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阿德!”
“是!”
“你不阻止我吗?我记得,在我们动身来北京之前,我那义父是这样对你说的,‘阿德,你好好给我护送他到北京,如果是寻亲呢,就帮他去寻,如果是去找雪珂呢……就把他给我押回到福建来!’”
阿德抬头,对高寒微微一笑。
“是的,我家老爷是这样命令我的!”
“那么,你不预备阻止我?”
“少爷,”阿德对高寒更深地一笑。“从我们在大西北相遇,我们在一起也有七个年头了,七年里,你的心事,瞒不过老爷,也瞒不过我阿德!你现在已经下了决心要去承德了,你是寻亲也好,你是寻妻也好,我有什么‘力量’,来阻止你九年来的‘等待’呢?既然没有力量来阻止,我就只好豁出去,帮你帮到底!反正老爷远在福建,鞭长莫及!何况,这寻亲与寻妻,一字之差,又是很相近的样子,我阿德念书不多,弄不清楚!”
高寒激赏地看着阿德,虽然心中堆积着无数的问题,却被阿德引出了笑容。重重地拍了阿德的肩膀一下,他心存感恩地,真挚地说:
“阿德,你和我名为主仆,实则兄弟,更是知己。”他突然出起神来,“你知道吗?当年雪珂身边,也有这样一个人,名字叫做翡翠……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雪珂身边。唉!”他叹了口长气。“原来雪珂生了个女儿,算一算,那孩子已八岁整了,不知道现在这一刻,她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快不快乐?好不好……”
小雨点绝对不知道,她的爹和娘,都距她只有咫尺之遥。她在罗家当着小丫头,努力烧火,努力擦桌子,努力扫地,努力洗衣服,努力做一切一切的杂务……当然,还要帮罗老太太捶背捏肩膀,帮冯妈扇扇子,帮玉麟小少爷抓蟋蟀绑风筝……她虽然只是个小丫头,却忙得昏天黑地,她唯一的朋友,是和她住一个房间的另一个丫头,比她大四岁的碧萝。当然,她好希望去服侍那位格格少奶奶,但是,她能和雪珂接近的时间并不多。
玉麟只有五岁,天真烂漫。在家中,他是唯一的独子,是罗老太的心肝宝贝,他得天独厚,养尊处优,要什么有什么,独独缺少儿时玩伴。自从小雨点进门,玉麟高兴极了,总算找到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朋友,他对小雨点是不是丫头这一点,完全置之不理,就一片热情地缠住了小雨点。
小雨点在罗家遭遇的第一场灾难,就是玉麟带来的。
这天,玉麟兴冲冲地冲进厨房,一把抓住小雨点,就往花园里跑。
“小雨点儿,你快来!”
“干什么呀?”小雨点不明所以,跟着玉麟,跑得喘吁吁。
玉麟站在一棵大树下,指着高高枝桠。
“瞧!树上有个鸟窝儿,瞧见没?”
“瞧见啦!”
“我要爬上去,把它摘下来送给你!”玉麟摩拳擦掌,就要上树。
“不要!不要!”小雨点吓坏了,慌忙去拉玉麟。“这么高,好危险,你不要上去……”
“怕什么?”小男孩天不怕地不怕,推开了小雨点。“爬树我最行了!我把鸟窝摘给你,你有小鸟儿做伴,就不会天天想你的奶奶了!”
玉麟说做就做,立刻手脚并用,十分敏捷地对树上爬去。小雨点仰着头看,越看越害怕,越看越着急:
“小少爷!不要爬了!我谢谢你就是了!我真的不要鸟窝儿呀!你快下来嘛!”
玉麟已经越爬越高,小雨点急切的嚷嚷声,更激发了他男孩子的优越感。一定要爬上去,一定要摘到鸟窝儿。他伸长手,就是够不着那鸟窝,他移动身子,踩上有鸟窝儿的横枝,伸长手,再伸长手……快够到了,就差一点点……突然间,“咔嚓”一声,树枝断了,玉麟直直地跌落下来,“咚”地摔落在石板铺的地上了。
“小少爷!”小雨点狂叫着,扑过去,看到玉麟头上在流血,吓得快晕过去了。“冯妈!碧萝,老闵,老萧……”她把知道的人全喊了出来。“少奶奶,二姨娘,老太太……快来呀!小少爷摔伤了呀!”
接着,罗府里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混乱。大夫来了,罗至刚从铺子里也赶回来了,嘉珊哭天哭地,只怕摔坏了她这唯一的儿子。老太太更是急得三魂少了两魂半,全府的丫头仆佣,熬药的熬药,送水的送水,端汤的端汤,打扇的打扇……连一向不大出门的雪珂和翡翠,也挤在玉麟房里,帮忙卷绷带包伤口。
终于,大夫宣布只是小伤,并无大碍。玉麟也清醒过来,笑嘻嘻在那儿指天说地,惋惜没摘到鸟窝儿。当大夫送出门去了,一场虚惊已成过去,罗老太太开始追究起责任来了。
“是谁让他去摘鸟窝的?”
小雨点一直跪在天井里那棵大树下。自从玉麟摔伤后,她就依冯妈的指示:跪在“犯罪现场”。
“是小雨点儿!还跪在那儿呢!”冯妈说。
“新来的丫头?好大的狗胆!”至刚眉头一拧。“冯妈,去给我把家法拿来!好好惩治她一顿!”
雪珂心中一慌,本能地就往前一拦。
“算了!至刚,都是小孩子嘛!骂她两句就好了!何必动用家法呢?”
“你说什么?”罗老太太惊愕地看着雪珂。“她犯了这么大的错,你还为她求情,真是不知轻重!冯妈!给我重打!”
于是,在那棵大树下,冯妈拿着家法,抓起小雨点,重重地打了下去,全家主仆,都站着围观。
“冯妈,”至刚说,“重打!问她知不知错?”
冯妈的板子越下越重,小雨点开始痛哭。跟着奶奶流浪许多年,风霜雨露都受过,饥寒冻馁也难免,就是没挨过打。奶奶一路嘘寒问暖,大气儿都没吹过她一下。现在当小丫头,才当了没多少日子,就挨这么重的板子。她又痛又伤心,竟哭叫起她那离她远去的奶奶来:
“奶奶!你在哪里?你怎么不管我了?不要我了?奶奶!我不会当丫头,我一直做错事……奶奶呀!奶奶呀……”
“反了!反了!”罗老太太气坏了。“居然在我们罗家哭丧!冯妈,给我再重打!”
冯妈更重地挥着板子,小雨点的棉布裤子已绽开了花。雪珂忍无可忍,往前一冲,急急地喊:
“够了!够了!别再打了!娘!她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受得住啊?娘!我们是积善之家,不是吗?我们不会虐待小丫头的,不是吗……”
“格格!”翡翠惊喊。
来不及了,罗老太太的怒气,已迅速蔓延到雪珂身上。她转过头来,锐利地盯着雪珂。
“你说什么?虐待小丫头?你有没有问题?这样偏袒一个丫头,你是何居心?看来,你对于‘下人’,已经偏袒成习惯了?”
一句话夹枪带棒,打得雪珂心碎神伤。至刚斜眼看了雪珂一眼,是啊!这个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女人,在罗家待了八年,像一湖止水,就没看到她对什么人动过“感情”,这种时候,却忽然怜惜起一个小丫环来了?
“冯妈,家法给我!”
至刚大踏步跨上前,一把抢下了家法。
“至刚!”雪珂惊呼。“打小丫头,也劳你亲自动手吗?”
“如果她能劳你亲自袒护,就能劳我亲自动手!”
至刚怒吼一声,板子就重重地落下,一下又一下,他打的不是小雨点,是他对雪珂的怨,对雪珂的恨。小雨点痛得天昏地暗,哭得早已呜咽不能成声。雪珂不敢再说任何话,只怕多说一句,小雨点会更加受苦。但是,看着那家法一板一板地抽下,她的泪,竟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了。
“好了!够了!”终于,老太太说话了。
至刚丢下了板子。一回头,他看到雪珂的泪。
“跟我来!”他扭住雪珂的手臂,直拖到卧房。“你哭什么?”他恶狠狠地问。
“哭……”雪珂颤栗了一下。“好可怜的小雨点,她莫名其妙,就代我……代我受罚!”
“你知道的!是吗?你就这样看透我!”至刚咬牙切齿,伸手捏住雪珂的下巴,捏紧,再捏紧,他恨不得捏碎她,把她捏成粉末。“不要考验我,我不是圣人,你让我受的耻辱,我没有一天忘记过!总有一天,我会跟你算总账的,总有一天!”
雪珂被动地站着,什么话都不敢说。
这天晚上,小雨点昏昏沉沉醒来,只见到雪珂正用药膏,为她涂抹伤口,她涂得那么细心,她的手指,如此温柔而细腻,小雨点觉得,就是有再多的伤口,也没什么大关系了。上完了药,翡翠已拿来一床全新的被褥,为小雨点轻轻盖上。雪珂拉着被角,细心地塞在小雨点身子四周,一边塞,一边对碧萝说:
“你要帮忙照顾着她,因为小雨点儿伤成这样,一定要趴着睡或侧着睡,别让她压着伤口,好不好?”
“是的,少奶奶,我会的!”碧萝应着。
雪珂凝视着小雨点,不知怎地,泪,又来了。
小雨点用胳膊撑起身子,十分震动地抬起一只手来,为雪珂拭着泪,她痴痴地看着雪珂,痴痴地说:
“少奶奶,你怎么对我这样好啊?刚才为我求情,现在又亲手为我上药,还给我一床新被子,还为我掉眼泪,我……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呀!”
雪珂无言以答,只感到心痛无比。那种心痛难以言喻,像是自己的心脏和神经,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着,捏得快要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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