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瀛洲,水琉琴,逍遥殿……她将这几个字反复来回地念,像是要烙印在心底一样。
明天……出发吧。无论如何,她不能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就客死异乡。水琉琴也好,金琵琶也罢,这个活,她不接也得接了。
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陆大娘在外面低声道:“小胡砂,外面有个男的来找你,说是你朋友。”
胡砂一把揭开被子:“我来了。”
朋友?会是谁?她在这里有朋友吗?
她穿好鞋,披了件外衣,把门打开,陆大娘攥住她的手,两眼放光:“小胡砂,你何时认识了这样一位少年郎?长得漂亮,说话也漂亮,他是哪里人?娶妻了没?家世如何?叫什么名字?”
胡砂一头雾水:“我……我也不知道是谁……”
她端着油灯往外走,大门那里开了半扇,淅淅沥沥的雨水往里面灌,把地面弄湿了一大块。有个人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看外面的雨幕,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大袍子已经湿了大半。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头发也是半湿,粘了一绺在腮边,一颗水珠正挂在他弧度漂亮的下巴上,欲滴未滴,惹得人心痒痒。
见到胡砂,他微微一笑,柔声道:“可让我找到你了,小胡砂。”
胡砂手里的油灯“嗖”一声便掉了下来,离地还有半寸,那人手指微微一抬,油灯凭空飘了起来,摇摇晃晃地飞到胡砂手边,一滴油也没漏。
她整个人都傻了,接住油灯喃喃道:“二师兄……你……你怎么……”
他笑了笑,没搭腔,只对躲在后面拿眼偷看的陆大娘柔声道:“这么晚了还来打扰,真是抱歉啊,大娘。”
陆大娘笑吟吟地把他迎进来,一面道:“去小胡砂的屋子吧,那里暖和。我去煮茶。”
她在胡砂手上捏了一把,给她挤挤眼睛,意思大约是小丫头眼光不错。不过胡砂还处于震惊状态,完全没感应到。
凤仪揽着她的肩膀,倒是熟门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她的房间,自己抽了一条凳子坐下,撑着下巴只是看着她笑。
胡砂捏着油灯,都忘了放下,连声问:“二师兄……二师兄你怎么会来这里?师父他们知道吗?你……肯定是偷偷跑出来的吧……还是快回去,别让师祖骂你……”
他笑吟吟地把油灯接过来,柔声道:“你猜我为什么要来看你?猜不到吗?”
胡砂脸上登时大红,嗫嚅了半天,直觉要回避这个问题。
凤仪也不等她说话,低声道:“我回到芷烟斋才知道你被师祖驱逐的事,想要找个人来问都找不到。师父和师兄也不知做了什么,都被师祖罚去灵岩洞静坐三天。我只得让灵兽一路追着你的气味。若不是下雨,气味被冲淡不少,只怕我还来得快些呢。”
胡砂面上一暗,良久,才轻道:“是我连累了师父和大师兄。其实我不该去清远,一开始就不该去。”
陆大娘进来送茶,又递了一块干巾子并一碗小米粥给凤仪,热情得很:“公子今天就在寒舍将就一夜吧,外面风雨大得很,路也不好走。”
凤仪眸光微转,见到胡砂满脸期待不舍的表情,便笑道:“那就麻烦大娘了。”
陆大娘出去后,胡砂才低声说道:“二师兄,你一夜不回去,不会被处罚吗?”
凤仪在她额头上伸指一弹:“傻姑娘,你忘了我入门已有五十年?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先想想自己吧。”
胡砂垂下眼皮,睫毛微微颤抖,勉强笑道:“我?我嘛……自然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凤仪小啜了一口茶水,淡道:“要回嘉兴,只怕还有一番折腾吧,你确定自己一个人能办到?”
胡砂心中一惊,先前被丢到脑后的事闪电般浮现出来,她猛然跳起,桌上的茶杯都差点被她撞翻。
“二师兄!”她大叫,“你……你也是我那个世界来的吧?对不对?不然你怎么会知道孔子的话?你先前一直瞒着我?”
凤仪一把捂住她的嘴,看看门外,确定陆大娘没被惊动,这才将她按坐下来,贴着耳朵轻道:“别叫,小心教别人听见。”
胡砂瞪圆了眼睛,顾不得还被他捂着嘴,急道:“那……那你真是……”
凤仪摇了摇头:“我不是,但我昔日有个友人,与你一样,被青灵真君弄来了这里。条件便是十年内找到两件天神遗物交给真君,才能送他回家。”
“那他找到了吗?回去了吗?”胡砂最关心这个。
凤仪眼神一黯,叹道:“他死了。”
那一瞬间,天上好像有雷劈下来,正中她心头似的,将她劈得浑身发麻,冷汗如浆。
“……死了?”她颤声反问。
凤仪长叹一声:“彼时谁也不知那五件成套的天神遗物在何处,他也是费尽了千辛万苦才弄清木昊铃位于流洲南海海底,瀛洲乐正石山旧殿藏着水琉琴。可惜在取水琉琴的途中,就此一命呜呼。”
胡砂倒抽一口凉气,怔怔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那水琉琴,与其他神器甚是不同……具体为何我也不清楚,似乎是不能轻易靠近的,你要去取,只怕困难得很。”
胡砂低声道:“那我也得试试,我不想五年后就死在这里,我要回家。”
凤仪突然握住她的手,紧紧攥着,掌心炽热,那种热度竟令她悚然一惊。
“是我们去试,二师兄陪着你。”
她又是一惊,猛然抬首,刚好对上他漆黑狭长的双目,那里面太深,她看不明白。凤仪看了她半晌,唇角一弯,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已经死了一个朋友,我不想看到你也死。所以,这次我陪你去。”
胡砂猛地吸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她垂下头,耳朵慢慢红了,连带着眼睛好像也有点红,半晌,才小猫似的软软叫了一声:“二师兄……谢谢你。”
凤仪笑道:“你叫我那么多声‘二师兄’,我怎能放着你不管?这些客套话,以后不用说了。”
胡砂默默点头,只觉他微凉的手指拂过耳畔,顺势滑下来,要摸在脸颊上。她本能地一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背过身,故作自然地说道:“对了,我去看看大娘是不是帮你把客房收拾好了,我……我去帮忙!”
她推门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正撞上过来添茶的陆大娘,险些把茶盘也撞翻了。
陆大娘赶紧扶住她,又笑又气:“看你,毛毛躁躁的!可别叫那位公子笑话!”
抬头见她面上酡红,艳色可压桃花,陆大娘不由笑得更厉害,挽住她的手低声道:“小胡砂,他是路上照顾你的人吧?我看这公子不错,冒着大雨也来看你,可见关心得很。你可有将他的情况问个明白?”
胡砂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只觉心里突突乱跳,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陆大娘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进去招呼凤仪到客房睡觉。直到人都走了,胡砂才磨磨蹭蹭回到自己屋子,吹了油灯跳上床,又用被子裹住脑袋,忐忑不安。
只是这忐忑与先前却截然不同。
彼时脑海里一忽儿浮现出芳准柔和的黑眼珠,一忽儿又是凤仪带着凉意的手指,闹得她睡也睡不好。
她在飞。
在一片浓厚的、灰蒙蒙的雾气里飞。
上下左右,都是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阴风拂过发间,令人头皮发麻。
远方传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叫声,像是妖怪,又像凶猛的野兽。
胡砂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她试着动了动身体,谁知周围的雾气立时散去,她直线状朝下跌去,还没来得及张口呼叫,身体已经撞在硬硬的地面上,痛得她泪眼汪汪。
“罪人!”
天顶传下霹雳般的怒吼,耳朵都要被它叫破,紧跟着无数道雷电劈打在她身体周围,虽然并没伤到她分毫,却也足以令人吓得晕厥过去。
胡砂死死捂住耳朵,把身体缩成一个球。
四面八方传来凄厉的嘶吼,无数奇形怪状的妖兽朝她扑来,像潮水一般,无处可躲。
胡砂惊得手脚冰凉,半寸也动不得。
耳畔有清朗的风声响起,金光登时大作,那刺目的光芒中隐约立着一人,金甲长刀,眉目如画。那人上前一步,提刀斜斜一划,妖兽们瞬间便像纸屑般碎开,天顶的雷云也被飓风吹得散开,露出一方灰白天空。
头顶传来一声低咒:“芳准!坏吾好事!”
那雷鸣又轰了一阵,然后一切平静下来,诸般幻象皆破。这里不过是一片漆黑的原野,广袤无垠,远方起伏的山峦与树丛看上去像是用墨水泼出来的。
那金甲神人收刀横于胸,身子微微一转,刹那间化作金光万道,莹莹絮絮地落下,最后只剩白纸小人一张,落在胡砂掌心。
掌心传来一种暖意,胡砂不由一个激灵,霍地一下坐了起来,满头冷汗地四处张望。这里还是陆大娘家,天色已然大亮,她睡在床上,没有妖兽,也没有雷鸣电闪。
胡砂愣了好久,不确定那是梦还是什么别的,低头朝掌心一看,一张白纸小人正放在其上,已被汗水浸透。
她的整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拎了一下,麻麻地痛。
师父……她在心里喃喃念着这两个字,只觉喉咙里酸甜苦辣什么味道都有。
定然是他帮了自己,只不知道这白纸小人是什么时候塞给她的。
胡砂小心翼翼把白纸小人放在被子上,轻轻抚平,然后放进荷包里,贴着心口安置,仿佛那样就能获得力量一般。
陆大娘在外面敲门:“小胡砂,起了没?凤仪公子在等着你啰!”
她急忙答应一声,起身穿衣梳洗。看样子,陆大娘已经问到了二师兄的名字,不知问没问他家在那里,有没有娶妻……想到这里,胡砂脸上又是一红,低念一声“罪过”,赶紧捧来冷水洗脸。
出去的时候,凤仪早已神清气爽地坐在外厅喝茶,面前还放着两个包子。
胡砂奇道:“二师兄,那是肉包子啊!你能吃荤腥?”
“笨,那是菜包子。”他丢给她一个,咧嘴笑,“虽然出来了,但修行不能断。你以后也不许吃荤腥,少少吃些素食吧。”
胡砂的嘴巴又撅起来了:“我又不想成仙……”
陆大娘刚好从厨房端了汤出来,很是好奇地问道:“成什么仙?小胡砂,你怎么叫他‘二师兄’?不是没能拜上师父么?”
胡砂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给她解释这复杂的关系。凤仪笑道:“没来得及告诉大娘,胡砂是没能到清远拜师,我们的师父是一个云游道人。昨天因着她偷吃鸡腿,师父骂了她几句,这孩子便闹脾气跑了出来,这会儿我赶着将她带回去呢。”
陆大娘顿时了然,爱怜又好笑地在胡砂脑袋上一拍:“傻孩子,你师父是为你好呢。我还说怎么一个月没见瘦了那么多,原来是没吃饭。以后可要乖乖听师父的话,别偷吃荤腥啦!”
说着又把汤端了回去:“若是早说,我便不做这肉羹了。等我去给你们做个素汤来。”
凤仪连忙阻止:“不麻烦大娘了,我得赶紧带小师妹回去,迟了师父要责罚的。”
胡砂正在埋头吃包子,不防后背突然被他一提,轻飘飘地被拽出了门。她急道:“等等!我的包袱还没……”
凤仪不屑一顾地皱皱眉头:“什么包袱?哦,包着那些难看的衣服是吧?那些难看死了,都丢掉,二师兄帮你买新的。”
“丢掉……”胡砂惊得差点被噎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大娘在门口朝他们依依不舍地摇着手绢:“小胡砂,好好跟着师父修炼,记得闲了来看大娘啊!凤仪公子,胡砂就拜托你照顾了……”
“大娘,我的包袱……”胡砂着急地朝她挥手,奈何对方只当她是告别,手绢摇得更欢了。
最后还是没能将包袱取回来,胡砂一路都撅着嘴,无论凤仪和她说什么,她都不理不睬。
“好了,是二师兄不对。”凤仪无奈地拽拽她的小辫子,“真是个小丫头。”
胡砂的嘴撅得可以挂油瓶,嘟囔道:“你当着大娘的面说衣服难看,多不给她面子。那些都是她给我做的。”
凤仪失笑,忽而牵住她的手,只道:“那二师兄给你赔罪,跟我来。”
他领着她拐个弯,走进一家店铺,上书“成衣坊”三字。
店内用长竹竿挂着一幅又一幅的彩衣绸缎,因着海内十洲与海外不太一样,上面的花纹针法都是前所未见的,胡砂看得眼花缭乱,竟分不出谁更好看些。
“喜欢什么,只管挑,二师兄给你买。”凤仪将她轻轻推进门。
“二师兄……”她小小拉了一把他的袖子,“这里看上去好贵的,咱们还是去小铺子买几匹布,我自己做好了。”
他没说话,只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在诸多斑斓花布间细细挑选。
胡砂无奈之下只得四处乱看,忽见前面架子上挂着一件成衣,淡淡的绯红,像霞光一般,色泽极柔极美。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老板是个会看眼色的,赶紧凑过来笑道:“姑娘喜欢那件?果然有眼光!这是用天香湖的青蚕吐的丝织就的,取了多丽山附近的茜草染的色,别处再也见不到这种漂亮的红了。”
胡砂还没来得及说话,凤仪便开口道:“好,就要那件。多少银子?”
她吓一跳,赶紧拦住:“别!我只是看看……”
凤仪将她轻轻推开:“那颜色我喜欢,想看小师妹穿。”
老板笑呵呵地说着奉承话:“这颜色如此漂亮,也只有姑娘这样的人才能配上了。姑娘好眼光,好福气,有这样一位相公。”
“不是相公!”她急得不晓得怎么办才好,那边厢凤仪已经付钱,把衣服轻轻抛了过来。
“后面有更衣厅,小师妹快去换,你身上那套衣服我再也不想看。”
事已至此,她只得哀怨地看他一眼,捧着衣服去后面换了。
那衣服又软又轻,穿在身上自然与寻常布料不同,关键是这样轻薄,却不觉得冷。她一面系着衣带,一面听那老板在外面和凤仪搭话,赞这衣服料子好,寻常刀枪都刺不进去,也不易沾染风尘,出门行走是再好不过的。
她不由扯了扯袖子,软绵绵的,真能挡住刀枪?她反正不相信。
衣服略有些大了,胡砂在里面整了半天,忽听外面有人在与凤仪争执,声音还很大:“这位兄台真是荒唐,这成衣是我前几天和老板定做的,买东西总有先来后到的道理,你出钱多,就能无视道理?”
凤仪笑道:“好吵,我事先也不认得你,老板更没与我说明衣服是被你预订了的,为什么就不能花钱买?”
那人怒道:“老板!你过来评评理!先前我是不是与你订了那件成衣?你怎的又转卖他人?”
那老板夹在中间和糨糊,左右为难。胡砂提着旧衣服推门出去,奇道:“二师兄,怎么了?”
店内三人一齐回头看过来,凤仪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约有二十多岁,修眉俊目,肤色黝黑,眉宇间自有一股俊朗彪悍。一见到胡砂,他目中流露出一丝惊艳的神色,正要说的话不由自主就吞了回去。
凤仪懒得理他,笑吟吟地走过去,拉着她上下打量,赞叹道:“到底是人要衣装,如今这样岂不是漂亮极了?我早说,我家小师妹是很漂亮的,只是不会打扮。”
胡砂一被夸就要脸红,结巴道:“真……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那里有镜子,你自己去看。”凤仪将她推到大铜镜前,镜中立即映出一个少女,肤色莹白,红衣乌发。因着她在清远的一个月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清瘦了许多,下颌尖俏,显得双目水汪汪的,先前的稚气大减,显出一些少女的妩媚来了。
胡砂也没想到这件衣服与自己这般相配,稍稍出了一下神,就听那个男子在后面说道:“老板,这话到底怎么说?我定做的衣裳,你反倒卖给别人。做生意贪便宜,也不能这样没诚信吧?”
那老板愁眉苦脸,连声道:“这位公子,话不是这样说的呀!你订了衣服,说好三天内来拿,小店都等了你七八天也不见个人影,咱们不能做亏本生意是不是?谁想今日就这么巧碰到了一起呢?要不你和那位公子打个商量,看怎么安排吧,别来找我。”
胡砂拽了拽凤仪的袖子,低声道:“二师兄,衣服是他定做的吗?”
凤仪嘲讽地一笑:“别理他,钱咱们都付了,谁让他迟到,自己再重订一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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