赵子衿、宋灵玥、叶清桐、宁心、苏轻蔓、萧卓、沉相思、赵清嘉、谢婠、陆行书、傅锦歌、容洛、楚辞、慕容澈。十六个名字,十六个暗卫。而最后,是她的母亲,容筝。
她听了他们的血雨腥风,听了他们的刀光剑影,到最后,她的心越来越冷。
末了,老太监道:“公主,不要怨恨圣上。到如今,已别无他法,唯有得到这天下。圣上怕他离开后不能再护着你,所以一直想让你继承大统。公主,只要成了女帝,这天下便都是你的,你想要的人,想要的东西,都会得到。”
想要的人,想要的东西,都会得到……
顾轻语不停地心里重复这句话,许久之后,她紧攥着手指,抬起眼睫,淡淡道:“好。”漆黑的眼睛分外清明。
【七】
一道圣旨颁下,顾轻语成了西梁的储君。
为了巩固顾轻语的地位,景帝有意让杜将军的长子杜如渊做她未来的夫君。
顾轻语知晓其中的利弊,与杜如渊见面的次数渐渐变多。
她再见到程景寒是在一个月后。
当时正落着雪,杜如渊撑着一把淡青色的纸伞站在顾轻语身旁。两人一伞,在一片漫天飞雪里,美得像一幅画。
隔得还很远,顾轻语便看到了等在她宫前的程景寒。他身上落了一层雪,似是等了许久。
程景寒没料到会看到这样的情景,当即怔在原地,顾轻语亦是一愣。
两人遥遥相望了许久,终究是程景寒打破了沉默,他苦笑:“公主,臣有话要说。”
顾轻语抬眼看向杜如渊,杜如渊笑了笑,转身离开。
顾轻语看着程景寒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俊美华贵一如当年相遇时的青衣公子。只不过,他向来温润的眼睛此时夹杂着痛苦之色,他一把将她揽到怀中:“轻语,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冷眼相向。当时看到你手染鲜血,我忘记了思考。”
“轻语,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到如今,你还愿不愿意跟我离开晋阳?”
顾轻语任由他揽着,待听到最后一句,她突然哭笑不得。
她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这句话。
可她最终轻轻地推开了他,道:“已经晚了,程景寒,我现在只相信权势。”
她说这话时,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眼睛里只有他的小姑娘,她冷漠的模样,当真像极了她的父皇。
程景寒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眼中的痛苦和失望像是要溢出来。到最后他大笑,甩袖离开。
顾轻语没有回头,她抿着嘴角,衣袖下的手指紧紧攥着,渐渐红了眼眶。
她以前爱得太卑微,到现在她只相信,只有权势才可以永远把他留在她身边。
所以,再等等,等到她登上皇位,等她根基稳固,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八】
因为有了神女花,景帝的身体渐渐好转。可他心有郁结,早些年又在沙场上留下了伤,所以没多久,又缠绵病榻。
顾轻语开始监国,与杜如渊愈发亲近。朝堂上多有传闻,杜公子就是以后的凤君。
顾轻语也不说破,她现在需要杜家的扶持。
可她没想到,还会再见到程景寒。
那晚她从御书房回来,看到内殿纱帘散落,隐隐约约看到一抹青色的身影。
穿堂而过的风吹起他未束的长发,他赤着脚,腰带松松地束在腰间,手里举着酒杯不紧不慢地喝着。
顾轻语有些疑惑,程景寒挑眉看了她一眼,自嘲道:“我总觉得我是这世间最心狠的人,没料到,你的心比我更狠。佞臣是我最嫌恶之人,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和这个词有任何关系。可是你放不下权势,我以为我能一走了之。后来我想了想,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姑娘,我陪了她两年,我不想那么早就放弃。所以,轻语,不管以后你在哪里,我都想陪在你身边。”
顾轻语眼睛有些湿润,她轻轻抚着他的侧脸,终于紧紧抱住了他。
从那一日起,程景寒便留在了顾轻语宫中。他颇有才华,遇到朝堂上的问题,顾轻语还能与他探讨一番。
他们真如寻常夫妻那般,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忽然有一日,顾轻语回到宫中,宫人说景帝已派人将程景寒带走。
她听到后,便慌忙朝景帝的寝宫走去。
她走的是偏门,宫中知晓的人甚少,因此并无人通报。
她刚走到屏风后,便听到了殿内的声音。
她听到以往清朗温润的声音如今冷得像冰凌一样:“我父亲本是富贵公子,你们争权夺势,却将无辜的他卷入其中,害他以逆臣的罪名死去,离开后仍被世人谩骂!
“我的父母皆因你们顾家而死,断肠草的毒没有要了你的命,我都打算放过你了,你为何还要为难我?
“看你这样子,怕是又中毒了吧,真的枉费顾轻语的一片孝心。
“你以为我想留在这里吗?不是你女儿喜欢我,我看到你们顾家人就觉得恶心。”
这温润的声音曾经在树下给她念《诗经》,曾经在学堂里给她讲《治国论》,现在却如利刃一般,一刀一刀剜着她的心。她难过得连呼吸都是疼的,艰难地蹲下身子,捂住了渐渐湿润的眼睛……
她想,她终于明白了父皇经常念叨的那句话:“感情这种东西碰不得,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九】
当天夜里,景帝薨逝。
第二日,顾轻语登基。
祭祀前,程景寒给她戴上冕冠。她抬眼看着他,抓住他的手,轻声笑道:“一会儿你去殿前等我,今日我便封你为凤君。”
程景寒笑了笑,低声应着:“好。”
过程烦琐,程景寒静静地站在殿前看顾轻语祭祀先祖,而后来到他面前。他以为他终于可以陪在她身边,可他却看着顾轻语徐步来到他面前,从他面前经过,拉起了他身侧杜如渊的手,而后对万民道:“从今日起,杜如渊便是我西梁的凤君。”
程景寒踉跄了一步,怔在原地。
那日,他眼睁睁地看着顾轻语与杜如渊相视而笑,看着顾轻语与杜如渊牵手一步一步登上百级石阶上的大殿,看着他喜欢的姑娘终于离他而去。
他怔在那里,过往的路人仿若另一个世界的人,等到喧嚣散去,大殿之中只有他和顾轻语两个人。
他问她:“为什么?”
她轻笑,神色却有些阴冷:“你知晓我每日去父皇宫中请安,便送给我香囊佩戴,香囊中的断肠草与父皇的药物相克。你从一开始便想着报仇,让清月故意得罪三皇妹,让她有机会来到我的宫中告诉我当初父皇害死母亲的真相。我们的相遇是你算计好的,就连我对你的喜欢,也是算计好的。
“程景寒,我可以容忍你的不喜欢,可以容忍你对我的厌恶。可是,那是我的父皇,纵使我曾怨恨他心狠手辣,但我拼了命才救回了他,你为何又要害他一次?
“程景寒,当初是你告诉我,生命易逝,只能在活着的时候倍加珍惜。我那么喜欢你,你为何就不知道珍惜?
“不过现在已经晚了,父皇对你心怀愧意,不让我记恨你。我可以放过你,可是程景寒,你必须离开晋阳,永远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她每说一句,程景寒的神色便慌乱一分。到最后,他握住她的肩膀,神色紧张地道:“轻语,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她却笑了笑,挥开他的手,只说了一个字:“滚。”
程景寒离开了晋阳,顾轻语刚登基,边境胡人叛乱,他便连夜去了边关。
顾轻语喜欢他的时候,他没有珍惜,现在他不能陪在她身边,唯有在战场杀敌,让她在皇城里一世平安。
当年晋阳之乱中,他瞧见自己母亲的尸体,那样漂亮的女子,最终落得尸骨无存。仇恨便是在那时生根发芽的。虽然他知晓,景帝因为愧疚一直暗暗保护他,让人将他养大,使他成为一个让人艳羡的公子,助他恢复程家昔日的荣光,但他心中的恨始终放不下。
当他千里迢迢去漠北寻她时,当他看着奄奄一息的她笑着让他活下去时,他的心突然变得柔软,仇恨在一瞬间坍塌。
清月的心思他知晓,她也乐意替他报仇。所以当他说要放弃时,她不能接受,哭着抱住了他。
清月问他为什么,他说,在黑暗中生活久了,心思狠毒久了,遇到一个干净的姑娘,总不愿让她沾染丝毫尘埃。
他见不得自己想要保护的姑娘手染鲜血,既然她不愿意离开,他便陪在她身边。佞臣又怎样,谩骂又怎样,他不在乎。以后她成了君王,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那些杀戮和血腥,都让他来做,她只要还做当初那个在树下听他念书的小姑娘就好了。
他怨恨景帝让她成了储君,怨恨景帝让他离开,所以他便说了一些恶毒的话。他不知道她在听,他想解释,她却不再相信。
他想,再等等吧,等他平定边关,他再回去告诉她,当初他说的那些话都是骗人的,他不讨厌顾家人,他喜欢上了一个叫顾轻语的姑娘,他在她身边的每一秒都是开心的。
这场仗一打就是两年,直到最后玉门关一役,为了逼胡人投降,他与敌寇将领同归于尽。
死去的前一刻,他摩挲着她丢还给他的香囊,突然有些难过。
他躺在血泊里,看着越来越远的天空,喃喃道:“顾轻语,没能再看你一眼,真可惜。”
【尾声】
世人皆传,女帝与凤君感情深厚,夫妻恩爱。
可只有我知道,他们不过是再陌生不过的人。掺杂了利益的感情,总不会太深。
我自小便照顾景帝,景帝即位以后,我去了未央宫照顾长公主。
长公主的生母世人知道甚少,她甚至未葬入皇陵。人们皆以为她不得宠,可只有我知道,景帝是爱极了她,才不愿她再踏入皇宫这污秽之地。
长公主性情清冷,对旁人皆冷冷淡淡。为此,景帝很是头疼,他时常问长公主想要什么,他说不管任何东西,他都会给她,可每次长公主都是摇摇头。
到了十七岁那年,长公主终于有了想要的东西。景帝听到后很开心,但当长公主说出程景寒的名字时,景帝第一次对长公主发了脾气。
长公主在殿外跪了半晌,景帝颓然地坐在御案后,末了,低叹一声:“当真是报应。她喜欢的任何东西我都可以给她,可她想要的偏偏是程景寒。”
景帝知晓程景寒心思缜密,知晓他进宫的目的,甚至知晓长公主香囊中的断肠草。但看出对长公主没有伤害后,他便随他去了。
深宫孤寂,每夜都会梦到喜欢的姑娘问他为何如此薄情,景帝心有郁结,每一日都是煎熬。他活着平定天下,完成了容姑娘最后的愿望,到后来,又一步一步安排,培养死士,为的就是在他死后,长公主能平安富贵一生。
他安排得差不多了,便默许了断肠草的存在。他对程景寒有愧,便给了他安稳的前半生,只要程景寒能一直安分下去,他会让他现世安稳,子孙后代福泽不断。
可程景寒最终还是利用了长公主,入宫当了伴读。
景帝不忍长公主久跪,便同意了公主的请求。他想着,他现在活着,能看着程景寒的一举一动,等他死了,便也带着程景寒一起离开。
所以那一日,他觉得自己行将就木,便让人将程景寒带到他面前,故意激怒程景寒,让长公主死心。
他计划得那么好,长公主难过得要哭,但还是看了出来。
她跪在景帝的床榻前,求他留程景寒一命。
景帝这一次仍旧没有拗过长公主,他对她道:“让程景寒离开晋阳,永远不能回来。虽然孤要死了,但他程景寒敢踏入晋阳一步,便有人取他的性命。思筝,你不要埋怨父皇,在不能确定他不会伤害你之前,孤是不会让他留在你身边的。”
于是,长公主娶了杜公子为凤君,程公子离开晋阳。
这是最好的结局。
长公主怀了身孕,但与凤君见面的次数并不多。长公主想要将军府的支持,凤君想要他与公主的儿子能够成为太子,所谓的夫妻情深,不过是利用。
程景寒死的那天,长公主在大殿里呆坐了许久。
两年里,她平定局势,收拢兵权,程景寒去世不久,她便赐了凤君一杯毒酒。
凤君的嘴角尽是鲜血,不可思议地问长公主为什么。
长公主平静得不像话,只是冷笑着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是你在母后的画像上下了毒,我父皇日日抱着母后的画像,这才没了性命。你想让杜家尽早得到权势,便毒害父皇,若不是你那时还有用处,你以为我会留你到现在?”
凤君也不惧怕:“那又怎样,我杜家的孩子是太子,以后这西梁的天下,也会是我杜家的。”
长公主垂眸看着他,带着怜悯,最后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你真的以为那是你的儿子?”
“你能活到现在,不过是孤想让程景寒的孩子有个父亲,有个权势遮天的祖父。不过你就要死了,也没人会知道了。以后杜家会扶持太子登基,给他保这西梁的天下,我再也不用担心你们会伤害他了。”
闻言,凤君指着长公主,怒极却说不出一句话,而后便没了气息。
当一切归于平静,长公主缓缓推开沉重的宫门,初生的朝阳爬上宫墙,洒满火红而热烈的光。
她站在殿前看向远处,低声道:“阿公,当初在漠北,若不是程景寒让我饮他的血,我早就死了。我那样喜欢他,所以不论他做过什么,我都不会怨恨他。现在他死了,我那么难过,却不清楚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哭,甚至他的儿子都不能知道有他这样一个父亲,可我没有办法。
“他应该很开心吧,他从不想留在这皇宫之中,能以西梁将军的身份死在沙场上,也好过以后宫男妃的身份苟活着。”
长公主站在朝阳里,面前是巍峨古老的皇城,将身着冕服的帝王衬得瘦弱而渺小。
这阳光太昏黄,这时光太迷茫。
依稀间,我似乎听到一个声音——
“阿公,晋阳城外的世界真如程景寒说的那样好吗?”
上一世的争权,上一世的仇恨,终于在这一刻消失。所有的爱恨纠葛,在这一刻灰飞烟灭。时光终于抹去了他们的痕迹,从此,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不会有人知道东宫曾经有十六个暗卫,他们一起在暗卫营里成长,执行任务时默契得抬眼便知晓对方所想;他们在血腥里相互扶持着厮杀,在完成任务时相视一笑;他们无聊地蹲在东宫的房顶上守夜,一起执行任务时有人行动慢了,便抬腿踹他一脚。过往的一切一幕一幕划过,在这皇城的上空,恍惚似一场大梦。
后来人们皆知,那个平定四方的君王景帝并未葬入皇陵,他与十多人葬在城外的一片荒地上。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只有在那里生活过的人才知道,那是京西暗卫营,他们是承德年间的东宫暗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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