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瘟疫(1/2)
哀众芳之芜秽。
——《离骚》
不觉春尽夏至,昭和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从木易那里出来。这个与楚王最亲近的侍从,早在楚宫里修炼得如同一只老狐,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任昭和百般试探,总能不伤体面地巧妙避开。
婵媛迎过来为他更衣,柔声道:“良人切勿心急,木易那儿不行,我们便想其他办法。”说罢又轻叹一声道,“也怪我无能,那景颇夫人与南后是亲生姐妹,我娘家却无人说得上话。这令尹之位,恐怕他们要更多一酬胜算了。”
昭和亦轻叹一声,拍拍她的手说:“夫人不必如此,如今我们再寻可用之人。大王耳根软,只要能找人说上话,几次三番,便能有些作用。”
说罢昭和想了想,对婵媛说:“去把那金镶玉璧取来。”
婵媛微微一惊,“金镶玉璧?是昔日常平战胜,王后钦赐的玉璧?”
“是啊。”昭和微微皱眉,“眼下只有找子尚了,从他那里想想办法。子尚好财且眼毒,除了这价值连城的玉璧,还有什么能让他入眼?”
婵媛点头:“也好,这不过一只器物,比不得令尹之位。”
子尚府。侍从早被子尚遣下,昭和将一只漆盒放在几案上,轻轻一按那铜制莲舌,机括收缩,雕花盒盖缓缓打开,金镶玉璧赫然呈在子尚眼前。昭和果然没猜错,子尚一看到那玉璧便两眼熠熠,轻轻拿起就再舍不得放下,喃喃道:“如此好玉,当真令人开眼。”
昭和见他言语试探,便笑道:“尚大人喜欢便好,此璧正是献于大人的。”
“啊,这如何敢当,子尚不敢夺人所爱。”他说着,却没有要把璧放回盒内的意思,“这璧可是昭大人的心爱之物,当年太后所赐,我们素知让昭大人拿出示人都难得。”
“昭某一介武夫,放在我这里,岂不使玉璧蒙尘?送与大人,才是物得其主。大人收下,且当成人之美吧。”
子尚摩挲那美玉,轻轻一笑问道:“恕子尚直言,今日可是为令尹之位而来?”
昭和一怔,苦笑道:“尚大人爽利,确是如此。”
子尚把玉璧小心放回龛内,推到一边,缓缓道:“那大人可知,这世事或需直道而行,或需曲道而行?大人来找我,无非想让我去向大王进言,但大王耳根虽软,亦有自己的判断,耳边风吹得多了,逆反厌烦也未可知。”
昭和见状,知道子尚已有主意,便诚恳问道:“老夫明白,但请大人指教,如何曲道而行?”
子尚手蘸残茶,在案上画出一个三角。
“天下皆知,王族三姓,朝堂之上,一半重臣都出自屈、景、昭三家,大王心里亦有天平。”他指点最上面的一个点道,“屈家无意令尹之位,当做此点,下面两个点分别是你昭家和景家。昭大人在朝堂多年,自然知道凡想成事,必须得到大多数朝臣支持,若屈家这个点倾向于你,那么……”
昭和一介老政客,如何会不明白,却摇头苦笑道:“老夫何曾不想,但那屈伯庸心高气傲,恐不愿涉我两家之争。”
子尚笑道:“这个其实容易,不涉两家之争,是因为两家尚无关联。”
昭和一怔,抬头看向子尚。
“我素知令爱年已二八,天赋异禀,琴艺过人。屈家二公子亦是青年才俊,已封为权县县尹。”
昭和当下明白,顿了一顿,对子尚深深一揖:“谢过王叔。”
云梦泽边,群莺飞舞,嬉戏的小童陆续被傅姆唤回家中,昭碧霞看日头寸寸下落,夕阳映上她的茜色裙裾,散成一片橙红。
忽然有人轻唤一声:“碧霞。”她一喜,转身嗔道:“仓云哥,你如何又来迟了!”
仓云刚欲开口,昭碧霞就拉住他道:“云哥快过来,夕阳正好看。”
“好。”仓云微微一苦笑,随她走到泽边,拣一处草滩坐下。
霞光万道,满江潋滟,远山已成墨色,昭碧霞轻倚在仓云肩上道:“果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此情此景,再高明的画师也难复制。”
仓云沉默了一阵,轻轻推开昭碧霞:“霞妹,你看到的是霞光潋滟,美不可言,我看的却是残阳如血,落日孤烟。”
“云哥?如何说这些?”昭碧霞一惊,慌忙问道,“可是家父又对你说了什么?”
仓云并不答,只指着对岸颓然问她:“你可去过那边?”
“不曾。”昭碧霞望去,是模糊的星星点点的烟火。
“那边亦是楚国地界,却与郢都天壤之别。那是市井陋室,鱼龙混杂,窝棚遍地,到处是战弃的老兵、乞丐、酒鬼、赌徒。”仓云轻叹一声,“霞妹可知,那却是仓云出生之地。”
昭碧霞心中一痛,又挽住仓云的手臂轻声道:“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云哥已凭才情做了父亲的门客,又何必耽于过去?”
“一水之隔,我却用了十年来到对岸。但只用别人一指之力,就可以让我回到那草棚。”仓云一笑,自嘲道。
“云哥,告诉我,父亲对你说了什么?!”昭碧霞抓过他愤然道。
“我一介小小门客,昭和大人怎会告诉我,”仓云惨笑,“也正巧我路过听到,大人想将你许给屈大司马之子屈原。”
“怎么可能?!”昭碧霞大惊失色。
“大人此时正与景家争令尹之位,如果屈昭联姻,胜算自然更大。”
昭碧霞只觉得一股血气涌上心头,她居然被父亲用以权力交易。稍稍镇定心神,她直视仓云正色道:“云哥你且放心,我的事自由我做主。”说罢拂袖而去。
仓云笑笑,独在水边坐着,一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
婵媛见女儿冲进来,面有愠色,早已猜到八九分。她并非不知女儿心仪仓云,只是她直觉就不喜欢这个年轻门客,不是因为他出身寒门,而是因为他带着一种让人不安的气息、一种隐隐的戾气,这当然是阅历丰富的人才能看到。昭碧霞垂髫之年开始练琴,十几年来她见过的,不过是华辞美乐的世界。和屈家联姻,一则昭和可借力,二则屈家家境殷实,家风清肃,女儿真嫁过去,也令人安心。
“娘,请告诉爹,我不可能和屈原定亲!”昭碧霞正颜厉色,一字一句道。
婵媛一怔,只柔声道:“家庖做了你爱吃的蜜饵,快过来。”昭碧霞心下一软,仍扭头过去不看母亲。
婵媛拉她过来。昭碧霞推了几次,最后只好在母亲身边坐下。
“碧霞,若这次说的是旁人,娘断然不会答应,但屈原是名门子弟,才情过人,其父屈伯庸亦是为人磊落……”
“娘,这不过因为他是屈家公子吧。”昭碧霞打断母亲,冷冷道,“谢谢您和爹从小教我不曲意逢迎,这次我便用到了,我不嫁,不会嫁。”
“碧霞,不完全是你想的这样。”婵媛有几分无奈,她无法完全撇清两家联姻的目的,“你长大了,总归要嫁人,屈原恰是个好选择。”
听到屈原的名字,昭碧霞“嚯”地站起来:“别用为我好的名义实现你们阴暗的交易!”
“你!”婵媛气急,却不知如何反驳。
“别说他是大司马的公子,他就是一国之君,我亦不嫁!”昭碧霞厉声吼道,夺门而出。
昭和从内室出来,看婵媛拭泪,摇头缓缓道:“别担心,仓云那里我会安排。我真正担心的,倒是屈家的态度,若他们不同意,我们还要另想办法。”
婵媛心下复杂,对子女的态度,男人多不像女人,他们的爱会权衡,为了自己的宗室强大,有时看起来很无情。
然而此时,屈原浑然不知这里发生的一切,更不知自己正陷入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这天卢乙生辰,莫愁一早起来,梳洗整齐,就去细细烹了鱼汤,备好几样苴菜,又把盛酒的陶盏一一洗净,她突然发现自己在吟歌,脸颊一红。这时正好卢茂打鱼归来,大汗淋漓,莫愁递上绢帕道:“爹,快歇歇。”
卢茂看莫愁心情甚好,边擦脸边笑道:“今年入暑却比往年都热。鱼群上浮,我打了极多鱼,晚些去卖了给乙儿换个礼物。”说罢看到那一桌食物,不禁问道,“乙儿呢?往年生辰他可早起了。”
“我去叫他。”莫愁笑道,心中却想,再晚一会儿也好啊,有人还没有来,若是乙儿起来便叫着吃饭,当着爹的面怎么好意思拦他。
莫愁走进内室,看卢乙在榻上轻轻翻动,就嗔道:“还不起床,鱼汤都做好了。”待走近看,却发现卢乙脸颊赤红,一摸额头,烫得惊人。
“乙儿,你怎么了?”莫愁惊道。突然发现他的手正在拼命挠身上,掀开内褂一看,竟满是红点白尖的疹子,再一看腿上、脚上,也已经遍布,一片片被抓破的地方流出脓血。莫愁略懂医术,却是从未见过这种病症,一时慌张无措,只拼命摇晃卢乙道:“乙儿,醒醒!醒醒!”
卢茂闻声进来,亦是惊惧无措,转身奔去找郎中。
屈原今日原是兴致极高,拿着木枪,到卢茂家就喊:“乙儿!快出来!”不想一位郎中神色惶恐掩袖而出,屈原一怔,赶紧奔进房中。
“莫愁,乙儿怎么了?”看莫愁趴在卢乙榻边哭成泪人,屈原心里一紧。
“郎中说是瘟疫……”莫愁泣不成声。
“瘟疫?”屈原大吃一惊。
瘟疫猛如虎,昔日西蜀曾遭疠气,缓者朝发夕死,重者顷刻而亡,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举国恐慌。正在这时,只听门外一阵乱步,师甲冲进来说:“终于找到您了,大人,出大事了!”
屈原一震,道:“何事如此惊慌?”
“昨晚开始,陆续有百姓染怪病,已死十余人,病患百余,还在增加。”师甲颤道,“百姓十分恐慌,自古十疫九乱,权县怕是难逃此劫啊!”
屈原一把握住莫愁的手说:“别怕,我必要救乙儿!”转身又抓住师甲催促道,“快带我去看看!”
他们赶到的时候,尸体已被抬到野外,暑热加剧了腐坏,便有蝇虫嗡嗡纷扰,一排男女老少跪地而泣。屈原略作安抚,就与师甲一一去看那些尸具。不想掀开草席,屈原惊得险些作呕,那死者全身溃烂,大小脓包尽在淌血,再看几具,亦是这样。屈原心中巨震,这和卢乙的症状一样,看来,确是瘟疫开始蔓延。
屈原带师甲即刻赶回县署,两人一路商议如何隔离疫区、安葬死者,因经验尚缺,欲再找几人细致商议。
他却不知,此时刘歪嘴和程虎的家丁正不遗余力地满城奔走相告:沛罗江边有巫师行巫术,为权县祛除病怪。不多时,江边已聚集起众多权县百姓。
刘歪嘴和程虎一使眼色,两人站上一处高台。程虎肃颜高声道:“近来瘟疫肆虐,刘兄与我心系百姓安危,特意请大巫云中先生的弟子云影来一看究竟。”说着便有一位年轻巫师出来,站到人群中心。
自古蜀重仙,巴重鬼,楚重巫,楚人奉多神,笃信预言、巫术、法术有神力,不论婚丧嫁娶、女人生产、粟米丰收,都要请巫术跳不同祭舞,祈各自神灵护佑。
云中先生是众人敬重的大巫,此人若真是他弟子,也必不凡。
那云影以面具遮脸,只露双目,着一身略宽的赤色祭服,眼神肃杀。众人皆后退一步,于是辟出一片空地。只见他霍地跳跃起来,腾空飞转,上下齐舞,手掌着地便画下一笔,几个轮回,地上渐成一幅八卦之图。众人皆已惊叹,见他又拿出三支蓍草,舞步不停,口中念念,倏地将蓍草扔起,连续三次,蓍草皆落于卦图之西方。
云影停住舞蹈,双掌合十,正色对刘歪嘴二人道:“以卦象言,自西边来到权县的人瘟神附身,带来疫灾。”
刘歪嘴忙问道:“先生可知是何人?”
云影摇头道:“不可说。”
刘歪嘴又问:“那先生有何法?”
云影道:“我只兆示,不行实事。此事说来却简单,只要找到此人,淋上鸡血驱出权县,瘟疫也随即解除。”
“先生再给我们一些启示可好?好叫我们尽早寻得此人!”人群中有人喊。
云影默然点头,突然口中念念,全身俯向卦图,双眼紧闭,全身颤抖似癫似狂,猛一抽搐停下,平下喘息道:“司命兆示,此人刚来权县数月,现住城东,气宇不凡。此为天机,我不可再说。”说罢一合手,拨开众人独自离开。
观者面面相觑,刘歪嘴和程虎振臂一呼:“我们当同心,找到此人驱出权县!”
百姓应者云集,一时人声鼎沸:“我们这便去城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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