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戏 致远行者 11(2/2)
她眯了眯眼睛:“因为你知道你和她其实并不相配,说起来,聂非非,你除了会拍照,他的事业你懂得多少?你什么都不懂。他一旦被请去参加一些国家项目,你连去哪儿找他都不知道是不是?他每年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在这些项目上,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人生,你却无法走进他的这部分世界。”她抬手勾起滑下来的刘海,衬着她一贯的气质,那动作有一种冷淡的柔媚。“不锅我可以,”她说:“我可以和他一起受邀去参加这些项目,我可以陪在他身边,支持他,甚至帮助他。只有天才才能走进天才的世界,聂非非,你还不够天才。”
雍可一向傲慢,她倒是的确有资本傲慢,长得美,会演戏,人又聪明,一边做明星还能一边做科研,无论是国内国外拍学霸明星榜,一直是名列前茅。摊上这么个尤物做自己情敌,是谁都要感觉压力山大。
我又喝了两口啤酒,我说:“其实你心里还是希望我主动退出的吧?不然我就想不通为什么你非要大老远飞一趟过来和我聊这么大半天了。我给你理理,你希望我主动退出,主要是两个原因对不对,一是聂亦爱你比爱我多,二是聂亦找个天才会更配他。”我看她的表情道:“不要这么凝重,我们谈事情要剥开现象看本质,还要有逻辑,聂亦教的。”
她冷淡道:“不用你说,我比你了解他。”
我放下酒瓶:“ok,就算是你比我了解他吧。”我继续:“前一个原因,我需要回头亲自和聂亦求证一下,要是他真对你旧情难忘……”我对她笑笑:“我不会为难有情人。至于后一个原因,我觉得我也挺天才的,没有配不上他。”说完继续含笑看着她。
不会为难有情人。我还有空发散思维想我好像曾经在哪儿也听说过这句话。哦,是谢明天,当初我杀去谢家带酒醉的聂亦离开,她就对我说了这句话。
我走了两秒钟神,抬头只见雍可定定看着我。“聂非非,”她道,“你是不是觉得感情是很简单很容易破解的事,人类也是很简单很容易理解的生物?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都会诚实地表达自己的感受?”
我说:“你是说,聂亦有可能仍喜欢你,但仍拒绝你,因为感觉和我结了婚要负责任什么的?”我恍然:“所以你才来找我而不是去找他。”
她不再说话。
我说:“哦,我不太在乎这些。我不管他潜意识里对你怎么样,我只管他怎么和我表态这事。”
她沉着脸,突然冷笑了一声:“我以为你们搞艺术的都内心敏感脆弱,想要纯粹的爱情。”
我将一只手揣裤兜里:“你认为我内心敏感脆弱?真的?”我抿着嘴唇看她:“不,我心有猛虎。”
西格夫里·萨松的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我心有猛虎,刚愎傲慢,只能对唯一认定的那朵蔷薇花温柔以待。
唯有那么一朵蔷薇,我对它有无尽的爱和宽容,不愿也不会苛责。我觉得这很浪漫。
她大概是没有听懂,也不屑在和我继续讨论,没来由地蓦然发狠:“你最好记住你的话,不会为难有情人。”话毕也没再多说什么,拎着包转身就走了,背影好强地挺直,经过吧台时却不小心跌了一下。
我没有立刻起身,坐那儿将啤酒全部喝光,又将服务生端过来的一杯冰水也喝光。转头看向窗外,玻璃上却觑见自己的影子。我就对着那影子笑了一下,可毕竟不是真正的镜子,并没有看清楚那笑里藏着什么。
没有人真正了解自己的潜意识。
收到许书然短信时,我和童桐已经侯在机场,宁致远要回一趟法国,订了下午的机票。许导的短信风格和他的说话风格保持了高度一致,二十个字内交代完事情:“雅克来我这儿了,有时间飞过来喝酒?”紧随着文字信息配了张他和某棕发蓝眼帅大叔的早餐合影。我一点没犹豫,言简意赅回他:“可,晚上碰头。”回头支使童桐:“订两张去l.a.的机票,马上可以走的那种。”
童桐很惊慌:“不……不回国了?我妈后天还给我安排了场相亲,我看照片还挺满意的。”话脱口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一个惊天大秘密,脸迅速涨红,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的样子。
我摇晃着手机:“那就订一张吧,我去l.a.你回国。”
童桐红着脸,假装犹豫:“可没我跟你一起,你的衣食住行怎么办呀?”
我继续摇晃手机:“我又不是个智障,离了你生活就不能自理了,你回国相你的亲去,那些事我自己电话搞定。”话刚说完被我摇着玩儿的手机就啪一声摔在了了地上。
我们一起沉默地看向对方。
童桐肉痛地捡起刚给我买的7plus,抽了抽嘴角:“开不了机了。”一边默默地给我订机票酒店安排接机一边小声嘟囔:“还说自己不是个智障。”
我给了她后脑勺一下,童桐软着嗓子小声求饶:“别别,非非姐,我才是智障。”
临上飞机前童桐千叮万嘱,让我落地就去买个手机,但落地后一路堵车到酒店,和许书然他们碰头时已经八点多,也没找出时间去解决手机的事。
雅克·杜兰是个法国人,当代最著名的天文摄影师之一,成名多年,是我的大学教授雅各·埃文斯的知交好友。埃文斯在世时,杜兰曾经数次前来纽黑文探望他,因那时候我对天文摄影也挺感兴趣,所以跟着他请教了一阵子,算是他的半个门外弟子。
不清楚许书然怎么会知道我和杜兰认识,想来大概是他和杜兰有交情,同在摄影领域,不经意聊起我,才发现大家都挺熟,可以一起约个酒。
许书然订的地方很安静,我最后一个到,看到他们找了个角落正在低声交谈。上一次见杜兰还是在埃文斯的葬礼上。我见过的西方人中,杜兰不算长得最英俊,却最有风度,那种风度内敛低调且老派,不像个艺术家,倒像个国会议员。几年前有一部电影叫《王牌特工》,科林·费斯在里边饰演一位绅士派头十足的英伦特工,那气质和杜兰有点异曲同工。
杜兰看到我便站了起来,脸上露出笑容,他生性严谨,少见笑容,我想这几年他一定过得并不开心,因此即便在笑脸上也满含忧郁。但我实在很激动能再次见到他,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礼。许书然显得有点惊讶,大概是只知道我和杜兰算熟,不知道熟到这样的程度。
彼此寒暄后大家就着一些寻常话题聊了一阵子,许书然突然有电话进来,走到一旁去接电话。杜兰取出来一只大信封放到我面前:“打开看看。”
拆开来才看到是五张尺寸一致的深海水母的照片,我脱口而出:“六亿五千万年之花。”
六亿五千万年之花,那是埃文斯生前所办的最后一次摄影展的主题。他花了八年时间走遍全世界的海洋,拍下数百幅水母图,那是一项壮举,那场摄影展在业内影响很大,可载入教科书。那应该也是埃文斯一生中最好的时刻。
其后便是他爱上周沛。他爱上周沛后就没有什么好事,疲于应付小情人和不断涌现难题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心思再办展览,再然后就是车祸离世。
但我记得那场辉煌的展览,六亿五千万年之花,那些照片摄人心魄,像是用埃文斯的灵魂娇养而成,整个a国海洋摄影界在那之后在没有出现过更震撼人心的展览。埃文斯一向根据作品来决定照片尺寸,且每个作品一贯只出一张照片,出过之后就不会再保留底片,所以每一幅都是独一无二的绝版。我记得那场展览后,大部分的展出作品都被埃文斯捐给了博物馆,极少部分在随后被拍卖,他自己只保留了大概十来幅。
我内心震动,抬头看向杜兰,他道:“他的许多作品都在我那里,这次再来他的国家,也是想为他的作品找到合适的人,好继续代他保存。”
我还没理解到这句话的意思,只看到他的脸在昏沉的灯光里有些清瘦黯然。突然就想起埃文斯的葬礼,那时候我满心沉浸在对周沛懦弱得连情人的葬礼都不敢参加的愤怒中,其实没有太关注葬礼现场。但突然回顾,我确实还记得杜兰那时候的背影,看着很寂寞孤单,像是一碰就会支撑不住倒下去。是了,那时候在葬礼上看到他,我其实有点惊讶,因为他已经很久没再来探望过埃文斯。想想应该是埃文斯和周沛在一起后,杜兰就再也没来过纽黑文。
我觉得自己像是发现了什么。但我说不出话来。
他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着眼。
我终于开口,将照片推到酒桌中间,我说:“这些太珍贵,我不知道教授他希望不希望由我来保存,我想他还是更希望你来做它们的保管人。”
他道:“如果我还有时间……”
我有点茫然。
他却突然笑了笑:“如果他没有出车祸,我想一切都会不同。”大概是很难得找到人一同回忆这位老友,他沉吟了一下,继续道:“我一直在关注他的消息,知道他过得不好,可能在这个国家也不会再有更好的将来,我邀他来法国,也帮他筹备好了工作室。如果他想继续在大学任教,我是说,他很喜欢教书上课,很喜欢孩子们,这和我不一样,我也可以让他去大学继续上课。。他出车祸的前一天回复了我,说他想要来法国。”
我突然敏感起来,我说:“你们……”
他看了我两秒钟,有些释然,也有些难堪,他道:“我是他最好的朋友。”顿了顿才加了句:“他一直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却想起他刚才说什么时间,我说:“你说你没有时间了是指?”
他像是浑不在意:“我的肺部长了个不太令人欢迎的小东西。”
我捂住嘴。
他却道:“能很快见到他,对我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说这话时他甚至对我弯了弯眼睛。他今年四十多岁,一直保养得很好,脸上并没有烙下多少岁月的印记,那样笑起来时甚至像是很有精神,整个人富有魅力,完全看不出来是个绝症病人。
没过多久许书然就回来,两人开始聊近年的冒险,还有一些特别的摄影尝试,所有的话题都很有趣,但我一直无法集中精神加入交谈。显然许书然并不清楚杜兰的身体状况,这场小聚眼看就要往深夜发展的趋势。我借口旅途劳顿,许书然这才终于找来司机。
那晚我很晚才睡着,睡着了也不得安宁,尽是离奇梦境,醒来已经是次日下午。听杜兰昨天提起这趟旅行安排,说过今天下午就会离开l.a.,我赶紧打电话去他房间,却无人接听,再打去前台,听说他已经退房。
无论是杜兰的感情还是他的病情,都叫我感到难以言说的沉重。
我突然特别想念聂亦,想和他说这件事,想他总有好的道理教我看开这生离死别,人事无常。但我没有手机,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他。就像我妈写的诗:“这世界如此巨大,有山有海,将我们隔开,亲爱的,我找不到一条路,到你的身边去,或是让你,到我的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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