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骄弟(2/2)
他这一声唤得真切,仿佛他从未离开过,仿佛他从未说过那些恨她的话。
她侧过脸去,悄悄掩去眼角的湿意。
容洛已是东宫暗卫,纵然陈夫人再不喜他,但回来一趟不易,便留他在府中小住几日。
宴会过后,陈楚楚由丫鬟扶着回偏院。却不想,她方走了两步,便被人从身后揽住了腰肢。
容洛有些醉,他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上,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耳侧。她心跳如擂鼓,脸上也染上一层薄红。
“阿姐,我离开这三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阿姐,我可是日夜都在想着你。”
“阿姐,我有好多话想要和你说,明日午时,还是那年你约我的湖边,我等着你。”
【七】
陈楚楚在房间里呆坐了半夜,容洛的话回荡在她的耳边,挥之不去。
以前她年少,不懂流言禁忌。现在她知道,未出阁的女子最在乎的不过是名声,若是私会男子,她这一生怕是毁了。
她思虑了许久,第二日却仍是去了。
她穿着自己最漂亮的绣裙,化了淡淡的妆,那是她喜欢的少年,她想让他看到自己最漂亮的模样。以前他还年少,她的感情只能深藏心底,从未敢说。如今他已长大,她定要告诉他,三年前的一切都是误会,她喜欢他喜欢了很久,纵使三年未见,那些喜欢也未淡薄半分。不管他现在是什么样的身份,她都愿意陪在他身边,天涯海角,绝无半分怨言。
她走到湖边的时候,容洛已经站在亭子里等她。
三年来的思念太过压抑,几乎是刚来到他面前,她便轻声道:“阿洛,我喜欢你。”
她静静地看着他,语气认真而坚定。
容洛伸出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低笑道:“喜欢我?”
“是。”她道。她向来温婉,却还是第一次这般胆大,将所有的矜持弃之不顾,“我喜欢你,不是姐弟之情,而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我想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她刚说完,周围突然传来嘲讽和低笑:“原来陈家的小姐是这般不知羞耻的女子。”
容洛仍是看着她轻笑,只是眼中却淡漠得没有一丝感情。
她的心突然一寸一寸凉了下来,因紧张而攥着的手指也缓缓松开。
他生得那样漂亮,连笑都带着凌厉的美,就像是罂粟一般,明知有毒,却让人甘愿沉沦。
他挑眉,轻声道:“可是阿姐,我却不喜欢你。”而后,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
陈楚楚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而他们的辱骂也越来越难听。她想离开,他们却挡着她,混乱间,不知有谁推了她一把,她跌倒在地,委屈得想哭。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冲了过来,替她推开面前的人:“都滚开!谁准许你们辱骂小爷的未婚妻?当心小爷砍了你们的脑袋!”
那日陈楚楚浑浑噩噩地由姚恒送回了家。
流言传得很快,不过半天,她便成了晋阳城里让人唾弃的女子。她让陈家丢了脸面,她的父亲一气之下便命下人打她五十杖。粗重的木棍打在她的身上,条条血痕浸湿了她的绣裙,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直到昏过去的前一刻,她心里想着的都是一切为何会变成这样。
【八】
甫一醒来,陈楚楚便不顾众人反对,拖着虚弱的身子去找容洛。他一夜未归,听下人说是去了怡香阁。待她赶到的时候,却见容洛慵懒地倚在太师椅里,衣襟半敞,怀中揽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眉眼间一派风流不羁。
女子说:“容公子当真是冷情,陈家小姐那般喜欢你,你却故意将她引在湖边,让她说出那些话,毁她一世名声。”
“喜欢?”容洛冷笑,话语间皆是漫不经心,“喜欢我的人多的是,她的喜欢,在本公子眼中分文不值。”
那一瞬间,陈楚楚几乎站不稳,背上的伤口又裂开,她能感觉到血浸湿了她的衣裙,虚弱得快要死去。
容洛终于肯抬起眼看她,嫣红的薄唇上翘带着一抹笑意:“阿姐,既然来了就留下吧,今晚我有礼物送给你。”
他的笑让她心惊,她后退两步想要离开,不想容洛眼明手快,伸手点了她的穴道。
她被容洛扔在一间厢房里,不能走动。直到夜半时分,穴道方才解开。
容洛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她也不敢在妓院多逗留,醒来后便回了家。
路上她一直在想容洛的话,在想他眼睛里的冷意和嗜血。他说他要送给她礼物,直到她走到陈府,她才知道他对她有多么残忍。
府前的门扉染了血,她朝院子里看去,但见一具具尸体躺了一地。三四个黑衣人站在院子里,血顺着他们手中的长剑滴落。其中一个男子回过头来,漂亮的笑颜在漆黑的夜里妖艳而狰狞。
陈楚楚只觉站不稳脚,胃里难受得厉害,便扶着身旁的红漆柱子呕了起来。她呕着呕着,便呕出了血,眼睛也通红。
黑衣人看着府里再无活口,便飞身离去,只余容洛一人站在一片尸首中,如地狱里的修罗。他缓缓走到陈楚楚面前,陈楚楚抬起眼看他,声音凄惨:“为什么?”
容洛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冷清:“十七年前,你的父亲和我的娘亲两情相悦,可是你的母亲,凭着家世好便夺人所爱,为此不惜污蔑容家谋逆,害得我娘一夕之间流落街头。已经悲惨到这种地步,可是你的母亲仍不肯放过我娘,她让几个街头乞丐侮辱我娘,这般心狠手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我自小心中便有恨意,只是不知谁将娘亲陷害至此。自从知晓后,我便无时无刻不恨着陈家。
“阿姐,是你教给我的,若是有人欺负了我,便要百倍千倍还回去,我不过是听你的话而已。
“阿姐,我曾经也相信过你,可是你怎么对我呢?你骗了我两次。我身上有五十多道伤,我在鬼门关徘徊了无数次,这些伤痛本该属于你的哥哥,你让我如何不恨你。
“阿姐,你的父亲与三皇子走得近,皇上和太子最恨的便是结党营私。我不过是执行任务而已,你不要怨我……”
容洛还在说着,陈楚楚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就流了下来。
她又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个站在雪地里清冷漂亮的男孩,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她的父亲让她疼爱他,她便真的处处护着他,然后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他。为了他,她不惜和父母断绝关系,从此不再说一句话。到头来,她的父母才是最疼爱她的人,可当她明白时,一切都迟了,陈家满门被诛,这冰冷的世间只剩下她一人。
她跌坐在地,又哭又笑,狼狈至极。
在容洛转身的那一刻,她的心突然如一汪死水,再无一丝痴恋。
【九】
陈家惨遭灭门使得人心惶惶,但涉及朝政,人们亦不敢妄议,而太师府的亲事却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陈楚楚坐在新房里,几日前,姚恒在一堆尸首中找到她。许是她对一切都太过绝望,所以,当姚恒再一次说娶她时,她没有拒绝,隐姓埋名嫁给了他。
姚恒还在前院招待客人,房间里格外安静。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接着她的红盖头便被人揭开。她抬起眼,却看到容洛站在她的面前。他似是喝了酒,白玉一样的脸上带着些许醉态。
他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阿姐,你今日真漂亮。直到你为别人穿上嫁衣的那一刻,我才发觉,阿姐,我是喜欢你的。”
虽然她骗了他,虽然她是陈家的人,但在最后一刻,他还是冒着生命危险留了她一命。他总觉得他是恨她的,可后来他才知道,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
陈楚楚只觉得一切都太过可笑:“晚了,容洛,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闻言,容洛眼中浮出一丝痛苦的神色,而后,他轻笑道:“无碍,阿姐,只要我喜欢你就够了。”说完,便弯腰抱起了她。
容洛武功高深,竟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将陈楚楚从太师府带走了。
陈楚楚被容洛安排在一处院落里,他像换了一个人般,毫不吝啬地表达着他的爱意。可他每说一句,便让陈楚楚觉得更恶心一分。
若是她的父亲真的有谋逆之心,那陈家被灭门她无话可说。可她的父亲向来明哲保身,怎会参与皇权的争夺?一切不过是容洛的计谋,只因他恨陈家,便想借太子的手报仇。他知晓太子向来多疑,于是便谎称她的父亲似乎有意向三皇子示好。
似乎?有意?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便葬送了陈家一百一十三条命。
灭门之恨,她怎能再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般面对他?
住了几日,陈楚楚便发现这里位置偏僻,荒无人烟。容洛有时要出去执行任务,他不在的时候,便让一个下人看着她。
她安静得不像样子,有时一连几日不说话,如活死人一般。他便常常和她说话,讨她欢心。
如此过了两个月。
直到那一次,容洛像往常一样出去,只是这一走却是半月有余。回来时他白色的长袍微微染着血迹,脸色苍白显出病态。
他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他一看到陈楚楚,便将她揽着怀里。他揽得那样紧,手指还在微微发抖,像是经历了什么痛苦的事,怕再一次失去。他的感情那样浓烈,而陈楚楚的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往日的种种。初见时的样子,他唤她阿姐时的样子,他们一起在树下念书的样子,她向他表明心迹时的样子,而后便是他无情的嘲讽,沾着鲜血的长剑,她父母的尸首,黑夜里令人作呕的血腥……一幕一幕如噩梦般在她眼前闪过。心中的恨意在一瞬间喷涌而出,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眼睛眨也未眨便狠狠地朝他的胸前刺去。
剧痛瞬间袭来,容洛怔怔地看着怀中的姑娘,以往清澈的眼睛中此时盛满狠意。
是被逼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让一个喜欢他的姑娘对他恨成了这样?
他看到面前的姑娘哭了,他伸出手轻轻替她拭去眼泪,他手上的血便染在了她的脸上。
“阿洛,你有没有后悔的事?”
后悔?
“我后悔了,后悔遇到你,后悔喜欢你。”
“阿洛,喜欢你太痛。这辈子,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吧。”
【十】
容筝赶到别院的时候,正看到容洛倒在血泊里,只存一丝微弱的气息。
这半月以来,他并不是去执行任务,而是被关在暗卫营的地牢里。陈楚楚未死的消息终是被容筝发觉。动感情向来是暗卫的禁忌,而他又为了喜欢的姑娘违背了圣旨,每一件事都触犯了容筝的底线。
容筝问他陈楚楚的下落,他怎么会说呢?当初他那样恨着陈家,最后还是护了陈楚楚一命,如今他看清了自己的感情,怎还会让她再有半分危险?
带着银针的长鞭抽在他身上,每打一次,那些银针直直地刺入他的体内,鞭子扬起时,银针便随着扬起,勾出血肉。
严刑拷打了半个月,他身上不知落下多少针孔,被银针勾起的地方血肉模糊。血水早已将他白色的长衫染成红色,远远望去,如同鬼魅。
他现在忍受着裂肤之痛,生不如死,却在想着在看着家人一个一个死在眼前时,他喜欢的姑娘是不是比现在的他还要痛苦千百倍!
他错了。他以为他会这样死去,但容筝没有太过绝情,终是将他放了出去。
曾经以为他们将要阴阳相隔,所以,当他能再次把自己喜欢的姑娘拥入怀中时,他激动得想要落泪。他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分离,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珍惜。怀中抱着的,是疼爱他的阿姐,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是他自小就喜欢的姑娘,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想让她受一点委屈。
他总觉得时间可以抹去一切,只要他对她好,她那样喜欢他,一定会原谅他。
可当锋利的匕首刺入他胸前的那一刻,他才知道他错了,时间抹去的不是她对他的恨,而是她对他的爱。
容洛醒来便挣扎着去别院,但陈楚楚早已离去,不知所终。他发了疯般找她,可晋阳这样大,西梁这样大,想要找到一个故意躲着他的人,谈何容易!
如此过了两年,他心里一直不得安宁,执行任务时也频频出错。
容筝秀眉微蹙,对他道:“两年前我将你从地牢中放出来,不过是想跟着你寻出陈楚楚的下落。也是我,将你从别院里救了回来。”
闻言,容洛淡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似乎还有一丝惊喜:“那你可有见过我阿姐?”
哪有见过呢,那时她迟了一步,等她赶到别院的时候,陈楚楚已经离开了。
可她抬起眼,却道:“见了。知道你为何这么久还是找不到她吗?因为她在我的手中。容洛,我可以放你离开暗卫营,但你必须再为东宫效力三年。三年之内你不能提及有关陈楚楚的任何事,三年后我就让你带着她远走高飞。当年陈夫人将自己的儿子换走,自以为做得隐蔽,却不知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你是暗卫十四,不是晋阳陈家的容洛。若是你再日日想着她,容洛,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有多狠。”
儿女情长在容筝眼里只是可笑的东西,就算她现在骗了他,三年后,他大抵已经将那个姑娘忘了。
可容洛却相信了。
他想,只要三年,他便可以结束这血腥黑暗的生活,他便可以拥有他喜欢的姑娘。
多么诱人的条件。他相信了,他同意了。
他想象着三年后的生活,那时他带着她离开晋阳,离开纷争,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他娶她为妻,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会有一个温暖的家,平淡却幸福,想想都觉得开心。
可他却不知道,他喜欢的姑娘真的去了江南,一去三年。
初夏时节,西湖断桥,莺歌燕语。陈楚楚走在长街上,阳光正好,一切都那么美好。
而在那遥远的晋阳城,在那冰冷的皇宫里,因为容筝的一句话,那个少年拼命地杀着人,完成一次又一次血腥的任务。他一日一日等待着,期盼着,度日如年。
半年后,承德皇帝病逝,太子登基,三皇子举兵逼宫,随处可见杀戮,血染了皇城,史称晋阳之乱。
终究是放不下,陈楚楚听得一些消息,赶往晋阳,还是想看看容洛是否安好。途中,一群飞驰而过的骏马擦身而过,扬起漫天风沙,差点吹走她的面纱。
她不知道,心中记挂的那个少年此刻正骑着骏马,和她相隔于沙尘中。
她也不知道,少年远赴战场,只因想着在这最后一场战役之后,能带自己的阿姐去江南安家。
可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恍恍惚惚,一梦十年。
他们终是没有等到再相见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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