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骄弟(1/2)
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是沉默的,虽然性子孤僻,但一袭白衣的他却让我觉得比任何人都要干净。我在豆蔻梢头的年纪遇到他,在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喜欢上他。那时的他没有手染鲜血,没有背负陈家一百一十三条人命,那时的他美好得像春光正好的四月天,那时的他,是我心心念念,想要厮守一生的人。
——陈楚楚
【一】
遇见容洛那一年,陈楚楚方才十一岁。
那一日,她的父亲牵着她的手来到前院,一边走一边说:“容洛是你容姑姑的儿子,如今容家没落,只余他一人孤苦无依,为父看他可怜,便将他接到咱们家抚养。你年长他两岁,定要将他当作亲弟弟一般疼爱。”
陈楚楚乖巧地听完父亲的话,末了,脆生生地道:“好。”
待走了百十步,陈楚楚便见到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站在院子里,他穿着月白色的对襟衫子,外面裹着一件雪狐裘。他肤白如雪,下巴尖削,眼梢微微上挑,单薄而又艳丽,一双眸子黑如点漆,隐约带着一抹冷淡。
他的身旁是一株株盛放的红梅,在漫天飞雪里,他竟比红梅还要娇艳。
陈楚楚从未见过长得如此漂亮的人,她情不自禁来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对他微微一笑:“阿洛。”
她性子本就温婉,声音也轻轻细细。男孩看着她一愣,随后却冷冷地别过脸去。
陈楚楚却未放在心上,她完全被容洛的容颜吸引,小大人似的,不顾容洛的挣扎和排斥,伸手替他弹去了肩上的落雪。
九岁的男孩,倔强中带着一丝文弱,比那些张扬跋扈的世家子弟好上太多。虽是第一次见面,但那时陈楚楚就想,她会听父亲的话,将容洛当作亲弟弟一般疼爱,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他。
容洛来陈家的那日,陈夫人不在府中。待她回来,已是第二日的正午。她看到容洛后,神色在一瞬间变得阴冷,而后伸手抬起容洛的下巴,冷哼道:“这张脸倒随了你的母亲,让人厌恶。”
容洛本无什么,但在听到“母亲”二字,他突然抬眼看向陈夫人,眼中的恨意毫无掩饰。而后,他张嘴咬在陈夫人的手上。
他咬得极狠,陈夫人妆容精致的脸瞬时变得狰狞,对身旁的下人厉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将他抓起来!”
闻言,容洛一把推开她,转身便跑。只是,跑了两步他便被下人追上。
【二】
那日当真是闹了许久。
陈夫人素来泼辣凶悍,陈父虽有心护着容洛,但到底争不过她。容洛被下人摁在雪地里打板子,陈楚楚在一旁瞧得真切。他疼得厉害,明明只要开口求饶,便可免去这些苦楚。可他紧咬着牙,一句话都不肯说。
他竟是这般倔强。
末了,陈夫人怕再打下去会出现闪失,便让下人停了手。闹过之后,众人渐渐散去。
陈楚楚本跟在父亲身后离开,她回过头,正看到容洛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
她心有不忍,便过去扶他。然而,她刚碰到他的衣袖,便被他挥袖拂开:“走开,我不需要你们可怜。”
陈夫人虽然不喜欢容洛,但陈父一直坚持,容洛到底留了下来。
陈家除了陈楚楚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公子。
平日里,京城那些同年纪的世家少爷小姐常在一起玩闹。初始他们瞧着容洛长得好看,十分喜欢,常常送他东西。可容洛性子冰冷又刻薄,拿到礼物后只看了一眼,便随手丢在了地上。
那些少爷小姐亦心高气傲,久而久之,便厌恶起他,不再好好和他说话,除了陈楚楚。
每次那些世家少爷欺负容洛,她必护在容洛面前,和那些人理论。
那一日,一群少爷小姐又来寻容洛麻烦,推搡打闹间,有人掐了容洛一把。陈楚楚看到后,便抬手推了那人一下。小孩子之间打闹是常有的事,可谁知,陈楚楚推得狠了,那人跌倒在地,额头磕在尖利的石头上,伤了眼睛。
众人顿时吓得大哭出声,陈楚楚也呆愣在了原地。
陈夫人闻声赶了过来,气极之下,抬手打了陈楚楚一耳光,并罚她去面壁思过。
她在祠堂里跪了一天,直到暮色深沉,万籁俱寂。
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心中一惊,慌忙回过头去,却看到容洛站在她的身后。他裹着白色的狐裘,整个人显得艳丽而张扬。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陈楚楚以为他受了惊吓,于是便拉住他的手,宽慰道:“别怕,父亲不气了,便会将我放出去。”
十一岁的小姑娘,说话轻声细语,一双眸子清澈如水,淡粉色的绣裙,衬得人极为漂亮。她嘴角还带着笑意,青紫色的巴掌印在白皙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容洛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而后唤道:“阿姐。”
他声音本就冷清,连唤人时也没有一丝温和,但陈楚楚却是十分欢喜。
容洛性子乖僻,对谁皆是冷冰冰的,来到陈家这么长时间,从未说过一句话。他能唤她“阿姐”,是她从未想过的事。容洛说完,便去陈楚楚身边跪了下来。两个人就在祠堂跪了一夜,纵使无话,但也觉得有了陪伴。
【三】
容洛虽然还是冷冷的,但总算不再排斥陈楚楚。
闲时,陈楚楚还会教他念诗。只是陈夫人看不惯他,虽有陈楚楚护着,但他在陈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后来渐渐大了,陈楚楚总算明白了。她的父亲年少时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可到了婚嫁之际,那个容姓女子的父亲触怒龙颜,家族自此败落。容姓女子突然成了罪臣之女,她的父亲便由家长做主退了亲,而后娶了朝中重臣的千金。自此两人再无交集,直到几日前,那个女子离世,留下了一个遗孤——容洛。
就这样过了四年,就是陈楚楚十五岁那一年,那日她从国子监归来,像往日一样去找容洛,却见他院子里嘈杂不堪。她拉住一个下人询问,原来今日乃容洛母亲的忌日,他便在自己院子里给母亲烧纸祭祀。
然而,现在临近年关,这样的行为极为不吉利,且陈夫人十分厌恶容洛的母亲,因此便带着下人来找事。
她慌忙走近两步,但见一群下人对着容洛拳打脚踢,而容洛紧紧护着手中的牌位,不肯松手。
陈夫人看到她,让下人停了手,冷哼一声便离开了。陈楚楚放轻了脚步走上前,月色映在落雪上,如落了一地的梨花。少年穿着素白的长袍,他跪在雪地里,面前是被下人踢得凌乱不堪的祭品,他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牌位,白玉一样的容貌在火光映照下显得那么凄凉。
陈楚楚不知该如何宽慰他,却听少年突然道:“我的娘亲本是受尽尊崇的世家小姐,却在即将嫁给自己所爱的人之际家道中落。十六岁的女子流落街头,被人侮辱之后才有了我。她虽不愿苟活于世,但却为了我在黑暗中挣扎了多年。”
“她那样好的一个人,为何要受尽世间苦楚。”
“阿姐,她是我的娘亲,是我的至亲之人,可现在她死了,我却连祭拜都不能够。”
“阿姐,世间这么多不平事,活着总是累的。”
他似是哭了,声音带上了哽咽。
陈楚楚走到他的身边,抱住他:“阿洛,你要记住,你和任何人比都不卑微,若是再有人欺负你,你便要十倍百倍还回去。而且,你还有阿姐,不论发生何事,阿姐总会陪在你身边,永远护着你。”
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容洛缓缓抬起眼,也抱住了她。那一刻,陈楚楚知道,她再也不能如她父亲所愿,将容洛当作亲弟弟一般疼爱。她心底的那种感情,似乎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四】
几日后,太师府的姚小公子突然来陈府提亲。陈夫人看着堆了满厅的彩礼,喜笑颜开。而陈楚楚默默转过身去,突然想到那个玉冠白衫,唤自己阿姐的少年,有些伤感。
她想起书里那些缠绵悱恻的诗句,心里的某种感觉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初见时的惊艳,四年的朝夕相伴,她的感情早已从可怜变成喜欢。
几乎没有多想,她便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然后在母亲的怒骂声中跑出了陈府。
她托丫鬟给容洛带了信,就算容洛不喜欢她,但她的这些心思,也想让他知晓。
容洛有些疑惑,陈楚楚为何要约在湖边见面,但还是去了。
他等了许久,没有等到陈楚楚,却等到了那群世家公子。他武艺不佳,被踢下湖的那一刻,他突然听到那些世家公子的狞笑声:“若不是楚楚骗你来,小爷我还报不了幼时的仇。”
他心中瞬间充满惊愕、愤怒、委屈,陈楚楚是他这些年来唯一肯相信的人,她却骗了他。
隆冬的湖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却抵不上他心里的冷。他艰难地爬上岸,衣衫尽湿,走回了陈府。他感染了风寒,却没有人来看他,亦没有人给他请大夫。
为了退热,他便坐在雪地里。意识混沌中,他想到陈楚楚说的话,只觉得可笑。他自小就受欺负,性子孤僻,从不相信任何人,却在陈楚楚身边柔软下来。她终是骗了他,这世间没有人会永远陪在他身边。
就这样在院子里坐了一夜,第二日,他竟好了起来。
而那一晚,陈府亦风云变幻。
当今圣上病重,几位皇子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为了保护东宫,圣上为太子培养暗卫,要从朝臣家中选出一些子女进行训练。而陈家被选中的是陈楚楚的哥哥,陈逸。
陈夫人知晓后,哭红了眼睛。暗卫训练时九死一生,即便能活了下来,但暗卫过的是刀刃上舔血的日子,亦不知哪天就会死去。
她想了一夜,第二日便告诉丈夫:“我只有一个儿子,绝不会看着他去送死。宫里没人见过逸儿,亦无人知晓我们收养了容洛,明日让容洛替逸儿进宫。”
那时时辰尚早,花园里悄无人声。可陈夫人没有想到,陈楚楚去找容洛,路过花园时,将一切都听了去。
【五】
陈楚楚昨日刚出府便被下人带回去软禁在了房间里,直到今日早晨才能出来。她心里一直想着容洛,她昨日失约未能去,不知他在湖边等了多久。
她从房间里出来便直直地朝容洛院子里去,在路过花园时,却听到她娘亲的一番话。
她想她是气极了,才第一次这样忤逆她的娘亲。而后,她便又被娘亲锁在房间里。
她让丫鬟给容洛带了信,又怕出什么差池。一直到了夜里,她再也等不及。抿唇看了看雕花窗户,他便跳了下去。窗台很高,她向来温婉规矩,从未做过这样大胆的事。
她跌落在地,忍着痛站起身,抬眼却看到容洛站在不远处。
他穿着白色广袖长衫,十三岁的少年,已经长高了不少,竟比她还要高上些许。
她知道容洛不会再留在陈府,可看着他离开,她心里却比想象的还要难过。她那样想跟着他一起走,可她年长他两岁,心底的那些话,总让她觉得羞耻,于是她只道:“离开也好。”
容洛向前门走去,她拉住他:“前门侍卫多。”
说完,她便带着他朝后门走去。那是她第一次这样大胆地去牵他的手,她有些紧张,手心沁出一层薄汗,微微颤抖的手指不经意间透露出她不能说的感情。
月儿远远挂在夜空里,如霜的月光洒了一地,府里的人都已歇息,只余瑟瑟风声拂过,清冷而静谧。
不多久他们就走到了后门,陈楚楚停下脚步,刚想叮嘱容洛两句,却见门前的烛火突然被点燃,一时之间亮如白昼。
陈夫人带着下人站在门前笑着望着他们,似是等了许久。
容洛在一瞬间便明白了,他转身想逃,却被下人抓个正着。
陈夫人笑道:“楚楚真是和你哥哥更亲近些,知道娘亲在这里等着,便将容洛引了过来。”
闻言,还在挣扎的容洛便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看向陈楚楚,眼底的恨意如一柄尖利的长剑划过,让她心惊。
陈楚楚怔在那里,一时竟忘了解释。
陈夫人又道:“宫里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前,快将少爷送出去。”
陈楚楚终是反应过来,忙去拉那些下人,怎奈她势单力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容洛被拽出了府。
踏上马车前,容洛突然回过头来看了陈楚楚一眼。他本就生得俊美,如此一笑,更是美得让落雪里的红梅都失了颜色:“阿姐,我总觉得除了娘亲之外,你是这世间唯一待我好的人。我想着,我若是离开了,怎么也得再看一看你。可你呢,你就是这样对我?你已经骗过我一次,阿姐,我怎么就相信你了呢?”
他虽是笑着,但却带着冷意,只是一眼,便让陈楚楚的心冷了下来。
她解释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那些宫人却容不得她再多说,长鞭一挥,马车便疾驰而去。
她推开下人,跟在马车后一遍一遍唤着容洛的名字,她要告诉他,不是他想的那样。她并不知道她的娘亲等在后门,她并不知道她的丫鬟只听她娘亲的话。自从她拒绝了太师府的亲事,她的娘亲便对她格外注意,她的那些心思并没有瞒过所有人,这才让他们有了误会。
只可惜马车奔得太快,她不慎跌倒在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街道尽头。
【六】
容洛走后,陈楚楚便大病了一场。她虽是温婉,但却是十分倔强。因心中存有芥蒂,她闭门不再见家人,人也沉默了许多。
病好后她搬到了偏院去住,只带了一个丫鬟过去。她做得如此决绝,陈家也十分寒心,只当作从未有过她这个女儿。
偏院本就冷清,若不是姚恒常来,那便如冷宫一般无二。
姚恒就是太师府的小公子,向来风流的少年不知为何突然转了性,日日追在陈楚楚身后。他说着一些以前便相识的混话,但陈楚楚自觉从未见过他,便认为他是在玩闹。
闲着的时候,她便给容洛写信,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都是平日里的一些琐事,但却是她所有的寄托。她从未想过要寄给容洛,亦不知要怎样才能寄给他,她甚至连他是否活着都不知道。
如此过了三年,那个唤她“阿姐”的白衣少年,似是成了她心中的执念,思念如呼吸。
陈楚楚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正值三月时节,院子里的梨花纷纷扬扬开了一树。她坐在树下看书,丫鬟过来告诉她:“少爷回来了。”
自从容洛去了暗卫营,陈夫人便将自己的儿子隐姓埋名连夜送出京城,此生不再踏入晋阳一步。因此,丫鬟口中的少爷,便只有容洛一人。
陈楚楚怔怔地站起身,连书落在了地上也不知。她喜极而泣,而后拎起裙角便朝前院跑去。
她在门前停了下来,看着立在厅堂里的身影,广袖白衫,玉冠束发,那样美好的少年。
明明那般想念,但当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出现在眼前时,她却羞怯得不敢靠近。
容洛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十六岁的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眼梢微微上挑,带着一种凌厉的漂亮。他微微一笑,低声唤道:“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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