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真实的自我(1/2)
1.充满自信地去吸引我们不感兴趣的人是非常容易的;欲望中包含的郑重成分阻止了爱情游戏所需要的漫不经心;从心上人身上发现的完美所产生的吸引力又会引发我们的自卑感,这些都是爱情中具有反讽意味的事情。我对克洛艾的爱恋意味着我不再能看到自身的价值。在她身边,我会是谁?她同意去吃晚饭,打扮得那么优雅(“这样穿行吗?”她在车上问,“但愿不错,因为我都换了五套衣服了”),更不用说她愿意回答我一些毫无价值的话语(如果我的舌头还能转动的话),这些于我而言难道不是最大的荣耀?
2.那是在星期五的晚上,克洛艾和我坐在一家名叫“危险的关系”的餐馆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这是一家新开的法国餐馆,位于富尔汉街的尽头。也许这儿的环境最能衬托克洛艾的美丽:枝形吊灯的柔和灯影映在她的脸上,墙壁的淡绿色正如她淡绿色的眼眸。我似乎被坐在桌子对面的天使惊呆了,发现(就在一阵热烈的交谈之后的几分钟)自己失去了一切思考或表达的能力,只能默不作声地瞧着浆过的白色台布,机械地啜饮着一只很大的高脚杯里面冒泡的水。
3.出于意识到的自卑感,我需要获得一种自己本身并不具有的个性:一种为了吸引对方而去迎合心上人的需求的自我。爱情是不是在谴责我失去了自我?也许不是永久地夫去,但是,严格说来,至少在眼下这个阶段确实如此。意欲吸引她的想法使我不断向自己发问:什么可以吸引她?而不是:什么吸引我?我会问:她怎祥看待我的领带?而不是:我认为自己的领带怎么样?爱情迫使我以心上人的眼光来观察自己。不是问:我是谁?而是问:对于她来说,我是谁?在思考这些问题时,我自己不禁感到毫无信心和失去主见。
4.失去主见不一定就是可耻的欺骗或夸示。它只是在预先考虑克洛艾可能想要的每一样东西,以便我可以迎合对方的兴趣。
“想喝点酒吗?”我问她。
“不知道,你呢?”她反过来问我。
“如果你想唱一点,我真的不在意,”我答道。
“随便你,随便你要什么,”她继续说。
“我也随便。”
“那我们是要还是不要
“嗯,我想我不要,”克洛艾大胆地说。
“听你的,我也不想要什么我赞同说。
“那我们就不要酒吧,”她作出决定。
“完全可以,我们就喝水。”
5.尽管保持真实的自我需要一个先决条件,即能够 不受他人的响而获得稳定的个性,但那个夜晚还是让 自我不再真实,而是根据克洛艾的喜好来自我定位、自我 调整。她希望男人是什么样子的?我应该根据什么品味 和取向来调整自己的表现?如果认为保持真实的自我是 个人道德的基本标准,那么爱的诱惑让我在道德考验中 完全失败了。面对克洛艾头顶上方的广告招牌上陈列的 一排排看上去味道不错的酒,我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想 法?因为与克洛艾只想喝矿泉水的要求相比,如果我选 择酒,那么我的选择似乎会显得很不恰当,而且粗俗。为 了迎合她,我分裂成两半,一半是真实的(想要喝酒)自 我,一半是虚假的(想要喝水1自我。
6.第一道菜来了。菜肴摆放得极其精致,就像地道 的法国花园那样一丝不苟。
“太美了,简直不忍心吃它,”克洛艾说(我亦有同感),“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煎金枪鱼。”
我们开始用餐,惟一的响声是刀叉碰到瓷餐具的声音。似乎没什么要说的,我一直在揣摩克洛艾的想法,然而她现在的思想我却无法分享。沉默是致命的指责。面对一个没有吸引力的人,沉默即暗示他令人厌烦;面对一个有吸引力的人,沉默不语便让你相信正是你自己沉闷得令人生厌。
7.沉默和笨拙也许可以得到谅解,正可以作为心怀仰慕的证据。一个人完全可以收放自如地吸引自己毫不在意的人,而最笨拙的人则可被认为是最真诚的’拙于言词反而可以证明其真情实意(如果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话)。在小说《危险的关系》1「《危险的关系》是十八世纪法国作家什台尔洛-拉克洛(1741-1803)于1782年出版的书信体小说。」里,梅特伊侯爵夫人写信给瓦尔蒙子爵,指出子爵的失误:他的情书过于完美无缺,过于逻辑严谨,不像真爱之士的心声。胸怀真爱的人,思绪凌乱,无法雕饰华丽的辞藻。语言在爱情面前无法自制,错误百出。欲望往往言辞朴拙(但那一刻我多么情愿把我的语塞换作瓦尔蒙子爵的辞采)。
8.既然想要吸引克洛艾,那么首要的就是对她要有更多的了解。如果尚不知该采纳哪种虚假的自我,我又怎能抛弃真正的自我?但这实非易事,了解一个人需要长久的体察和破译,从万千言语和动作中梳理出完整的性格。不幸的是,这样做所必需的耐心和睿智却不为我这焦虑不安、情迷昏沉的头脑所有。我如同一个持简化论的社会心理学家一样行事,急于将人置于简单的定义之中,却不愿采纳小说家捕捉人类天性中的多种质素时使用的细腻手法。用完第一道菜,我慌乱地问了几个笨拙的、采访式的问题:你喜欢读什么书?(“乔伊斯、亨利·唐姆斯,如果有时间,还看一看《cosmopolititan》[国际知名的年轻女性生活时尚类刊物,在全球有四十一种版本。])你喜欢你的工作吗?(“你不认为世上所有的工作都令人讨厌?”)如果随便你挑,你会住到哪个国家去。(“这儿就挺好,到任何地方我都不用换电吹风的插头。”)周末你喜欢做什么,(“‘周六看电影,周日买巧克力,以防夜晚心情消沉。”)
9.在这些笨拙的问题后面(每问一个,我就似乎更不了解她一些),我迫不及待地想提出一个最直接的问题:“你是一个怎样的人?”(从而“我应该做一个怎样的人?”)但是这样直接的提问注定会一败涂地,我越是直截了当地追问,就越偏离我的目标,只能让我知道她喜欢看什么报纸、听什么音乐,却不能弄清她会是“一个怎样的人”——一个使“我”消除自我的提示者,如果有人需要它的话。
10.克洛艾不愿谈及自己。也许她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有些谦逊羞怯,惯于自我贬低。每当谈话涉及这个主题时,克洛艾总是用最严厉的词贬抑自己。她不再称自己为“我”或“克洛艾”,而是“像我这样的废人”,或“极度神经质的奥菲莉亚奖得主2”[奥菲莉亚,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精神失常的女主角。]。她这样做反而增添了吸引力,因为这种称呼似乎不是自哀自怜的人遮遮掩掩地诉求,也不属于“我太蠢了/不,你一点也不蠢”之类让人恍然大悟的自我贬低。
11.她的童年缺少欢乐,但她淡然处之(“我痛恨童年的戏剧表演,因为那里面的约伯看起来总像是陶然自得”)。她出生于一个经济条件良好的家庭,父亲(“自他出生之日起就麻烦不断”)是大学老师,一位法律教授,母亲(克莱尔)曾一度经营过花店。克洛艾在家里排行居中,上下各有一个可爱听话的男孩。她八岁生日刚过,她哥哥就患白血病死了,父母的悲痛转化为对女儿的恼怒;她在学校成绩很差,在家脾气又不好,居然能顽固地活下来,而他们的宝贝儿子却不能。她在负罪感中长大,为所发生的不幸自责,但她母亲却并未做点什么来缓解她的痛苦。母亲喜欢挑剔别人的致命弱点,并且紧追不放——所以克洛艾永远被拿来跟死去的哥哥比较,指责她在学校里成绩是如何不好,她是多么不善交际,她的朋友是多么不体面(都不是与事实相符的批评,然而每批评一次就似乎真实了几分)。克洛艾转而向父亲寻求亲情,但父亲感情封闭的程度就如他对自己的法律知识的毫不保留一样。所以他非但不能给予她所需要的父爱,相反,他会迂腐地向她卖弄法律知识,直到克洛艾长大,由失望转为愤怒。克洛艾公开反对他以及他主张的一切(幸亏我当初没选择法律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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