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2)
凤仪静静看着她,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红光收敛了去,他冰冷的手轻轻摸摸她的脸颊,低声道:“我会为你报仇的,将那些轻视你、亵渎你的神都杀个精光。乖,在这里等着我,一起去拿水琉琴。”
胡砂死死抱着他的胳膊,尖声道:“你没看到莫名大哥都成那样了?你还要取什么水琉琴!”
“不取水琉琴,你就回不了家,你当真要留在这里被青灵真君那只狗杀了?”
胡砂凄声道:“取不取水琉琴,结果都是一样。我如今不想取了,不取了!你也马上放手,一起离开这里!不是你说的吗?要我们在一起……你才说的,你忘了?”
凤仪默然看着她,最后叹了一口气:“胡砂,要乖乖听话。不取水琉琴是不行的,你取了,咱们就远走高飞,二师兄带着你,再也没人来欺负你。好不好?”
胡砂用力摇头:“我不去拿!你别要了!”
“胡砂,听话。”
“我不要!”
凤仪眉头一皱,将她甩了开来,胡砂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摔倒,刚刚稳住身体,只觉眼前红光一闪,他五根手指前都伸出了刀一般锋利的红光,正抵着她的喉咙,再往前送一分,她的脑袋就会掉下来。
“胡砂,去拿水琉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胡砂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只觉此时此地,此人此身,竟是完全的陌生,自己仿佛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摸到水琉琴,我会死掉,和莫名大哥一样。你也要我去?”她像是不相信似的,低声问他。
凤仪淡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那老狗把你拽过来,必然不是随意,自是有他的道理。你且去取,未必就死了。”
胡砂木然看着他,轻声道:“你跟着我,照顾我,对我说那么多温柔的话,为的就是或许我能取到水琉琴?想要水琉琴的人是你?那好,我问你,我要是死了,怎么办?”
凤仪眸光微闪,面上又现出温柔爱怜,并着轻佻凉薄的神色,这种神情足以令人如痴如狂。
他连声音都令人心醉:“胡砂,你若是取不到水琉琴,还活着做什么?”
她的指尖颤了一下,没说话。
活着做什么?活着做什么?她竟然想笑,如此荒谬的问题。
“反正都是要死,你不如死得痛快些。死在这里,二师兄还会为你报仇,杀了那些玩弄你命运的神仙。”
胡砂垂下头,眼睛里酸涩异常,像是要流泪了,偏偏眼眶干枯得发疼。头上的簪子因为头发太松,“叮当”一声掉了下来,顶上镶嵌的一颗绿珊瑚滴溜溜滚了好远。这簪子还是在清远的时候,二师兄给她买的,说她穿的衣服难看,好歹头上要弄好看些。
他从头到尾对她都很好,出乎意料的好,刻意的接近,刻意温柔又轻佻的言语,说穿了,不过是为了一尊水琉琴。
胡砂吸了一口气,猛然抬头,眸光转狠,低声道:“我不去!你和青灵真君也没什么不同,到头来也不过是逼迫我为你们做事罢了。你把我杀掉就是!”
她上前一步,那五道锐利的红光立时割破了她的皮肤,刺痛,鲜血暖暖地流出来。
凤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那么,永别了,胡砂。二师兄会永远记得你的。”
他抬手,当胸一划,红光像迸发出来的鲜血,在空中掠过,描绘出一道极艳的光痕。
“嚓”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裂开了,胡砂木然地低头,却见身上并无任何伤口,而师父先前偷偷塞给她的白纸小人正缓缓飘落,从中裂成两半,掉在地上瞬间就化作了灰烬。
凤仪狭长的眼睛眯了一下,淡道:“原来是替身。”
一直没有说话的芳准开口道:“不错,替身。还没来得及教你的法术。”
凤仪将胡砂轻轻一推,她趔趄着摔在了地上,半天都站不起来,也不知是真的无力站起,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清远的那些法术,你以为我很稀罕吗?”凤仪森然说着,“不要以为外面设了一层结界就很了不起。”
他漆黑的双目突然透出血红的颜色,连带着满头乌发也像火烧一般,色泽极红极烈。他忽而伸手入袖,无声无息地抽出一把紫金鞘的短刀来,刀刃漆黑,上面用朱砂密密麻麻画了画,抑或者是写了字,只是看不清。
他将短刀朝地上一掷,地上像是突然空开一个洞似的,一瞬间就将短刀吞了,紧跟着地面轰隆作响,寒光乍闪,无数柄巨大的刀剑从地上破土而出。
这个法术胡砂认得,当时梼杌在桃源山作乱,穷桃源山并着芳准数人之力,才使出了这个太阿之术,将梼杌重伤。
芳准果然有些愕然,将莫名拦腰一提,闪身让过。凤仪似乎也并没有杀他的打算,瞬间便收了太阿之术,那些巨大的刀枪霎时消失,只留满地疮痍,凹凸不平的地面仿佛在诉说着方才太阿之术的霸道。
芳准将莫名轻轻放在角落里,起身道:“原来如此,你成魔了,凤仪。”
胡砂怔怔地看着凤仪,看着他血红的双眼、火焰般的头发,如今那熟悉并且亲切的脸庞看着极其陌生,像是从来没见过一般。
她突然想起当日在枫林,道童和自己说,青灵真君曾将一个年轻人带来海内十洲,送入仙山令其感化,谁想他忤逆不堪,藐视天地,自甘堕入魔道。入魔的人,死后灰飞烟灭,没有轮回。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这个人是谁。
“二师兄,什么你的朋友……其实,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你自己!对不对?”
胡砂问得很小声,她哭了。
凤仪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十指尖尖,指甲像被墨染过似的漆黑。
他说:“以前的事,我已经都忘了。不必再说。”
譬如刚到海内十洲时的恐惧;生活没有一处习惯的茫然;因着身份特殊,被收入师门时,众人异样的眼光;以及初时见到青灵真君,满怀希望最后变作绝望的心境……
都忘了。
胡砂颤声道:“那你也是和我一个地方的,你……你家在哪里?二师兄,你要找水琉琴,也是为了回家?”
凤仪冷笑道:“回什么家?都过去五十年了,我哪里还有什么家?”
胡砂不由哑然。五十年,不过是仙人们谈笑喝茶的几个聚会,在凡人却已是沧海桑田了。
他又道:“我也早已忘记什么家,回不回去,我都是这样了,并不重要。对我来说,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取得水琉琴,将青灵真君那老狗亲手斩成碎末,好教那些东西们知道,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说着,他又笑了一声。
胡砂垂头半晌,忽然低声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兔子。”
凤仪静静望着她,轻声道:“你不是兔子,你只是一颗看都不用看的灰尘,随手就可以拂掉。他们要你来,你就得来,要你死,你也乖乖地死。你这样活着,大约也幸福满足得很。”
不是这样的!她立即就要反驳,然而一肚子道理却又不知怎么说,只急得满头大汗。
凤仪傲然道:“可是我却一点也不幸福,我不想骗自己,闭着眼睛被人丢块骨头就觉得心安理得。我便是成了魔,也比他们要清白许多。”
芳准摇了摇头,淡道:“为何成魔?你是怪我没有照料好你?没能让你在这里过得快活?”
凤仪长叹一声,神色渐渐变得柔和,声音也温柔了一些:“师父,您和师兄待我很好,我也真的想过要留在这里,忘记过往,努力修行,做一个逍遥的仙人。可是有人容不得我努力。成仙成魔,对我来说都已经没有意义,我剩下的一切,只有你们谓之的邪恶。”
他疲惫地在额上揉了两下,身上流窜的血红之光渐渐收敛了下去,火焰般的头发也变回了漆黑。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手扶在墙壁上,轻轻说了一句:“抱歉,因你阻碍我,所以你得去死。”
通往前殿的过道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有个巨人在缓缓朝这里逼近。胡砂不由微微一颤,忽觉肩上被人按了一下,芳准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过来,照顾这孩子。”
她被人一提一掷,不由自主飞了起来,轻飘飘地落在莫名身边。他上半身的致命重伤基本已经痊愈,然而从腰往下还是血迹斑斑,气若游丝的,只剩半条命挂在那里。
她急忙从腰后的小皮囊里取出绷带、药粉,然而莫名身上伤口太多,根本不知如何下手是好。她只觉内心如焚,眼前一片血雾般的模糊。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殿前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却是先前被凤仪用法术冻结住的穷奇。它收了翅膀,缓缓走过来,昂首扫视一番,笑道:“嗅到血腥味!好香!”忽然见到芳准,它又是一愣,“居然还有个仙人!今日当真是大丰收!”
凤仪靠在墙上,以手撑额,低声道:“把他吃了,岂不是更好?”
穷奇转着眼珠子瞪了他半晌,怒道:“就是你!方才用术把老子冻住!老子要吃也先吃你!”
凤仪笑了笑:“你先吃他吧。因我做了件对不起他的事,不想见到他呢。你替我把他吃了,回头我找一千个人过来供奉你。”
穷奇不怒反喜,哈哈笑道:“很好!你这样说话的人我喜欢!一千人不够,我要两千人!”
凤仪微微颔首:“一千两百人,不同意就算了,我自己动手收拾他。”
穷奇一跃而起,当头朝芳准扑下,一面大叫道:“一千两百就一千两百!待我先把这仙人吃了!”
芳准急急念咒,一时间殿顶落下无数牛毫般细小的银针,锐利至极,穷奇在半空左避右闪,还是被扎中了后背眼睛,痛得大声嘶吼,背上一根翅膀陡然伸长,直直朝芳准刷过来。
他不敢硬接,瞬间移动身躯,绕到胡砂身后,低声道:“带着他,快去角落!”
胡砂眼见穷奇冲了过来,吓得不敢说话,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抓起莫名的前襟就将他背了起来,头也不敢回,飞奔到角落暗处。这时再看,芳准又使出了小太阿之术,满殿飘得都是密密麻麻的银针,穷奇躲无可躲,急得抓耳挠腮,吼叫不休。
芳准笑道:“人说穷奇邪恶,只帮坏人,专吃好人。但我看你只有这怪里怪气的性子挺可爱,身手却差梼杌多矣。”
穷奇登时大怒,也不说话,背上两根翅膀忽地长了老长,弯曲起来,像两只巨大的胳膊,朝他环抱过来。芳准正要躲开,忽听胡砂惊叫一声,他心中一震,身体已被穷奇抱住。
“哈哈!这下如何?”穷奇得意扬扬,摇头晃脑的。
芳准没理他,回头一看,却见角落处除了胡砂与莫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道童,粉妆玉琢的,半浮在空中,面无表情地垂头看他俩。
是青灵真君的人。芳准眉头微微一皱,正要使力从桎梏中脱开,忽觉眼前人影一花,凤仪不声不响地立在了面前,手里握着那把通体漆黑的短刀,轻轻抵在他脖子上。
“最好别动。”他低声说着。
芳准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却说胡砂眼见青灵真君的道童突然出现在面前,第一反应便是将莫名护在身后,仰头直视道童,大声道:“你……你回去吧!那个水琉琴,我是不会取的!你们明知道水琉琴会把人杀死,还叫那么多人来拿,太过分了!如果想要,为什么不自己取?”
那道童居高临下淡淡看着她,又转头看了看凤仪,眉头一皱,发出一个哼声:“看来真君还是太仁慈了,几次三番给你警告,让你不要与此人在一处,你却不听。今日这般猖狂,原来是仗着有人帮你,不知死活的东西!”
胡砂皱眉道:“什么警告?让我做那些噩梦,在海上遇到妖怪就是警告?有话为什么不对我直说,只会背后鬼鬼祟祟的!你们到底是神仙,还是小偷?”
道童不愿听她斥责,只望着凤仪,冷道:“你如今胆大包天,明目张胆与真君作对了,以后可要做好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的准备!”
凤仪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胡砂还要再说,忽听莫名呻吟了一声,似是要醒过来的模样,她急忙俯身扶住他的肩膀,柔声道:“莫名大哥,你别动,伤还没包扎好呢。”
他喃喃道:“我……好像听见了仙使的声音……是真君来了吗?”
胡砂鼻子一酸,低声道:“青灵真君没来,是他身边的道童来了。”
莫名急忙挣扎着起身,果然见道童浮在面前,他激动难抑,扑上去便抱住他的脚,颤声道:“仙使大人!小人已找到了水琉琴!只是由于特殊缘故,不能用手触摸,反而受伤严重。求真君怜悯,送小人回家!”
道童冷冷看着他,沉声道:“你不能取得水琉琴,可见半丝诚意也无,还说什么怜悯?”
莫名急道:“小人怎会没有诚意?小人日夜不敢稍停,四处奔波,为真君寻找两件神器,如今土堰鼓已为真君所得,水琉琴也近在眼前,小人更因此弄得重伤,怎么能说没有诚意?”
道童叹了一声:“你既说你有诚意,那么便当着我的面,将水琉琴取来双手奉上,我自然会求真君送你回去,如何?”
莫名低头看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腿上还有许多血洞在汩汩往外流血,他凄声道:“仙使不曾见小人身上的重伤?都是因为取水琉琴所得,想来那神器是天神之物,圣洁无比,凡人实在触摸不得。还求仙使怜悯!”
道童双眉倒竖,怒道:“你既没本事取得水琉琴,居然还敢与我讨价还价!回家的事也不用再提了!我倒是可以许你个仁慈,让你在这里多活十年,为着你这一番奔波劳累!”
莫名本来受了伤,脸色就已苍白无比,如今更是和死人无异。他咬了咬牙,勉力站起,低声道:“好,小人再去取一回!”
胡砂急忙抓住他:“莫名大哥!他们……他们根本就不拿人当人!你别去!水琉琴会把你杀死的!”
莫名拍了拍她的肩膀,露出一个笑来,轻道:“那样……好歹也死得痛快些,胜过生离之苦。”
他推开胡砂,蹒跚着跳入清池,回头看了道童一眼,目光里也不知是什么意味。忽而弯腰将水琉琴从池中捞起,琴身顿时放出万道寒光,他脸色居然变也不变,两手一抛,竟把琴直接抛向道童。
“给你!”他在笑。
那道童脸色剧变,身形在空中忽地化作一股青烟,闪过了水琉琴。只听“叮”的一声,水琉琴砸在地上,居然丝毫未损,依旧宝光流转。
莫名呵呵笑了两声,低声道:“难怪要我们帮你取,原来……原来你们自己也摸不得。”
他旧伤未愈,身上又添了无数血洞,也不知是什么力量撑着他僵立在水池中,直至毫无气息了,也未曾倒下。
胡砂倒抽一口凉气,连滚带爬地要过去,背心突然一紧,却是被那道童抓住了。
他低头冷冷看着她,说道:“你去拿,把水琉琴拿过来。”
胡砂心中已然悲愤至极,猛力甩开他的手,厉声道:“别碰我!”
道童也不强迫她,把双手拢在袖子里,淡道:“你不取也行,如今芳准被缚,再无人来护你,你的魂魄我便要带走了。”
胡砂恨道:“死有什么了不起?”
道童看她一眼,忽然抽出手来,指尖白光流动闪烁,轻轻朝她头顶按下去。
后面突然传来凤仪懒洋洋的声音:“等等,胡砂,乖乖去拿水琉琴。”
她怒道:“我不去!”
凤仪笑道:“那好,黄泉路上有芳准陪你一程,想必你也是心满意足的。小胡砂,你果然很容易满足。”
他的短刀朝前送了几分,芳准脖子上立时流下血来。
胡砂猛然转身,定定看着他,那种目光竟看得凤仪有些心悸,他低声道:“还不快去拿水琉琴?”
她看了很久,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好!我拿!”
她毫不犹豫,弯腰就将旁边的水琉琴抓了起来。
一瞬间,水琉琴又是寒光大作,刺得人眼都无法睁开。
她的手突然出现了无数个血洞,被那寒光刺穿,鲜血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身体像是被细小的冰刺扎透了似的,一瞬间不觉得疼痛,只觉冰冷彻骨。
那一刹那,胡砂居然觉得有一丝可笑:水琉琴会毫无例外杀死任何没有资格触摸它的人,她自然也不能被赦免。这些神仙,凭什么以为她就可以拿得动呢?
胡砂僵硬地回头看看莫名,他已经没有气息了,一缕魂魄怕是归了地府。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死,至今她也没弄明白。可是,下一刻她就走上了与他一样的道路,将要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卑微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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