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喂?”对方怀疑地在问,“是谁?晓芙吗?别开玩笑?怎么不说话?……不说话我就挂断了!”
“不不!”她急促地低呼出来,声音哽塞。“是我,纪访竹。”她怀疑他还知不知道纪访竹是谁。
果然,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
“哦,访竹,”飞帆终于开了口。“你在哪里?斜阳谷吗?”
“不!我不在斜阳谷,我在街边上。”
“街边上?”他不安而困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在街边上做什么?”
“我想……来看你!”她冲口而出,二十年来,她从没做过如此鲁莽而大胆的事。“告诉我你的地址!”
对方又沉默了,她的心脏枰评乱跳,呼吸急促。他一定惊愕极了,他一定认为她是不知羞的,他一定从开始就把她当小孩子,他一定被她吓住了……
“我……”她嗫嚅着,颤抖着说,“只是……想把那首《问斜阳》的歌给你送来!”
“告诉我你在哪儿,我来接你!”他终于说话了。是她多心吗?她感到他语气中的勉强。
“不要麻烦了,只要告诉我你的地址。”
“好吧!”他说了,“忠孝东路云峰大厦十一楼a。知不知道?很容易找。”
“好,我马上来!”挂断电话,她走出电话亭,腿还是软的,心还在跳,脸颊还在发烫,她伸手拦了一辆计程车。
半小时以后,她已经置身在飞帆那讲究而空旷的大客厅里了。
他凝视她,让她坐进沙发。她逃避什么似的环室四顾,空空的墙,空空的架子,空空的桌面,空空的沙发……她望向他,两人的目光接触了:空空的顾飞帆!
飞帆挺立在那儿,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挤不出来。怎么回事?他怕这个女孩的眼光那样柔媚,那样明澈,那样了然,那样洞察到他内心去。他深深吸气,振作地挺了挺背脊。
“你要喝点什么?”他问。
“你有什么?”她反问。
他愣了愣。茶叶,仍然忘了买,开水,仍然没有烧。
“冰箱里有新奇士,行吗?”
“行。”
他给了她一杯新奇士。自己倒了一小杯白兰地,喝酒是在国外养成的习惯。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两人四目相瞩,有好一会儿,谁都没开口,只是静静地研究着对方。空气里有某种危险的东西在酝酿,某种飞帆熟悉的东西……不要!他心里冒出一句无声的呐喊,这呐喊立刻震醒了他。他咬咬牙根,找出一句话来:
“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我査电话号码簿。”
“哦?”他怀疑地。“我好像没登记名字。”
“是的。”她坦白地说,手里紧捧着那杯新奇士。她的目光不再看他,而看着杯子。“你登记的是顾宅。你知道有多少个顾宅吗?十三个!你是第十二个!”
他紧紧地瞪着她,心脏怦然擂动。啜了一口酒,他把杯子放在桌上,费力地把心神转向别处去。
“你要给我的歌词呢?”
她放下新奇士,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递给他。室内很热,她脱下了外套,他看了她一眼,一袭黑衣,更衬出她皮肤的白晳,那面颊细柔娇嫩,像树枝上刚冒出的新叶;细嫩而且——脆弱。脆弱而又——带着倔强有力的生命力。他再吸气,仓促地低下头去看那首《问斜阳》。
那歌词深深地撼动了他。尤其最后那两行:
问斜阳,问斜阳,问斜阳,
你能否停驻,让光芒伴我孤独!
这竟像是在写他呢!他再念了一遍。访竹很细心,歌词上附着简谱,他不由自主地随着那谱轻轻地用口哨吹出调子来。她惊奇地看他,倾听着,他的口哨吹得很好,很动人。他吹完了,她说:
“你吹得很好,我以为,你不认得简谱。”
“没有人不认得简谱!”他说,“知道吗?我学过好一阵的音乐。我父亲希望我当音乐家。六岁,我就开始学小提琴,你不知道学小提琴有多苦,我一直学到二十二岁。念大学期中,每到寒暑假,我就到餐厅去打工,拉小提琴赚外快,收入居然很不错!”
“后来呢?”她问。
“后来,我父亲去世了,工厂和事业都交给了我,我也发现自己永远当不了帕格尼尼,就放弃了。”
“现在还拉吗?”
“拉给谁听?”他反问,一丝自嘲的笑容浮上嘴角。“给印度的丛林听?给我的猎狗听?还是给那些衣不蔽体的印度人听?”
“你现在并不在印度。”
“是吗?”他反问,望着她。
“是的。”她肯定地说,肯定而热烈。“你回来了,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现在这一刻永远是真实的。你回来了!在这儿,在这屋里。没有蛮荒,没有丛林,没有野兽和挫折……”
“你怎么知道我受过挫折?”他打断了她,眼神有些阴暗,两小簇光芒在眼底的阴暗中闪动。
“一个离过三次婚的男人不可能没遇到挫折!”她很快地说,几乎没经过思想和大脑。只为了——她曾深陷在这问题中,代他设想过许多许多理由。“一个失败的婚姻本身就是极大的挫折,别人顶多被挫折一次两次,你居然连续三次!”
室内的温暖似乎在一瞬间全消失了。空旷的房间蓦然变成了冰般的寒冷。他的眉峰紧蹙,嘴唇苍白,眼光死瞪着她,默然不语。
她立刻后悔了!后悔而焦灼。她来这儿,并不是要说这些,她不是来刺探他,不是来碰痛他的伤口。她来……送歌词?仅仅是送歌词吗?不。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要来这儿,也不想去弄清楚它。现在,她只是急于弥补自己的失言,她的身子向前倾了倾,用舌头添着嘴唇,她急促而迫切地说:
“你生气了。请你不要生气,我们都会碰到挫折的,我从不认为挫折是耻辱。有时,我想,婚姻像考试,你只是一连考坏了好几次……”她住了口,他的眼光更深沉阴暗了。她发现自己又说错了,举例不当,越说越错,越解释越糟糕。她一急之下,脸就涨红了。空气僵了片刻,然后,她深切地看他,干脆坦白地、恳切地、真挚地问了出来。“告诉我你的故事。告诉我你的一切,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离三次婚?”
他盯着她。那恳挚的眼光,那动人的注视,那焦灼的、乞谅的声音,那柔媚的、温存的询问,以及那女性的、甜美的青春!……在在都震撼着他。他惊跳起来。不要!他心底又在疯狂地呐喊了!不要!再也不要重来一次!再也不要!
他像被蜂子刺到般颤栗惊悚,很快地,他转开身子,走到酒柜边去倒酒,他的声音僵硬:
“你在做什么?调查我的身世?”
“你明知道我不是。”她有些委屈,恨自己那么拙于言辞。
“我的故事与你有关吗?”他再问,声音里居然带着挑衅的意味。
“不,不是的……”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脸颊更红了,焦灼和难堪遍布眉梢眼底,“或者……或者是的。”她语无伦次。“我……我想,你很孤独,很寂寞,你需要朋友,如果你把你那些事说出来,或者你会舒服很多。”
他猛地车转身子,面对着她。
“好吧,让我告诉你!”他其势汹汹地说,“让我告诉你我为什么离了三次婚,因为我有结婚和离婚的嗜好,这世界上有杀人疯子,也有离婚疯子,我就是个离婚疯子,行了吗?”
“你……你还在说气话!”她被他吓住了。“我来这儿,并没有恶意……”
“我知道!”他打断她,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带着嘲弄,带着讽刺。“你来这儿,因为我很寂寞,很孤独,你要来安慰我,陪伴我,解除我的寂寞!”
她愕然地看他,目瞪口呆。
“你瞧!”他再说,“我顾某人怎么逃得开艳遇?闭门家中坐,也会有美人天上来!”
她心中一阵锐痛,立即被大大地伤害了。被他的态度刺伤了,被他那嘲弄的笑刺伤了,被他那讽刺的、刻薄的话刺伤了。她的脸涨得通红,接着就变白了。她紧盯他,想从他眼底读出他内心真正的思想,但她看到的只是一层深黝的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他隐在自己那黑暗的保护层里,完全无意让她看透他。
她猝然站起身来,想哭。在眼泪来临之前,她必须离开这房间。她知道自己很爱哭,但是,她会为小说哭,为电影哭,为音乐哭……却不为自己哭,她不能哭!她打了十二通电话,她找上他的门,她得到了该得到的:轻视?伤害?侮辱?现在,她唯一能做的,是赶快离开这房间,永远不要再来!
“我走了!”她急促地说,声音震颤。“我来错了,我不该打扰你!”
她抓起外套,冲向门边。他跳起来,飞快地拦在门前,他的背脊紧贴着门,他的身子挺直得像棵巨木,他眼底的保护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凄凉的凌厉。他的脸色变白了,嘴角的嘲笑已消失无踪。但,他的表情极端地严肃、郑重,而且森冷。
“在你走以前,听我说几句话!”他哑声说。
她站在那儿,被动地瞪着他。
“你是来错了!”他清晰地,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对我完全没有了解,只有好奇。我不是你心目里的英雄,不是你小说中的男主角,不是任何好女孩梦想中的人物,如果你聪明,就该远远地避开我……”
“你……你……”她又羞又气又愧又痛,各种复杂的情绪对她层层包围,泪珠再也不受控制,冲进了眼眶,迷蒙了她的视线,“你认为……我是来追求你的吗?”她憋着气问。
“我认为,”他冷冷地答,“你错误地拨了那第十二个电话!”
她如同挨了狠狠一棍。在她这一生里,她从没有像这一刹那间那样狼狈、尴尬、羞惭和自卑。她睁大眼睛看他,泪珠沿着面颊滚下来。她心脏绞紧、绞紧,绞得她浑身痛楚。但是,她的头脑却清晰了,清晰得体会到自己的愚蠢、无知、鲁莽、和幼稚。
“顾飞帆,让开!”她咬牙说,“让我走!”
他往旁边退了一步,紧绷着的脸显得棱角更多了,那张脸确实不是女孩心目里的男主角,他严峻得近乎冷酷。他不只让开了,而且还为她打开了大门。
“再见!”他僵硬地说。
她再看了他一眼,就飞快地冲出了那房门,直奔向电梯间。她听到他把房门砰然合上,那关门的声音震碎了她的心。她忽然凄楚地想到:他,顾飞帆,那个可恶的、残忍的、冷酷的男人——他把她那尚未成型的初恋砸得粉粉碎了,粉粉碎了,碎成了飞灰,随着那夜风,飘散到四面八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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